那一堆bug的冲击实在太大,卢皎月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缓一缓。
她机械地转着手里的墨锭,放空着自己的思绪。
周行训难得没留意到卢皎月脸上复杂的神情。
因为他这会儿同样有点心不在焉,他目光落在宫务的文书上,余光却瞥着旁边的砚台。
素白的手执着漆黑的墨锭,一圈一圈地绕开,墨条底端擦过砚台发出一点窸窣的沙沙声,砚中的墨汁随着这动作漾开一道道波纹,墨香气也随之氤氲。
周行训突然觉得坐在这里看文书也没那么无聊了。
他能看一天
他悄悄地扬了一下唇角,又飞快地压平,努力严肃着脸色把目光放在宫务上,心里又不免有点得意那个叫“望湖”的大宫女,皇后会在她身边磨墨吗才不会
皇后只给他磨
周行训努力忍着,但是整张脸上的肌肉走向还控制不住的往上扬,稍微过一会儿,就得控制着压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扬起来的嘴角。
事实上,他并不用这么努力。
被bug糊了满身,卢皎月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
卢皎月强忍被那一堆bug闪瞎眼睛的不适,在旁边看了几眼,发现周行训处理起事务来居然意外挺有条理的。
卢皎月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识到这非常地正常
周行训当皇帝怎么样不好说,但他确实是一位带兵的将军。
能带几十万人是什么概念
别说几十万人了,随便塞给一个普通人几百几千号人,让他带着人走个短途拉练的行程,路上就得丢一半。而周行训要带着几十万人翻山越岭,一路上吃喝拉撒住不说,到了地方是要打仗的、这些人是可能丢命的
在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仍旧能将指令执行下去,周行训要是没点能力,手底下的人早就散摊子了。
所以,他能干活。
但就是不想干而已
想通了这些之后,卢皎月忍不住又是一阵无力。
这人是什么需要人看着写作业的小学生吗
放心了以后,卢皎月也不折磨自己的眼睛了,关了插件。
确定周行训没在瞎搞就行了,剩下的就算有点小问题也没关系。
说到底,他是皇帝。只要他还掌控大军一天,就相当于握着把可以掀翻一切的刀子。别说后宫这地方、就算在前朝,周行训那些离谱的作为那么多,也没见哪个脑壳硬得非要和他掰扯掰扯的。他有肆意妄为的底气
卢皎月走着神想着这些,抬眼瞧着周行训那边也看得差不多了。
她拿起墨条轻晃着沥了一下底面的墨,就把它晾在一边。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墨锭一放,周行训剩下的那几份文书完成得格外迅速。
不等卢皎月对此产生什么怀疑,就见周行训兴致勃勃地看过来。
卢皎月
她上次心里这么咯噔,还是对方抓着她的手、拉着她下去看那两匹汗血宝马。
后来的发展也众所周知。
卢皎月飞快地在脑中检索理由,想要拒绝周行训一切合理不合理的提议。
正这么想着,却见那边的周行训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低下了头,在旁边翻翻找找,抽出了一张写了名单的纸来,“这是干什么名录上面没写名目,朕没看出来,就先放着了。”
防了半天结果等了个空,卢皎月提气的那口气差点噎住。
但她还是定了定神,顺着周行训的示意看过去,倒是很快认出了这个名单,解释“是春蒐的随行名单,还是初拟,有许多要改的地方,我本来打算定下之后再给陛下过目。”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是帝王四时的田猎活动。
其实都是打猎,只不过选择的猎物目标不同而已。春天不猎幼崽和怀崽的母兽,夏天猎取糟蹋庄稼的野兽,秋天捕杀会危害家禽家畜的猛兽,冬天没有禁忌算是古代版的可持续发展和保护农牧业了。
但这会儿周行训听卢皎月提这个,却忍不住撇了一下嘴。那叫围猎猎物被饿得半死不活扔进去,跑都跑不动了,瞎子都能射中。
他觉得没趣,下意识想把手里这张纸往旁边放。
一抬头看见卢皎月,又忙不迭地把那点神情收敛起来,咳了一声,正色道“朕这就看。”
卢皎月还有点怪不习惯的。
要是以前,他的习惯用语都是“皇后看着办吧”。
大概是因为之前暴露了态度,周行训像是为了弥补,看名录还看得挺认真的,但是没过多会儿,他神情就微微僵硬。
卢皎月瞥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不认人。
或者说,没法把名字位份和那个人对上号。
不奇怪。
周行训的后宫人这么多,他不可能每个人都记住。记不住的才是大多数。就拿最近正当宠的魏美人来说,卢皎月敢确定,自己现在问周行训一句“她叫什么名字”,周行训百分之两百回答不上来。
正得宠的都是这样,那些被抛到脑后的更不用说了。
卢皎月想到这些,心情一时有点复杂。
可怜吗好像也不尽然。和这个时代战乱中挣扎求生的百姓相比,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已经是许多人梦里都想不到的生活了。但也绝对称不上一句“令人羡慕”。
她垂着眼遮住眼底的思绪。
周行训敏锐地察觉了气氛的变化,但是却无法明了原因。
他只能将之归结为自己刚才对“春蒐”的随意态度惹得皇后不高兴了,那毕竟是帝王狩猎之礼,不好轻慢。
这么想着,周行训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严肃些,低头接着看名录。
他其实知道,皇帝对后宫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前朝,但是他从来没管过。一来是他对前朝本身都很想撒手不管,更何况这些只是影响它的间接因素;再者,有皇后嘛,皇后肯定会帮他处理好的
周行训想到这里,不由又猜测皇后或许是在气这个毕竟这些事确实挺烦人的。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认真看了下去。
从上往下,先挑了自己熟悉一点的,“谢廷的女儿”
这称呼从周行训的角度看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卢皎月本来就因为周行训先前的表现心里别扭,这会儿莫名地不想那惊才绝艳的女孩子被简化成这五个字的称呼,她缓着声解释“是谢仆射的嫡出幼女,谢甘棠。诗有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她在长安素有美名,尤擅丹青,少年时画作便得东山大家所赞,言灵气之质,跃然于纸上也。”
周行训不太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说这么多,不太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他其实有点想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书画,但看着卢皎月的表情,他默默地把话咽回去。
总觉得这么说了,皇后会生气。
哄不好的那种。
周行训接着往下看。
这个不记得了,跳过;没什么印象,应该不重要;下一个嗯
他不太确定“崔充仪、崔崔云璟的女儿”
卢皎月“”
她瞥了人一眼,语气更淡了,“是崔侍中的妹妹。”
高看这个人了,他根本连身份都记不住。
然而指望周行训会反思,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被卢皎月这么一提醒,周行训非但没有心虚,还露出了点“哦嚯”的表情。
他感慨“崔家的老丈可真是老当益壮。”
卢皎月“”
这、个、人
卢皎月正磨着牙,反倒是周行训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兴致勃勃地照着名单上的姓氏玩起了猜身份游戏。少见姓氏比较好猜,父兄在朝堂上占据高位的也能很快就分辨出来,但还有一些从姓氏上很难看出端倪。
“刘”周行训摸着下巴思考,“刘密刘之轩刘孝”
卢皎月“右谏议大夫刘重议的孙女。”
周行训惊叹“就刘重议那张老褶子脸”
卢皎月这个人还搞长相歧视的
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周行训真的是颜狗得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卢皎月深吸口气,那股熟悉的心累感蔓延上来。
她不想再这么折腾下去了,快速地随着周行训看下去的顺序,把剩下人的身份过了一遍。
到了一个名字的时候,周行训却“咦”了一声,“麹朝上有人姓这个吗”
卢皎月停顿了一下,开口“并无。”
她抿了抿唇,接着“陛下前些日子去骁骑营,择了几位勇武之士晋入北衙军,其中有一位麹姓士卒,乃是麹宝林的兄长。”
周行训愣了一下。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飞快地往前看了一遍,又回忆着这次春蒐的随行朝臣,若有所思。
周行训的后宫当然不是只有这些朝中重臣的姊妹女儿,他的后宫成分其实相当复杂。而且作为一个坦坦荡荡颜狗,周行训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看脸的喜好,有的是人想要投其所好,送“义女”入宫,后者虽身份低微,但其实才是宫中的多数。
但这份名单上多半都是和前朝有牵扯的人。
周行训一开始没多想。,毕竟春蒐是帝王四时狩猎之礼的一部分,带去的人肯定要有身份。
但是现在看,皇后似乎不完全出于这种考虑。
周行训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过来。
周行训很少有这么安静盯着人看的时候,卢皎月被看得有点不自然,她略微别了一下头,低声解释“入宫之后出入不便,位分低的妃嫔更是如此,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见见家人当然是再好不过。”
她刚刚这么说完,就听见周行训“哧”地一下笑出了声。
卢皎月
刚刚那一瞬间生出的不自在一下子烟消云散,卢皎月简直要被他气死。
这人怎么回事他就不能有点自觉吗她这是在替谁照顾老婆
卢皎月身上的杀气太明显,周行训不由躲着往后缩。但他一边后缩着摆手,一边却又忍不住笑,口中还非常大声地替自己分辩“不是朕不是笑话皇后”
也不知道是解释,还是火上浇油。
卢皎月“”
弑君是什么罪名来着
她真的不能掐死这个人吗磨牙jg
可周行训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在笑话,他就是觉得皇后那种“做好事被发现的样子”特别嗯、惹人怜爱。
让人想要抱起来转两圈的那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