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刺骨的目光落在身上,让人打从心底生出一种寒意。
一股冰凉的感受在心间闪过,郑淳的说话声一顿,不由抬头看了过去。
却只见一片风吹树影婆娑,原地没有一丝人影。
他疑惑地看了一圈,除了远处似乎又添了几个守卫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异样。
卢皎月奇怪地看他,“怎么了”
郑淳把那怪异的感觉压下,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只是打断的话题到底没能继续下去,他顿了一下,问“我在博州过得很好。你呢在宫中如何”
卢皎月愣了一下,点头“挺好的。”
为了让人安心,她也仔细地介绍了下自己的情况,“长乐宫里有单独的小厨房,想吃什么就算是半夜也可以做。而且宫殿的地方很大,可以放绣屏摆屏风摆画,山水的、花鸟的,隔几天可以换个风格”
卢皎月是真的觉得挺好的,在郑府的时候到底是别人家,她不好随意折腾,但是长乐宫嘛,完全随便她怎么搞。就周行训那个性格,他才不管那些呢,装出个炫彩迪厅风,他都能拍手叫句好。
卢皎月手上有钱有人,还管着少府,完全是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她自己有时候都要摇头叹息,这日子过得太腐化了。
郑淳听着这些,神情也渐渐舒展开阿嫦确实没受委屈。
她的确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就连卢公和姨母过世的那段日子,她都能打起精神来,发卖了别有心思的仆从,只留了极少数的几个忠仆,照样把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她从来都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郑淳知道,自己弄清楚这些就足够了。
有些事情他不该问的,也没有资格去问。但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难以控制自己,他听见自己艰涩出声,“他、待你好吗”
卢皎月被问得一愣。
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郑淳问的是周行训。
但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没法一口回答出这个问题。
她倒是想点头。
但周行训那个狗里狗气的性格,让人一天血压飙升三回都是轻的,总觉得这头点下去怪亏心得慌。
但是摇头嘛
倒也不至于。
这人虽然惹麻烦兼闯祸精,但是拎得清又出手大方还很会夸人,财富价值和情绪价值都点满了,作为一个上司来说,居然还挺神仙的。
这毕竟是在郑淳面前,卢皎月觉得自己咬咬牙还是能闭着眼把这个头点下去的。
再加上昨天晚上过得挺舒服,她这几天被勾搭起来的怨气都缓下了不少。
只是在卢皎月点下头之前,却听郑淳接着,“嫦君,你说过、你不愿议亲”
卢皎月实在不想回答那个很让人纠结的问题,这会儿郑淳提起别的,她很顺理成章地
把话题转走,应和着点头,“是。”
郑家确实并没有亏待她,但是当自家儿女看的一大特征就是早早定下婚事,卢皎月自己知道自己是要走剧情的,没道理去祸祸别人家的小郎君。平白耽误了人家几年,剧情一到、她是进宫去了,平白留着别人家的小郎君对着适龄都定了亲的女郎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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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是找理由拒绝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寻的借口是
郑淳接上了话“你想找卢公待姨母那样的夫君,如果找不到,宁愿不嫁。”
卢皎月“”脚趾抠地jg
她当时怎么想的来着小姑娘羡慕父母爱情很正常,更别说原身的父母爱情简直是可以写进戏文里的经典模版,她那个年纪,羡慕一下很正常。郑家毕竟是表亲,当事人不愿意,他们也不好强求,这事就这么蒙混过去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话让郑淳这么一本正经地重复一遍,显得她特别恋爱脑的样子。
小女孩这么说可以说是天真烂漫,但长大了就完全不一样了。
郑淳的表情太严肃了
卢皎月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哀怨又控诉地瞪了人一眼有你这么当哥的吗挖人黑历史是不道德的啊
郑淳愣住了。
他像是突然惊醒,“对不起,是我”
“咔嚓”
什么断裂砸到地上的声音格外明显,凉棚里的两人同时往那边看去,一截树枝不知为何突然从树上断裂,砸到了地上。卢皎月看得忍不住在心底暗嘶了口气,就这树枝重量,砸在人身上要砸出个好歹来。
她不由地对对面人道“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记得绕着树走。”
郑淳“嗯、好。”
这答应的声音很明显心不在焉。
卢皎月迷惑地看过去,就看见对方脸上那分明的歉意。
那过度的愧疚和难过简直看得卢皎月满头问号。
不过卢皎月也挺习惯的。她在郑家其实过得挺好的,但耐不住原身的身世实在凄惨,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像是对玻璃人似的,她对着窗户发个呆都能被脑补出一出悲情大戏她真的就是没睡好有点精力不济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下再长一回,卢皎月简直被迫练就了一身快速溯源的能耐。
刚才在说什么来着她的恋爱脑呸、她的嫁人要求。
郑淳该不会觉得她“没嫁到想嫁的人”这件事,是他的责任吧
还别说,按照郑淳那莫名“长兄如父”的责任感,这想法还真是怪有可能的。
卢皎月“”
她真心觉得,郑淳倒也不必这么大包大揽你不仅让我叫你哥,还想当我的爹
“你还在想我那会儿的话”
卢皎月试探地这么问了一句,得到对方默认的肯定之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是儿时的一点戏言而已,兄长居然当真了那时候不懂事罢了
,你不要往心里去。”
郑淳忍不住看过去。
对面人眼中带着轻盈的笑意,仿佛是真的是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的小事罢了。
他沉默了良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嫦君永远是最洒脱的那个。
幼失怙恃没有什么、卢氏的冷眼旁观也从未放在心上、寄人篱下却从不自怜、连女子嫁人的后半辈子也可以笑说一句“儿时戏言”好似月宫上的仙人,只是来红尘中走一遭,尘世的种种磨难,最终都能被她付诸一笑。
可是他当真了啊
他想将高悬的明月拥入怀中。
纵然那只是天边明月投入尘世的一抹倒影,他也想当最平静的那汪水潭、让她不必经历那流水潺潺打碎月色的波澜。
她前半生已经吃了太多苦了,他想要护她后半辈子安稳无虞。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的。
树上,周行训单腿撑着、坐在一根树杈上。
已经入夏的树木枝叶繁茂,彻底地遮住了上面人的身影。砸下去的树枝带落了许多叶片,让那茂密的叶盖底下多了一点儿缝隙,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儿衣角的轮廓。
周行训面无表情地换了个方向,枝干微微颤动,那点衣角也彻底被树叶挡住,只有簌簌的木屑从他的掌心落下。没过一会儿,这里就彻底恢复了平静。
周行训目光略略抬起,不再看那边两人,而是注视眼前交错的枝叶。
世家的家谱就像是这些枝叶一样,彼此交错着连在一起,那次阿嫦说了策问,他回去看过。太乱了、不是几日光景能理清的,他只大略瞥了几眼,着重看了阿嫦的身世。
也知道了卢瑀和萧氏是表兄妹。
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表兄妹。
那阿嫦口中“非君不嫁”的人又是谁呢
某些零碎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起来,他似乎在无意间问出过什么。
阿嫦在郑家有什么喜欢的看得上的觉得亲近的人
她有。
只是不能同他说而已。
周行训坐在树上听了很久。
匕首在他掌心转着漂亮的刀花,只要一个手滑就能落下去,让那个他很不喜欢的声音彻彻底底地消失。
但是他的手很稳。
从来都特别稳。
他听着那人给阿嫦讲他游学路上的风景,从长安一路到青州,再从那里折返。
周行训忍不住撇了一下嘴他也去过。
才不用这个人给阿嫦讲,他可以给阿嫦说
他还可以给阿嫦说许多别的地方广阔草原、皑皑雪山、花开漫野、海中蜃景他可以一样一样地说过去。
如果阿嫦喜欢,他就带她去看
可是他可以给阿嫦讲遍所有他去的地方,也无法说出“你看的那本游记里的某处,我确实亲眼去看过”,也没法一点点说
出它和书上的所说有哪里一样,又有何处不同那是他无法插足的,属于阿嫦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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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神间,又听见阿嫦说,很喜欢对方送的红丝砚,和她手上的松烟墨很配。
周行训忍不住想起来,他也送过阿嫦很多东西。
但是阿嫦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只是会说“谢陛下赏赐”。
这没什么不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但这又确实是不对的。
他不想要阿嫦说“谢”,他想要阿嫦的“喜欢”。
萧氏育有二子,卢皎月在郑家的正经表兄弟其实就是郑淳和郑漳两个。
比起彻彻底底小屁孩的郑漳,卢皎月确实和天生早熟的郑淳关系更聊得来一点。这次久别重逢,两人就聊得久了点。
一直到博宜城内收拾妥当,城中有人传讯来请,卢皎月才恍然过去挺久的了。
郑淳没跟卢皎月一起走,说是自己有安置的地方。
卢皎月没强求。
就算对那个板着一张脸的小豆丁再印象深刻,郑淳也是个能独立游学的成年人了,自理能力是不用她担心。而且皇帝身边牵匹马都是御马,郑淳没个一官半爵在身上,她要真的带着人一块回去了,少不得见个人就得行个礼,还不够麻烦的呢。
郑淳从小就是个特别自立的小大人,卢皎月对他还是挺放心的。
这会儿也就嘱咐了句“有事给我送信”,就放任人离开了。
周行训从头到尾一直没露面。
卢皎月觉得很正常。
城池刚破、正是需要人坐镇其中安定人心的时候,周行训要是真的跑回来了,那才是闹幺蛾子呢。
虽然、但是
卢皎月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嘀咕平常老是作妖的人突然靠谱了一回,总叫人觉得怪摸不着底的。
这人该不会憋着什么大的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