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寐之道“楚姑娘说笑了,师妹早已经有心仪男人。“
楚挽璃下意识看向了一侧沈长离,他面上读不出什么表情,浅色的眼淡淡看着顾寐之。
“不过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师妹已经放下了。”顾寐之说,“毕竟,人不会总是停在原地等谁的。楚姑娘说得对,或许我也有机会。”
楚挽璃便笑着说“师兄勇敢些,倘若真成了,那也是一桩佳话,到时候昏礼我一定随厚礼。”
沈长离方一瞬的情绪已经平息下来了,他无动于衷听着两人对话,什么也没说。
白茸合着眼,纤长的眼睫覆盖而下,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她确实瘦了很多,双颊原本的婴儿肥已经消退了大半,也不再经常笑了,眉目间萦绕着几分浅浅的忧思,因为常日睡眠不佳,眼下还残余着青黑。
白茸似乎又是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们这一番对话,
顾寐之用帕子蘸了水,给她轻轻擦了一下脸和干涸的唇。
天边浮现了一线鱼肚白的浅光,昏夜终于过去了,迎来了新的黎明。
墨坪山众人终于寻进了狐窟,他们都纷纷被眼前这错综复杂的巢穴惊住了。
好消息是楚挽璃找到了,而且毫发无损,青岚宗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楚挽璃很迷茫“找我做什么。”她不知道大家为何如此担心。
夏金玉也随着大部队进了狐巢,看到完好无损的楚挽璃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上来便抱住了她,要哭不笑的“挽挽,你吓死我了,幸亏你没事。”
楚挽璃是和她一起来上京的,下榻在一个客栈。这种情况,楚挽璃倘若真的找不到了,她只是个毫无根基的修士,以楚复远对楚挽璃的宠爱程度,她估摸着自己之后在青岚宗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其实,当天客栈掌柜的见到了,楚挽璃是随着一个俊秀的白衣男子离开的,两人很亲密。
夏金玉小心看了一眼一侧沈长离。
她当时便估摸着,那个男子应是沈师兄,也只有他,楚挽璃才会在大晚上心甘情愿跟着离开,并且几日杳无音讯,但是楚挽璃和沈长离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她只能把这消息烂在肚子里,什么也不敢说。
如今夏金玉也不知道内幕情况,但是看到楚挽璃没事,她一颗心方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青岚宗修士搜了一圈狐巢,这狐巢少说已经建设了几百年,里头狐狸估摸着少说有几百只,胡九抛下了它们,这些剩下的修为地下的妖狐已经成了弃子。他们在狐巢中发现了大量人类骸骨,这么些年,惨死在此处的人类少说至少数百。
青岚宗的人没留情,搜寻了一圈狐巢,拿走了储存的灵药后,便在通讯召集火灵根的修士,预备等正午,便放火彻底烧了这狐巢,斩草除根。
狐妖对人不留情,人类对妖狐自然也不会留手。
来了几波人,都围着楚挽璃,也有不少与沈长离行礼的,没人
注意躺在地上的白茸。
楚挽璃皱眉盯着那一堆骸骨“没想到,这些妖狐竟如此之坏。”
说这话时,她看了一眼一侧沈长离,有些忐忑,之前他是被妖狐迷惑了吗可是,楚挽璃自小信任他,不愿意去质疑半点沈长离的判断。
或许是那会儿想岔了,如今
沈长离没说什么,她想着,便干脆也装聋作哑,让这件事情过去算了,反正她在狐巢里头也没受伤。
说到这里,她才看到地上落着的两条狐尾,不知是哪种妖狐的尾巴,断口还带着一点灼霜的剑气。
不过,那长长的妖狐尾巴上却已经不见了血渍,光润莹白,绒毛根根可数,极为美丽引人注目,毛色比楚挽璃以前最上好的狐裘还要漂亮。
”楚挽璃蹲下,摸了一把狐尾,惊叹于它异常柔顺的手感“哥哥,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沈长离瞥了一眼“想要便拿去。”
楚挽璃便兴高采烈,预备将两条都收走。
一旁顾寐之不急不慢开口“这得有我师妹的一条吧。”
楚挽璃愣了一下“为什么”
顾寐之说“毕竟,师兄是为了我师妹才断的妖狐尾巴,是不是"
楚挽璃脸上笑容消失了,仰脸看向沈长离。
她没看到之前场景,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来的时候,白茸便已经满身是血躺在顾寐之怀里了。
她大概清楚,白茸暗恋师兄,可是,以她对沈长离的了解,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当面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她估摸着,不过是顾寐之随口胡诌气她罢了。
顾寐之也看向沈长离。
沈长离以前除妖时,并没有折磨妖物的爱好,一般都是直接一击毙命,这次却不同,顾寐之看得清楚,这般断尾,便是有意在报复那只妖狐,尾巴是狐妖最在意的部位,也是尊严所在,尤其对于九尾狐而言,断尾,是羞辱也是折磨,是在讨回场子。若不是那两只妖物及时通过通道跑走了,顾寐之估摸着,两妖今日都得陨命于此。
沈长离冷淡道“只是除妖而已。”
他厌倦继续待在此地了,转身便走了。
顾寐之很擅长揣测人心,像是白茸与楚挽璃这类单纯姑娘,他一眼可以望到底。
可是,沈长离心思重且复杂。他看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尤其看不透他对白茸的想法。
楚挽璃抱着狐狸尾巴,原本兴高采烈,这下心情都不太好了,想说她不要了,却又舍不得,只能很悻悻收起了那根狐尾。
顾寐之倒是也不介意楚挽璃难看的脸色,笑眯眯从地上拿起了另外一根九尾狐尾“我先替师妹收着,回头给她。”
九尾妖狐的尾巴极为珍贵,可遇而不可求,便是遇到了,一般人也没能力能从九尾狐身上削下尾巴来,这会儿不拿白不拿。也就沈长离不在乎这些,什么好东西,都能随随便便给出去。
他收了狐尾,打横抱
起了白茸,预备回上京去了,白茸身体还需要细致地治疗和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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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竹石村很是热闹,村民都分批次从西京回到了村里。
村里来了不少青岚宗的弟子,给他们配发药物,治疗狐伤。
沈长离来的时候,正是个天边挂满紫云的黄昏。
“沈师兄。”几个弟子见他到了,立马都与他行礼。
小盈如今也回家了,她换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头发也梳好了,虽然还是很瘦弱,但是精神了许多。
小满依偎在她怀里,正和姐姐说话,两人都坐在屋檐下。
沈长离出现在这里,这间屋子似乎都亮堂了。
小满自然还记得他。
小盈有些畏惧,小满如今倒是不是很怕他。
她眨巴眨巴眼,很自然地问沈长离“哥哥,仙女姐姐呢。”
小盈回家后,小满便与她说了,那日仙女姐姐来村里的事。那日之后,小盈一直很想再见她,把剑还给她,可是,她没有给联络方式,甚至连姓名都没告诉他们,小盈胆怯地问过几次青岚宗的弟子,都说不知道有这人。
小盈有些怕沈长离,觉得他不会搭理小满。沈长离不拿剑不作修士打扮时,瞧着便完全就是上京城里的清贵公子,自带一点让人难以接近的气质。
他却答了“在修养。”
小满便从姐姐身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回了屋子,不一会儿费力地抱出了一个老大的包袱“这是阿爹阿娘说,要给仙女姐姐的答谢礼物。”
“哥哥,能托你给仙女姐姐带过去吗”
她解开了包袱,里头都是一些农家特产,烟熏肉、晒笋干,干香菇以及不少山货,都是自家做的,算是他们家现在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食物了。
小满又说“仙女姐姐太瘦了,哥哥,你要让仙女姐姐要多吃一些。”
她不知道仙女姐姐是不是哥哥的媳妇,原本想说他没把她照顾好,想到上次被阿娘骂了,便又不说了。
“哦,还有仙女姐姐的剑。”说到这里,小满又回屋抱了那柄绯色的剑来,叠放在包袱上。
小盈拉过小满,低叱道“小满”
沈长离垂目看着那个包袱。
他细长的手指拿起了那柄剑,袖里绯对沈长离没多少排斥,只是抖了一下,便被他轻松握在了手里。
是白茸的剑没错,剑柄上还沾着斑斑血迹,足以看出当时情况的激烈。
剑修与剑,一生都不会分离,除非大限将至时。
他没料想到,她竟然将把自己的剑给了出去。
以前有人问过沈长离,为何除妖,为何握剑。
他没给过答案,于他而言,这似是一种天生、与生俱来的使命,觉得本应如此。
如今,他龙化的程度越来越高了,属于人类的那一半血液,估计很快便会消失。他性情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人了,越发的残忍、冷血、凉薄。沈长
离很清楚,也不想与自己辩解什么,他本就是这样的人,龙血只是让他显出了本性。
他要飞升,随后去仙界龙冢。
其他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不重要的东西。
拦在他路上的障碍,他都会一一排除。
男人浅色的眸底掠过一些复杂的情绪,很快被隐藏起来。
见他把包袱收起,小盈也不好再说什么,见他在青岚宗似乎地位超然那应该,也不会做出藏姐姐剑的事情吧。
沈长离在竹石村多留了一会儿,除去了村里的狐障,这里被妖狐盘踞太久,沾染了狐气,不除去对人身体有害。又在村子东南西北四角设置了剑气封印,以防之后再被妖物侵扰。
他回到小满家时,小满爹正在屋前河边捞鱼,准备给好不容易回家的大女儿做烧鱼吃,小满在一旁笑哈哈看着。
春日鱼肥,远处水田一亩亩,水稻冒出了一层淡淡的绿茬。黄昏时,屋顶燃起袅娜炊烟,竹石村又活了过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团圆饭。
他抬眸看向远方景色。
小满原本正河边看鱼,她胆大包天地问“哥哥,你可以帮我们抓几条鱼上来吗”
小孩子直觉灵敏,觉得漂亮哥哥今日比平日温和许多。
沈长离没说话,随着他心念一动,那小溪里的水竟然一寸寸结成了冰,鱼都被冻结在了冰层里头。
小满爹惊呆了。
这是小满第一次看到修士的法诀,兴奋得不行,便连一边的小盈也看得眼睛发亮。
“哥哥,等长大了,我也想学仙法。”小盈比比划划,“我想变成姐姐那样的仙女女侠”
小盈内敛一点,可是,她想到那日那个递剑给她的姐姐,在心里也种下了这样的期待“我,我也想。”
“哥哥,我们可以吗”小满满怀期待地问。
他道“等满了十六,去青岚宗,能否通过测试便看自己本事。”
男人清俊的侧脸被浓郁的黄昏映衬得很是温和,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身上终于得以沾染了人气,不似平时那般冷冽。
顾寐之正在给村民治疗身体,刚走出门,便撞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挑眉。
顾寐之含笑颔首“师兄倒是温柔。”
“以后说不定,很适合带孩子。”这话便说得有点嘲讽与讥诮了。
原沈长离只是对白茸一人糟糕,对其他人都温和,甚至对他也再没有那日那般言辞。
沈长离性子其实并不难相处,平日只是冷淡不喜欢理人,但并不苛刻,他眼里是压根看不到绝大部分人的,对很多事情都冷冷淡淡,也没有多少情绪。
却独对白茸态度极差,那些尖锐伤人的话,顾寐之也只听他这般说过白茸。
顾寐之觉得这种感情很病态,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沈长离转眸看向他,平静问“你要替她打抱不平”
他淡淡道“表面师兄师妹,背后亲亲抱
抱,是不是很痛快
顾寐之一摊手我哪有资格对师兄打抱不平。
亲亲抱抱又是什么意思他说,“师兄,我不解其意。”
他说“小茸没心眼,直肠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怨无悔,不喜欢了,却也是绝不会吃回头草的,无论这回头草有多香。”
只希望,到时候他不要后悔。
沈长离面容已经恢复了清冷,不再说话。
许芳也是那日被白茸救下的村民之一,她坐在床上,见一个弟子进来送药,她忙拉住他袖子,问道“那日,有个漂亮的女仙子救了我们,仙子今日不在吗”
她想当面答谢一下。
方凯嫌弃地抽回了自己袖子“仙子莫非是挽璃仙子,她如今回上京去了,你们要答谢,便等下次。”
许芳还有些失望“那仙人改日再遇到仙子,一定要与她说一声,以后,随时欢迎她来玩。”
方凯道“行。”
只是,他估摸着,以楚挽璃的性子,是不会有闲情逸致来这里村子玩的。
楚挽璃道是沈长离先找到她的。沈长离自不会要那悬赏。于是,楚复远把赏金给大家平分了,来除妖的弟子都还挺愉快,觉得没有白跑一趟。
方凯琢磨着,预备回去顺路宣传一下这消息,道楚挽璃行善救人,救了竹石村,楚复远听了定然高兴。
路过沈长离时,他露了满面笑容,深深作揖“沈师兄,挽璃仙子在寻你呢,问你几时回去陪她。”
楚挽璃回了上京,被楚复远关在身边,闷闷不乐了好几日,上京城最开始的时候确是好玩,但是没有沈长离陪着,她又觉得始终没趣。她特别想和他接吻,也想再那样被他抱在怀里,听他说情话。
心音见她得了九尾狐狐尾,也算勉强完成任务了,便也没再唠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那妖狐变作沈长离模样,与她日日在一起,亲近了好些,楚挽璃也算得了裨益,也有了一段孽缘,之后待妖祭过后,楚挽璃去了妖界,说不定还能和他再续前缘。
妖祭需要有妖缘之人,它一直督促楚挽璃多接近这些妖物,便也就是为了那一日。
待楚挽璃以身饲妖,完成对玄天结界的修补,用机缘转生到妖界,它的任务便也算完成了。
这个世界如今的秩序便还能再维持几千年运转。楚挽璃也会在妖界有自己的际遇,她的女主气运莫名其妙消失太多,心音只能想办法给她一点点掰回来。
女主气运不足,也确实很影响之后的发展,这段时间沈长离没找它麻烦,心音寻思着,谈若楚挽璃真能和他成婚,倒是也不错,能拿下沈长离,女主气运定然能增加许多。
楚复远气得骂她一天到晚没点正事,被一同前来的许妙真长老劝下了,她道是小姑娘都是如此,热恋的时候都希望郎君能时刻陪在身边,她说楚复远应多支持,倘若真的能成,这般女婿可遇不可求,找遍天上地下也就这一个了。
楚复远便也只能感叹,女大外向。
沈长离从波光粼粼的池上抽回了视线,淡淡道“马上便走了。”
白茸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熟悉的屋顶,应是上京城顾寐之的屋子。
身上已经不疼了。
顾寐之之前给她做了一次粗略的治疗,回来后又找了医修再度精细治疗了一次。
她感觉自己如今身体状况很好,白茸试着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伤口都被处理好了,骨折也恢复了,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都不疼。白茸怔怔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觉得有些荒唐的好笑。
枉费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快死了,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却没想到好这么快,她如今真也是越来越皮实了。
屋外传来敲门声,白茸忙坐回了床上,说了声请进。
原是晁南来了,他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浓稠的药。
“师妹醒了”他喜悦道。
白茸朝他笑了笑“竹师兄现在身体怎么样小盈就是那个竹石村的女孩,把妖丹给顾师兄了么。”
晁南说“吃了药,已经无碍了。”
“他如今不在,送如兰回老家了,说过几日见。”
白茸由衷地开心,李汀竹能恢复,他们兄妹能好。
白茸细腻的手指拿了勺,她长长的如水般的黑发披散下来,有些遮拦视线了,便用手指把黑发掖到了耳后,露出了半边面颊。
晁南愣住了。
中药放了灵草,味道很苦,白茸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喝下去了,她喝完了,用湿帕拭了一下唇角,方看到晁南怪异的脸色。
她问“我的脸上是有什么吗”
晁南立马摇头,收好了盘子“那师妹好好休息,养身体,需要什么随时和我说。”
顾寐之之前与他说了。
说白茸脸上中了妖族的诅咒,白茸昏迷的时候,他仔细研究了一下,是强大妖族的印记,边缘发黑,甚至还附着诅咒。他不知道下咒的女妖和白茸有什么仇什么怨,要用印记毁她容颜。
至于诅咒顾寐之出生合欢宗,见多了情蛊,这个诅咒类似反向的情蛊,不过似只对特定的男人有效,估摸着是让她碰到那男人便毒发,产生什么不好的反应。只是,他也不知这到底是与哪个男人有关。
可是,即使不管这个没头没脑的诅咒,他想尽办法也无法消除这个印记,便只能与周围人都提前说好,先不对白茸提起,让她安心养伤。
“对了,这是顾师兄给你的。”晁南翻找了一下,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一条美丽的白狐尾巴,递给白茸。
看起来,应是那日那条九尾狐的尾巴。
白茸轻轻抚摸了一下,入手极为柔软,她那日脑子昏沉,记忆都不太清楚了,也不知顾寐之是如何弄到九尾狐尾的,倘是另一个人弄到的,定然会都给楚挽璃。
她轻声说“这般贵重的宝物,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无故受领,还是还给顾师兄吧。”
顾寐之说了她肯定不会要,也说了这狐尾主人不愿让她知道,于是晁南面不改色“顾师兄毛皮过敏,拿着便浑身难受,你还是收下吧,不然我们便去扔了。”
白茸“”
她低低说“谢谢。”
她很感激顾寐之,最开始,她对他第一印象很不好,觉得他是个轻浮又不靠谱,如今却发觉他粗中有细,细腻又会关心人,身上有很多值得她学习的地方。
白茸希望成为一个,可以给他人带来快乐与幸福的坚强的人。
她这辈子既已如此,她希望未来,可以多多看到别人的笑颜。
白茸对人情绪很敏感。
待晁南离开后,她看了一眼四周,卧房内没有镜子,白茸记得之前五斗柜上放着一面铜镜的,如今也消失不见了。
她有些愣神,摸了摸自己面颊,没任何异样的感觉。
算了。
她又小睡了一会儿,起身后感觉舒服多了,精力也恢复了大半。
白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给自己随意挽了个发髻。
她还是不太放心,预备回竹石村看一看。
袖里绯还在小盈那儿,她只能找晁南要了一把备用的剑,也能勉强用着御剑飞行,只是体验比用袖里绯糟糕很多。
白茸到了竹石村,在刻着村名的石头边停了下来。
她进了村,在村口小溪正遇到一个陌生的妇人,怀中抱着洗衣盆,一手拉着孩子,应是正预备去洗衣裳。
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看清她的脸,她唇一抖,手里衣服盆子都掉下来了,面上满是恐惧。
白茸愣住了。
小孩也看清了白茸,竟吓得哇得一声就哭了“阿娘,妖怪又来了。”
妇人忙蹲下去哄孩子“别哭别哭啊,阿娘马上把妖怪打走。”
她拎起那根捣衣的棒槌,提起来做势要打她,还朝她啐了一口“你是哪里来的妖物,如今我们有仙人相助,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
见那小孩子哭得脸都红了。
白茸捂了脸,一句话都没说,飞快转身离开了。
她想到了之前晁南的怪异反应。
离开村子之后,白茸找了一条无人小溪,在溪边蹲下。
平静的清澈水面上,映照出了她如今的脸。左边脸颊上,竟然布满了没有规律的赤金色纹路,甚至微微凸起,覆满了她原本雪白的整张左脸,白茸面容苍白,黑发白肤,配着这诡异的半面脸,看着确像妖物所化,极为骇人。
白茸怔怔的,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
她想,今日不如还是先不去见小满和小盈了吧,她怕吓到了她们。
她远远站着,看到有数个青岚宗弟子出入竹石村,似乎和村民相处不错。如今,已经有青岚宗接手了这里,那看来,应不存在再有什么问题需要她了。
白茸御剑回了上京。
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人,十个人中几乎有八九个会回头诧异地盯着她,尤其是男人,目光各不相同,有惋惜的,有厌恶的,有畏惧的,还有好奇的。
她觉得自己很像供人观赏的珍惜动物,人却又很麻木,也提不起劲悲伤。
之前在顾宅,竟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起此事,估摸着是顾寐之交待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侍女和晁南看她的眼神。
是小心翼翼,怜悯,看病人的眼神。
以顾寐之的医术,也没给她做什么治疗措施,白茸估计着,这印记可能是去不掉了,她需要顶着这张脸过下半辈子。
白茸在上京城穿行,感觉自己像是一抹游魂。
她回上京那么久,还没时间逛过这些以前熟悉的街道,都在不停地忙忙碌碌。
路过淮明巷,便到了南大街,她喜欢的首饰店、成衣铺都在此处。走过月宫桥,便能到信安坊,这条街格外繁华,尽头便是上京城有名的百味坊,白茸以前最爱吃他家的点心。
白茸怔怔看着熟悉的铺面与忙碌的小二,老板今日甚至也在店内。
上一次,她带着桃叶来买点心,冯老板还笑着问她,沈公子怎么没来,是不是要成婚了,还提前道贺他们新婚愉快。沈桓玉那时得空便常来这里,她事情他很上心,很少使唤仆佣,有空都是亲自做。
便连冯老板都知道她是他未来的妻,甚至顺便都知道了他们的婚期,她爱吃的口味百味坊都记得,时常给她备着。
“白姑”她站太近,冯老板原本看到她了,神情却陡然惊疑,笑容凝固在脸上,不知是不是自己认错了。
白茸已经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左脸,扭头便跑,麻木的情绪陡然松动。
她转了身,顺着回路跑了起来,不知要跑去哪里,也不知要跑到何时。
风在耳边呼啸。
她陡然撞上了一人,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下意识跑到了西坊朱雀路,白府附近。
白府如今满目是红,小姐即将出嫁了,热热闹闹,白茸甚至远远看到好几个眼熟的丫鬟。
她出着神,不料,撞上了一个刚从马车上下来不久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锦衣,伸手还随着一个小厮。
“你谁啊,走路是不是不长眼睛。”那男人张口骂道。
她低声道“抱歉。”
天边已经浮现了紫色的晚霞,春夜晚风暗渡,树影摇曳,男人眯了眯眼,看清了她的脸,神情陡然变换,厉声道“白茸”
这人竟是白颂。
白茸下意识想跑,却已经被他捏住了一条手臂,正巧捏在她绑着绷带的手臂上的伤处,疼得她一声低呼,面色煞白。
“好你个白茸,竟敢离家出走,跑哪了去了”
白颂比她大了五岁,在家中行二,人称白二爷,是白芷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他生得和两个漂亮的妹妹都不太像,长得像贺素淑,单眼皮长脸,面容透着一点阴鸷。
他
捏着白茸胳膊,仔细看了一眼她的左脸,脸色更是阴晴不定“还把自己闹毁容了。”
原本他还挺看重白茸,这便宜妹妹生得极貌美,性子又柔顺温柔,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都好,便是不嫁给沈桓玉,也找个好去处,能给他添几分前程。
他皮笑肉不笑“和野男人跑了,一跑还这么久,可真够丢人的。如今,沈桓玉定不会要你了,还有哪个正经男人能看得上你啊。”怕只能暗地里卖去花楼了。
沈桓玉喜欢白茸,不就是看她好看。
如今走丢了这么久,清白肯定没了,脸也毁了,还不如死外头算了。
能让白芷顺顺利利嫁给沈桓玉,也算给白家做了几分贡献。
白茸忍痛甩开了他的手,她纵然身上还带着伤,她现在也不怕白颂。
白颂见这个柔弱的妹妹竟然还敢反抗,如今沈桓玉肯定也不要她了,她没了依靠,白颂想也没想,反手就准备抽她一耳光,小时候,他欺负白茸惯了。
这耳光没抽下去,被一人轻易捏住。
白茸很意外,其实这耳光定然伤不到她。
看清夜幕中来人时,她眼睫陡然颤了颤。
他今日一身皦玉广袖白衣,袖口压着隐绰的竹叶映雪纹,轻袍缓带,浅云色腰带束起劲瘦的窄腰。
完全便是一个丰神俊秀的清贵公子,如果不看身形,根本看不出是习武之人。
白茸细瘦的肩都在发颤。
她遇到了此刻最不想遇到的人。
为什么每一次,她最狼狈的时候,都会遇到他。
“这沈桓玉”白颂唇狼狈地动了几动,本能的恐惧,几乎让他有点想拔腿就跑。
沈桓玉性子护短且睚眦必报,见不得他们欺负白茸,白颂人生挨的第一次毒打,便来自他。
沈桓玉拎着他的脑袋按入了水池里,含笑问他,有没有洗干净嘴巴,以后还对不对自己妹妹那般说话。
沈桓玉把她如珠似宝宠着,不让别人动一下,硬生生把一个没娘的软弱庶女宠得比大小姐日子还舒服。除去年礼外,每年沈府都会暗中送不少银钱,都给白茸一人用,年底还要查账,这么多年,说是他们沈家养着的女儿也不为过了。
他不知这煞星如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他刚听到了多少。
“妹,妹夫。”白颂改口道,“小妹今日回来了,就是遇到了一些小问题,我担心她身体,便多说了几句。”
他各种暗示,示意沈桓玉看白茸的脸。
白茸已经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左脸。
沈长离完全没看她,很平静。
他抬眸看向白府的满园喜庆,轻声道“白家背地里想做什么事情,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自己也明白,不知你们白家能否兜得住。”
白颂脸色陡然煞白。
他们想偷梁换柱的事情,假设闹出去了,如果沈桓玉的身份是真的如今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一纸诏书了。
偷换皇子妃,是要杀头的罪名。
他双腿都吓软了9,几乎要站不住。
“这,这小妹。”他六神无主,朝一侧白茸扑了过去,几乎给她跪下了,“小妹,我们没想做什么,不过因为找不到你,又不敢说,便,便只能继续这样操持,等你回来”
白茸死死咬着唇,之前,明明是他自己说,谁都可以。
她疲惫又痛苦,完全琢磨不透这个男人,她沙哑地说“松开我,你走吧,别告诉家里人你见过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和这个家也再没有关系了。”
便是不和他计较的意思
只是,她说了不算数,白颂六神无主地看向一侧沈桓玉。
他站在树下阴影里,神情看不分明。
他对白颂淡淡说“滚吧。”
白颂滚了。
白茸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转身便想走。
见他转眸看向她。
那双浅色眸子依旧像是琉璃一般漂亮,视线扫过她的面颊,和她指缝中漏出来的印记。
白茸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了。
“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她细瘦的肩死死绷着,声音却嫩嫩的,又带着一股子哭腔,完全没有杀伤力。
其他人她都不在乎,这种时候,她唯独不想遇到他。
沈长离没说什么。
她身子一轻,竟被他随手抱了起来。
两人体型差摆在这里,她比他矮了一个头,骨骼又纤细,被他打横抱起像是没重量一样。
她脑子一片空白,拼命挣扎,先是用自己会的所有乱七八糟的招数去攻击他,都被他轻易卸掉了。
她搜肠刮肚,想拿出一点难听的言辞辱骂他,可是她教养太好了,字典里翻找不出几个脏字,就是辱骂了他估计也不在乎。
她双手都被他的灵力缚住,身体都动弹不得。男人细长冰凉的手指,拂开了覆盖她左脸的乌发。
白茸浑身都在发抖他为何要如此折磨她,她绝望地想,她上辈子是不是欠了沈长离的,这辈子是还债来了。
可是,他狭长的眼扫过她的面颊,神情没什么变化,很平静。
这是见到她的脸后,唯一一个如此反应的人。
“觉得很丑很恶心是不是。”她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长离,你别装了。”
她也是个才还没满二十的年轻姑娘,脸骤然变成了这种模样,身边人不是隐瞒便是厌恶,甚至被自己亲手帮过的人当成妖怪,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觉得委屈和难受。
他也没说什么,低眸衔了她的唇,把这些话都堵住了。
夜色昏沉,这是一个荒废的院子,周围满是葱茏的草木,迎春与海棠的暗香被夜风送来过来,萦绕在鼻尖。
两人便坐在这花木间。
他身子很热,因为很久没碰过她了,甚至比平时还兴奋一点。他对她的态度千
变万化,但是每次身体都很诚实。
无关她的长相,只是对这个人。
他大手捧住她小巧的脸蛋,把她的泪水一一吞掉。
白茸浑身都在哆嗦,感觉整个人都要被他吞下,比平时还难熬。做这事儿时,他清冷的外表下藏着的一点兽性便格外明显。强势,粗暴,并且很贪,不知足。
他的灵力顺着这个吻传了过来,她身上循环的灵力,原本就有大半来自他,白茸身上的创口,不知不觉都被修复。
她的面颊,竟然也一点点重新恢复了光洁,赤金色褪掉了,剩下一股黑气消散在她体内。
强大的龙类,自然可以用自己的印记覆盖掉其他兽类留下的妖印。
“阿玉。”她脑子昏昏,他这般打扮和旧时太像,甚至连看她的眼神,有一瞬都和沈桓玉很相似,她想到之前他在白颂面前的表现莫非,被夺舍的阿玉真的回来了,她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又很慌乱,为什么他要在这种时候回来,要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样子了。但是她忽然也不紧张了,因为知道,如何的她,他都会接纳会爱她。
她还不知自己面容的变化。
他没应这声,低眸含住她的唇,又继续了一次。
结束的时候。
白茸还在喘气,舌尖发疼,面颊通红,唇又疼又肿。
她还坐在他的腿上。
白茸终于回神。他眸子凉薄,淡琥珀色,比沈桓玉的眼更为狭长些,如今眼神也不同了,眸底冰冷,找不出半分深情的缠绵。
他没有回来,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沈长离平静解开了对她四肢的束缚。
白茸脑子嗡嗡直叫,立马从他身上下来,脑子乱成一团。
他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她想抽这个无耻男人一耳光,唇却在发抖,胳膊和腿都软得不行,毫无力气。
沈长离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婚事不办了。”他说,“今日,我本是来白府谈这件事情的。”
这场荒唐的闹剧,也是时候终止了。
“过段时日,我便会与别人成婚。”他说,“不管你和以前的他有什么感情,都到此为止了。”
“我不爱你,也没爱过你。你也不必再将我当成他的替身。”
白茸脑子还在一阵阵嗡鸣。
“顾寐之品格不错。”他站起身,唇上还有她咬出的痕迹,语气却平静,“以后,你若想择一归宿,可以寻他。”
白茸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方才,这个男人还在与她做着极尽亲密的事情,转眼便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他还是人吗
况且,沈长离这回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说气话。
以前,无论阿玉如何与她拌嘴,都绝对说不出口这种话。她但凡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他都会不高兴,谈何让她去寻别的男人成婚。
他说过她从头到尾都属于他,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他的,死了都
要去阴曹地府寻她一起转世。
郎心易改,爱恨难消。
她流着泪,惨笑道“沈桓玉,你是知道,我放不下你,寻不了别的男人,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说话。你知我天生下贱,甘愿将心捧出来,送给你这样一次次的践踏。”
“你这次又要娶谁,白芷,楚挽璃还是哪个新的女人”她数不清他与多少女人有过首尾,甚至还出没秦楼楚馆,吻技估摸着也是在那些女人身上练出来的。她装作不在意,可是,一想起便依旧心如刀割,每晚却也只能靠不住地回想这些画面来提醒自己,用来减少对沈桓玉的爱与思念。
“你若真希望如此,我便听你的。”她泪水不住往下落,“如你所愿。”
“我会找到很好的人,与他好好走下去,一生平安幸福。”
沈长离面容冷淡,随她说着,一言未发。他将一个包袱放在了她身边,便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白茸独自在风中坐着。
她用僵硬的手,打开了那个包袱。
最上面,是各类山货,还有完好放在剑鞘中的袖里绯,估计是小满小盈搭来的,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到沈长离手里的。
最上,却是一个熟悉的梨木雕花食盒。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食盒,备在沈家中。
她打开食盒盖子,里头满满当当都是点心,还散发着热气,全是她以前喜欢的各式口味。
白茸拿起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顺着侧腮不住往下滑,她喉咙发干,一块栗子糕吃完,没品出任何甜味,只有满口的咸涩。
明日,终究还是会到来。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配好袖里绯。晨风中,宏伟的上京城轮廓缓缓浮现,宛如一场盛大的告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