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晚间回到越王府里,闷闷的垂头不语。他就是这般的性子,很难去高声说话,也很难跟人起争执。
即便是后来跟刕鹤春闹掰了,也是躲着不见,并不曾如同阁老们那般因意见不和就撸起袖子互殴。
越王是个斯文人。
越王妃见他如此,抱着女儿坐在椅子上直笑,“今天可曾问刕鹤春了”
越王点点头。
他走过去将女儿接过来,“问了。刕少夫人确实是一门心思想去闽南种茶叶。”
越王妃双手一合巴掌一拍“我就说嘛我还能听错”
她也是机缘巧合听见的。王家老夫人寿宴上,她便听见有人问玉岫最近怎么派人往闽南跑,是不是有金子要淘
玉岫就笑着道“若是茶叶是金子,那就是。我是想要自己种点茶叶出来喝,买的总是喝不出好味道。”
问的人大失所望,她本想搭着玉岫做点生意,之前她就跟玉家去苏杭一块买奇石和木头赚过一笔,很是满意。
但还是劝道“那你去梁州一带种啊,闽南怎么能行”
玉岫“梁州地贵,闽南便宜嘛。”
周围的人就笑起来,“再是便宜,种不出好茶叶,也是将银子打水漂了。”
唯独越王妃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回来就告诉了越王。无他,她家这位王爷门下有位谋客是闽南人,好几年了,一直想要王爷拿银子去闽南种茶叶。
越王越听越心动,越听越觉得闽南真是一块宝地,好在他还读过几年书,尚有分辨厉害的理智,觉得现在不是时机。门客也只能如此觉得了,还对越王道“时机未到,便谋而后动。只要给某几年时间,在京都立下基础,到时候回闽南为官,盘活田地,开化百姓,造福一方王爷将居首功,得百年功德啊。”
说得越王成了翘嘴巴,于是全心全心意的栽了进去。
越王妃便觉得门客不愧是在鸿胪寺任职的,口舌确实有几分本事。夫唱妇随,她便也对此事上了几分心,听了玉岫的话后细细打听,这才知晓原来此事是刕鹤春的新夫人出的主意。
越王一听就没了兴致他是不愿意跟刕鹤春搭上关系了。但还是在闲谈之时把此事告诉了袁耀,袁耀立刻眼冒金光,又拐弯抹角的“偶遇”了去闽南的张掌柜,两人用闽南话说了几句,马上就约了一顿酒,喝得袁耀的心扑通扑通跳,快马赶回越王府,拉着越王的手道“古有伯乐识马,今有刕少夫人识闽南。”
她不是去简单种茶叶的,她明显是要买多多的地,种多多的茶叶
他手舞足蹈,一点一点的又开始给越王画饼了。越王被说得晕晕乎乎,最后点了头,“那你就去找刕少夫人说一说吧。”
袁耀倒是想,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搭上刕少夫人呢便想去请越王妃代为传话。一向顺着他的越王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越王妃去,刕鹤春总会想到我,既然如此,我去还好一些。”
他就去了。但连着两三天都没有说出口,今日犹豫再三,才找到刕鹤春说清楚,“我和王妃想宴请刕少夫人来越王府做客。”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更闷了,跟越王妃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那副样子,一听我要找刕少夫人,便变了脸,我并不喜欢。”
越王妃听他说完之后就笑出了声,她拿出九连环给女儿玩,将孩子挪到榻上去,这才跟越王道“你这性子,迈出这一步是真不容易,那个袁耀嘴巴厉害”
竟然把个闷葫芦忽悠到这种地步。
她好奇道“那刕鹤春怎么说的脸色当真很差”
越王神色复杂,“反正是不好的。倒是也没说什么,只说会回去转达。”
越王妃唏嘘“半年前他还频频找你想问个清楚,后来估摸着也是生气了,已经半年不来。如今你找上门去,却是找他的夫人,依着他的性子,不气着才怪。”
越王闷闷的道“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总说我突然之间就不搭理他了。但我其实”
其实已经不搭理他很久,只是他一直没察觉罢了。
英国公府,折绾正在看闽州的明溪县志。这里看着是偏僻,却也发生过大事,前朝便有人从这里造反,致使闽州暴动,最后足足用了三年才镇压下来。
从这之后,明溪便成了“不能教化”的地方。
“此四乡之民,各去县治甚远,去地山岭险恶,其民多梗化顽法。”1
折绾饶有兴趣的准备继续看下去,便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
是刕鹤春。
她抬起头,果然人已经到了门口。
如今已经是二月天,春日里日头正好,她便没让人关门,而是任由春光而进。
刕鹤春把光一遮,把门一关,脸色极为难堪的坐了下来,将案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最后沉声道“今日越王找我”
折绾诧异“越王你们又和好了”
上辈子直到她死,两个人也是没有来往的。
刕鹤春摇了摇头“越王来问我问我,你去闽南买地的事情。”
折绾好奇,“他怎么知晓的”
刕鹤春看她的模样便知道应该不是她说的。折绾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好,但是她从不说谎。
他就道“肯定是宋家大少夫人说的”
折绾就两个好友。勋国公夫人不出门,便只剩下玉岫了。
折绾不高兴“说了就说了,你恼怒做什么”
刕鹤春深吸一口气,“我没恼怒。”
折绾将手里的书重重一放,“然后呢越王说什么了”
刕鹤春“他问过我你是为了去种茶叶才买的地后,便说要和越王妃一块请你去越王府坐坐。”
折绾皱眉,“是越王妃想要买地”
不对啊,要是越王妃要买地,自己来就行,何必要让越王来找刕鹤春
是借口
刕鹤春一看她的神色就更加难堪了,艰难的吸一口气,“不是,他就是来找你的”
折绾拧眉。
刕鹤春站起来踱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带着一种抱怨的语气道“他自小就喜欢跟那些庶族寒门相交。”
袁耀就是其中之一,是从闽南一个小县考出来的,一张嘴巴很是能说会道,但踏实的事情却不干,让刕鹤春很是不喜,但越王却很喜欢。
这是越王的门客,他也没什么敢置喙的,只是时常劝导,“养他们的银子拿出来,都能做点大事了。”
别人都是收有本事的门客,越王倒好,收些上不得台面的。
他断定“让越王来请你去越王府的事情,怕就是他撺掇的。”
折绾就听他抱怨来抱怨去,最后从诸多抱怨里知晓了袁耀的名字。
自然而然的,她就想到了当年自己想去闽南买地之后向刕鹤春打听之事。
她确实是记得刕鹤春对此十分抵触的会不会因为此事就跟越王和这位袁大人相关呢
袁耀,闽南人,也是做官的估摸着推测一番,还是极有可能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这不正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吗
刕鹤春还在抱怨,折绾却已经低头在写帖子了。
刕鹤春“当年也是,我不过是说了他门下一个小门客出自乡野罢了,他就对我甩了脸色。”
折绾“袁大人可曾娶妻”
她是妇人,若是想跟袁大人有交情,最好还是通过他的夫人。
若是袁大人真是后来去闽南为官的人,那就值得她费心思交好。
刕鹤春“”
他没好气的道“都是二十四五的人了,难道还没娶妻么”
折绾便琢磨着用词,在帖子写上“袁夫人亲启”
刕鹤春在气头上“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要去结交他么”
折绾就放下笔,似笑非笑,“刕鹤春,我之前还不懂你为什么会跟越王断了情义,如今倒是参得几分玄机。”
刕鹤春一愣,“什么”
折绾却不愿意说。她道“我都悟出来了,你自己悟不出来,便也怪不得别人。”
她又低下头去写帖子,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还要跟玉岫说一声,问问越王妃的性子,便索性站起来要出门。
刕鹤春已经气糊涂了。
他瞪着眼睛看向折绾,折绾出门,他甚至没有心思去阻拦他一眼就知晓她要去哪里了。
还是在她出门之后才醒神,狠狠摔了东西,吓得抱着川哥儿来的于妈妈又退了回去。
川哥儿会背诗句了,她本是想要带来给大少爷瞧瞧的。
川哥儿懵懵的,小声道“父亲又跟母亲吵架了”
两人似乎总是要拌嘴。但今日尤为厉害。于妈妈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害怕,道“估摸着是,咱们先回去,别殃及了
咱们。”
晚间折绾才回来。还没到门口呢,便被人请到了山海院里。赵氏皱眉问,“即便是勋国公有托,勋国公夫人有请,你这出门的次数也太多了。”
“你真是去勋国公府了”
折绾笑着看了一眼宋玥娘,知晓又是她撺掇的,便道“不是去勋国公府,是去宋家了。”
宋玥娘如同炸毛的猫“你又去找我嫂嫂做什么”
折绾柔和道“越王夫妇说请我明日过府一叙,我第一次去,实在是拿不准他们的性子,便想着去问问玉姐姐。”
赵氏便连气也顾不得生,这回是真诧异了,“越王夫妇”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问,“鹤春可跟你一块去”
折绾摇摇头,“并不。越王妃只请了我一人。”
赵氏便连“你为什么不来问我”这般的质问也忘记说了,而是道“越王跟鹤春的事情,你知道吧”
她是想让折绾替刕鹤春说说好话的。折绾却还是摇头“不知道。”
赵氏本要细细说与她的,蓦然又想到要顾及儿子的面子,只能道“怪不得鹤春今日一直在苍云阁未出,你快些回去吧,他定然在等你。”
折绾站起来就走。等回到苍云阁,里头一片瞎灯黑火,折绾皱眉,“怎么不点灯”
墨月压低了声音道“大少爷一直坐在屋子里,文月本是要进去点灯的,大少爷却砸了个杯子。”
后面的话也不用说了,众人自然明白。折绾问,“没砸到文月吧”
墨月连忙道“没,文月机灵,当时就知道不对劲,站得远远的。”
折绾恍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刕鹤春这般了。
她也不去主屋,只去书房。她还有事情要做。玉姐姐说越王性子文静,越王妃却爱说爱笑,闺阁之中还传出过泼辣两字。
“但他们夫妇很少出现在人前,属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越王的生母位分不高,他自己也无心朝堂,倒是于“奇门淫巧”上很是有些见解。
“刕鹤春本不是给他准备的伴读,是给太子的但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刕鹤春却被指给了越王做伴读。”
两人小时候感情倒是好,长大了才淡淡的。
玉岫道“我估摸着,越王也许真的是对闽南的地感兴趣。”
她说到这里还感慨“阿绾,你运气真好。赌马是厉害的,赌马球也厉害,说不得这回闽南的地你也赌中了。”
她之前还只是觉得在小打小闹,但现在却不这般觉得了,“没准,你是点金手。”
点哪里,哪里就成了金子。
她看折绾的眼神都变了,“我要不要拜拜你”
折绾笑出声,站起来要走,“你要是真信我,桂渊街的铺子就多买点,真不会亏。”
一路上都是好心情。回来心情也好。刕鹤春跟到书房来了。她好笑的看着他颓然的模样,“还在想呢”
就好像从前他脾气大起来会跟她道“你自己想想,你难道没做错吗”
她就会陷入自我审视之中。
等他从外头喝酒回来,却笑着问“怎么,还在想呢”
她用了很久才改掉这个坏毛病。
但这句话用在此时此刻的刕鹤春身上十分合适。
刕鹤春闷声嗯了一句,而后坐下,道“我和越王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是真不懂我做错了哪里。”
折绾便道“你其实是知晓一些的。”
人总不能无缘无故的闹掰吧心里总是有些答案的,只是下意识的就替自己隐去了。
刕鹤春发了一下午的脾气,又生了一晚上的闷气,早就心平气和了。折绾说话带着刺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道“确实是有一些猜测。”
他走到桌子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一直劝他远离那些门客。”
他估摸着越王就是因着这个生气的。
这话说得很有些沮丧,折绾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她来了兴致,问道“你说越王门客不好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能是什么反应,自然是不高兴。
刕鹤春“可是忠言逆耳,我也是为了他好。”
人总不能不思进取吧明明他们从小就说好要勤能补拙,明明说好了长大之后要有一番作为,但他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想要的走去了,越王却喜欢上了收门客。
他还专门喜欢收寒门子弟。
这些人良莠不齐,好一点的如同袁耀一般已经做官了,坏一点的自己灰溜溜走了,但更多的是仗着越王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他知晓穷人骤然富贵的嘴脸就是从这些寒门身上发现的。
但越王却总是道“他们也不容易。”
是不容易,但这个世上谁容易了
他跟折绾说了其一,就愿意说其二给她听,“即便是我,也是天不亮就起来,到了子时却还没有睡。我们在宫里,皇子做错了事情,先生打的也不是皇子们,而是伴读。”
他也是替越王挨过戒尺的。
三弟总说他得天独厚,依着长姐的原因得了陛下和太后的欢喜,所以总是头朝天上看。可谁知晓他在皇宫里面受的苦楚
那么小一个人,就要学着看脸色了,一举一动皆被人看着,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也幸好有越王在,他们两个一块鼓励着对方,这才能熬过去。
他还羡慕三弟呢,“我刚开始也没进宫的,还是母亲说大姐姐一个人孤单,叫我进去陪陪。”
母亲也想进宫去看大姐姐,但怕太后误会。
他听话的进去了,出不来了,母亲却跟三弟道“你哥哥如今喜欢太后,不喜欢亲娘。我可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三弟就会窝在母亲的怀里说,“我长大之后,肯定只孝敬母亲一人。”
母亲就笑得欢喜,“娘的乖乖。”
但母亲见了他,也会搂着
喊乖乖。只是从听见那句话之后,他便觉得母亲的笑很假。
这些话他就不跟折绾说了,只说了越王门客的事情。但这话他跟阿琰说过。
阿琰道“母亲其实也是爱护你的,只是做母亲的,总是想要子女独独听自己的话。”
刕鹤春还要说下去,折绾却没有兴致听,她主要是想要知晓越王对他的态度如何。
听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到重点,她直接问,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没有”
刕鹤春一口断定,“没有。”
他就是觉得自己是清白的,这才觉得憋屈。
折绾不信。但刕鹤春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越王的门客挑唆了越王跟他的关系,甚至还怀疑越王妃,“越王是个软耳朵,越王妃一向不喜欢我。”
折绾“”
你倒是四处惹人厌。
这回不用她问,刕鹤春自己倒是抱怨起来了,“我不过是带着越王去喝了一回花酒。”
也没做什么,只是捧了几个戏子罢了。最多给她们丢过一些银子。
越王妃便生了大气,还跑来跟阿琰道“你知道刕鹤春做了什么好事没”
阿琰笑意盈盈的替他说话,“他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越王妃就觉得折琰没意思极了,“你这般,也不知道是真菩萨,还是假菩萨。”
刕鹤春其实是喜欢说话的。一说起来就没个停。折绾这时候倒是没有琢磨他后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性子大变,竟然成了那么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而是跟着他的话想起了长姐。
长姐对刕鹤春是否失望呢
应该是失望的吧,否则怎么会不把自己的痛苦说给他听。
她一直在隐忍着。
折绾唏嘘起来,打断刕鹤春的喋喋不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站在长姐的立场上想一想。”
刕鹤春一愣“什么”
折绾就笑着道“刕鹤春,那你来说以为长姐是真菩萨还是假菩萨呢。”
刕鹤春一晚上没睡。
因为这句话,他辗转反侧,坐卧不安。第二天看见川哥儿屋子里亮起的灯火后,突然就发起了脾气。
于妈妈撞在了枪口上,被他指着鼻子一顿骂,“恶奴真是可恨,早跟你说过,川哥儿如今年岁小还不能早起温书,你又在他耳边胡乱说些什么了”
于妈妈慌乱得很。她是真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是昨日川哥儿没有把书背给大少爷听,便怕自己忘记了,所以一大早上就起来了。
她只是没有过于劝导川哥儿睡下而已。
但她没想到大少爷如此恼怒。
刕鹤春一脚就踢翻了椅子,“你还敢狡辩”
川哥儿吓得大哭起来。刕鹤春揉着太阳穴,“把川哥儿抱出去。”
折绾昨晚上也睡得不好。她梦见姨娘关切的对她说,“你嫁过去三年了,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太医怎么说”
折绾“太医说很好,什么毛病都没有。可能是子女缘分还没有到。”
姨娘就道“还是要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比较好,你再把川哥儿养好,他也不会承认你是亲娘,何必呢”
折绾“养好他跟我自己生一个是两码事。”
她也发愁“我总是怀不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已经开始看大夫了,但总是不行。
折绾“姨娘,先这般吧,如今中馈的事情多,川哥儿也才六岁,我还腾不出手来。”
姨娘便在梦里面劝她,“你要自己好好想想啊,别嫌我啰嗦。”
折绾一脸濡慕之情“我知道的,姨娘是为了我好。”
她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怔怔。蝉月已经白着脸喊她了,“少夫人,您快起来去看看吧,大少爷在骂于妈妈,川哥儿哭得不行。”
折绾披上衣裳出门,“他又作什么妖”
这话蝉月可不敢应,只道“您去看看就知晓了。”
折绾进了东厢房里,川哥儿正扑在于妈妈的身上不肯离开,于妈妈浑身颤抖跪在地上,看见她之后好像看见了救星,冲过来道“少夫人,少夫人救命啊。”
折绾就更恍惚了。
上辈子,于妈妈对她可没有像现在这般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