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湖畔,秋风萧瑟,桐叶飘飘。
两个男子从一树灼灼欲燃的红枫下走出,踩在太液湖畔一路往前蜿蜒的石子路上缓缓前行。
乔知予如往常一般落后宣武帝半步,微微侧头,面带微笑,仿若在认真的倾听着九五至尊近日的烦心事。
宣武帝在操心他的二儿子。
应离阔成家早,在十五岁时就娶了妻。原配夫人身体不好,为应离阔诞下一儿一女后,就撒手人寰。原配所生的一儿一女,在大奉创立之后,便成了长公主与一皇子。
长公主名应念安,容貌秀丽,温婉端方。大奉初创之时,为了拉拢盘踞于西南高原之上、势力庞大的大蕃,应离阔将自己这个大女儿嫁与了五十有六的大蕃王赤松赞普。应念安为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前往大蕃和亲,临行前哀求父亲一定要看顾好弟弟。
长公主的弟弟即一皇子应云渡,今年刚到弱冠之年。应离阔的原配正是因生产他而难产去世,所以应离阔一直对他不喜。
应云渡两岁时常常无故哭闹,发烧不止,有一云游高僧来到应家,说此子与佛有缘,将其带到了瑶光山逢留寺带发修佛,到如今已有十八年。
作为宣武的长子,如今的应云渡一直待在山上并不合适。宣武想把这个孩子接下山来,问问他的想法。若是真的想出家,那就随他去,若是还是想做大奉的一皇子,那就为他行加冠礼,日后储君的人选中,也应有他的位置。
从盛京到瑶光山,往返有一十日的路程,倒是不算太远,宣武打算让乔知予这个做叔父的带着不言骑去接他。
此事并不难办,宣武让乔知予来做,估计主要是因为她是他身边最信赖器重的兄弟,可以代表他的想法,让群臣看到天子对儿子一视同仁的态度。
乔知予甫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随后两人又闲聊了一下老尚书李正瑜退下去后,该提谁来坐尚书令之位的问题。
尚书令是尚书省最高长官,下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位同宰辅,为文臣之首。这个人选不好定,能担任尚书令之人必须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对天下事从农务到水工再到户籍排查等各个大小方面都要有所涉猎,而且需士族出身,否则其余世家文臣恐怕会不愿听从。而且这个人还得听话,否则又是一个李正瑜。
“听说你与户部尚书杜修泽是旧识,觉得他如何”
柳枝摇曳的太液湖畔,宣武帝侧头问道。
乔知予心知这是天子心里已经敲定了人选,只是在寻求她的建议。
杜修泽此人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虽出身世家,但脑子还算清醒。第一世时,最终坐到尚书令的位置上的也是他,犹记得后来他还联合谏台上言,痛斥她是祸国妖妃,态度非常恶劣,骂得极其难听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就辅国能力来看,此人还是可堪大任的。
乔知予想了想,随口道“杜兄温良恭谦,举止有度,有君子之德。”
然
而此话落到宣武帝耳中,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君子之德极少从乔迟口中听到对旁人如此高的赞誉,看来他与那户部尚书当真是少时挚友
看了一眼身边身着紫金官袍的英武男子,宣武帝皱了皱眉,扭头望向远方,借着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强压下心中无来由的烦闷。
十七年前,在他还在龙首原做个小小郡守,每日灰头土脸之时,乔迟已经认祖归宗,成为了淮阴乔家的长子。听说那年盛京东郊的桃花开得极盛,芝兰玉树、俊美无俦的世家少年穿花寻路,误入盛京迎春乐宴,惊鸿一瞥间,成为无数贵女的深闺梦中人,花枝香囊被掷了满身。
那时候乔迟的脾气亦不似如今冷酷,他性情随和,温柔爽朗,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很快就与盛京的世家子弟玩到了一处。少年们一起走马看花、打球嬉游,日复一日,感情甚笃。
大燕衰败之前的盛京,人人追求享乐,风气极为靡颓,尤其在世家之中,花样更是层出不穷饮五石散、嗑神仙丸、蓄养娈宠、盛行断袖之风。白日里人前鲜亮,入夜后便醉生梦死放纵不堪。
应离阔总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在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尝过他,尝过还是少年的他。
如果不是,那他为何此后性情大变,不近女色、不好男风,而立之年仍不娶妻
如果是,那个人是男,还是女他在上,还是在下他到底是主动入局,还是被迫承欢,抑或者只是年少不知事,被人引诱玩弄
每次一想到此处,一股怒火就会在应离阔的心中猛地升起
旁人口中十七年前随和爱笑的少年郎和十六年前龙首山上那眼眸黑沉的恶鬼少年实在是有着天囊之别。如果不是近日听人提起,应离阔甚至根本想不到自己这个沉机独断、狠辣无情的最小的兄弟竟然有那样性情温和的曾经。
为什么燕殇帝不早点死,天下不早点乱,好让他在十七年前,就遇上他
太液湖畔,红枫似火,假山山石嶙峋奇特,卵石铺成的小径蜿蜒进了一片枫林之中。
走在小径之上,乔知予还不知道这一会儿的功夫,自己这位百战杀神在宣武帝心中竟已经成为年少时被人干出阴影的可怜人。她此刻压根无暇顾及宣武帝,只顾着吹着凉风,与脑海中蓬勃的欲念作斗争。
在麟德殿的时候,她一度想把宣武从里到外给玩烂反正也是这只贱狗自己凑上来的,不玩白不玩那股暴虐的劲头现在仍然还在,只是走到御花园,刺骨的冷风迎面吹到她的脸上,让她顷刻之间清醒了不少。
冤有头债有主,第三世的宣武并不是第一世的宣武,并没有对她有过什么过分的举止,况且到目前为止,这个皇帝的表现还是让她很满意的,至少非常的听话。
听话,一个极其宝贵的优点。
在乔知予眼中,一个人可以蠢,可以笨,但只要他听话,按照她的计划一步一步来,那他就是她乔知予最欣赏的人。乱世之中,乔知予提出的建议,宣武帝几乎照单
全收,这才有了提前三年结束的乱世,也使得她的任务进度得以迅速推进。在这一点上,她看他很顺眼,相对的她看姻姻很不顺眼
因为姻姻非常不听话
想看颠勺大师写的淮阴侯她准备发癫第 21 章 第二十一癫吗请记住域名
有的时候她甚至都想给她两巴掌,再掐住她的脖子狠狠摁在地上,让她不敢再犟,不敢顶嘴,不敢阳奉阴违,只能浑身颤抖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完完全全的受她支配,半点都不敢违抗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姻姻是她回家的唯一希望,她舍不得。毕竟她真的真的很想回家
走在卵石小道上,看到远天归雁拂云而飞,乔知予心底忍不住升起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身旁的宣武帝同样想到了姻姻,但似乎角度与她不大相同。
“姻姻最近如何年后就要入宫,宫里闷,入宫以后,可没有在淮阴侯府自由了。”他笑问道。
一提到乔迟的这个侄女,宣武就觉得心中快慰,他倒也没有多喜欢她,只是觉得她很好用。她是一根绳子,可以将乔迟牢牢地绑在他的身边、握在他的手里。即使日后乔迟觉察到他的心思,只要姻姻还在他的后宫,乔迟就逃不了。
甚至于,以后他还可以让姻姻怀个孩子。只要这个孩子生下来,依乔迟的个性,他不可能放任这个孩子在后宫吃苦头。
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把乔知予吹得又清醒了三分。
宣武提姻姻做什么
对了,之前和他提过姻姻想进宫的事,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纳小姑娘进宫,填充他的后宫。
乔知予突然觉得一阵下头她想起来第一世时最膈应的一点宣武帝,他是一根共享男人。她竟然曾和冷淡的杜舒共享,和歹毒的丽妃共享,和善妒的昭妃共享,还和数都数不过来的年轻小妃嫔、小宫女共享,甚至还曾可能和一些男人共享
操他祖宗的,这只脏狗
脏狗
脏狗不配让她玩儿,脏手。
乔知予的神情带着一丝不耐,迅速回道“姻姻改了主意,她说她再想想。”
宣武帝的身形猛地一顿,剑眉紧锁,“改主意”
“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想一出是一出,臣回去教训她。”
是姻姻自己改的主意,还是乔迟逼她改的
宣武帝打量了乔迟一眼,却在那张一向威严莫测的俊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少见的焦躁。
焦躁他缘何会焦躁
鬼使神差间,宣武突然想到上午他在紫宸殿时,脸上那抹出神的、温和的笑意一股妒火在他心中猛地燃烧起来,想到别人便一脸温和,对他这个天子说话却如此不耐
宣武帝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强压着妒火,状似关切的问了一句“朕观知予近日时常神思不属,可是有了心上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功业已立,确实该成家了。”
乔知予此刻欲念散尽,对面前这英武不凡却私生活混乱的男人提不起一点兴趣,哪怕他
是九五至尊,还有着一对大胸,也让她没法兴奋。面对他试探的提问,她现在只觉得烦。
特别的烦
脏狗不听话,就该好好敲打敲打
乔知予心念一转,颔首便笑,“不瞒三哥,十一当真有了心悦的女子,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嫁给我。”
此刻,她眸中锋锐尽散,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柔软。演得好像真有这么一个颇有手段的女子,硬是让心硬如铁的大将军心心念念,将这百炼钢都化成了绕指柔一般。
竟然真的
宣武帝心中大震他只看了乔迟一眼,便狼狈不堪的移开眼,不敢再看。
他怕再看一眼,在怒火沸涌的当下,他可能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举,或者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胡话。
没想到竟真的被他猜中,也是乔迟已到而立之年,成家立业合乎常理。
愿不愿意嫁百战将军竟然也会担心心仪的女子愿不愿意嫁给他他不知道他少年时便颇受女子喜爱,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如今又已是功成名就,只要他愿意,没有女人会不喜爱他。
“没想到十一也会为情所困,说来给三哥听听。”
此时此刻,宣武几乎是强逼着自己咬牙说出这么一句,表面上语气轻快,但口中都已经尝到了血锈味。
一阵风吹来,吹落桐叶漫天。
紫金官袍金玉带的俊美武将漫步在卵石小径上,低声讲述着自己与心上人的故事,只是眉宇轻轻蹙起,似乎颇有些怅然。
“她是个坚韧的女子,比我大几岁,还带着孩子。她夫君对她不好,我心疼她,想让她带着孩子跟我,但她一直不肯与她夫君和离。她与我欢好了几场,怀了我的孩子,偷偷的生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她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我都知道,也常常去看她和孩子,没让她发现过,因为怕她为难。我很爱她,愿意一直等,等她想通,等她回头”
“三哥脸色有点差,怎么了”
饶是身经百战,从人心鬼蜮里打过无数个来回,可宣武帝此刻听到这些,也是真的撑不住,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可能有些难看,这没法不难看。
他藏在心里碰都不敢碰的人,竟被年近四十的有夫之妇如此玩弄,连孩子都有了
想到这里,宣武几近心神失守,死死盯着乔迟的脸,不愿相信的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你说的,可是真的”
乔迟迎着天子震惊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双眼一眯,认真的观察起他的眼眸神色,像是在分辨什么,又像在确定什么。
半晌,他若无其事的笑笑“假的,臣开个玩笑。”
“玩笑罢了,陛下不用当真。”
这话一出,真是如久旱甘霖,宣武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立马敏锐的意识到不对
乔迟在诈他,乔迟方才的一举一动,都是在诈他
他看过乔迟审
问敌方探子时诈人的手段,抛钩、进退、设套,和方才一模一样。
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他的心思
是关心则乱,今日在朝堂上发怒,就已经露出马脚,乔迟多智近妖,势必当时就有所警觉,这才步步设局,验证猜想。
乔迟,好深的心计,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宣武帝猛地抬头看向他,看向眼前这个萧萧肃肃、威仪俨然的俊美男子,这个永远心机莫测、城府深沉,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的兄弟。
乔迟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冰冷的漠然。
宣武帝与乔迟共处十六年,从未被他用这种眼神凝视过。他心头一紧,抬脚向乔迟的方向跨出一步,拉近距离的瞬间,伸手想要捉住他的手腕。
但乔迟却不疾不徐往身后退了一步,正好拉开与他的距离,那只手腕一抬,有意无意避开他的手,让他按了个空。
他知道乔迟身手极好,没想到,如今乔迟却用这身手来躲他。
他是他的三哥,也是他的天子为何要躲
“乔迟,你退什么”宣武帝不敢置信的问道。
乔迟垂手而立,淡然回道“天威咫尺,臣心惶恐。”
“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遍,不用惶恐,过来,十一”
乔迟依旧没动,只是那双眼睛愈加黑沉了几分。
宣武帝忍无可忍,欺身压近,再次伸手,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他的什么,手腕手肘衣袖什么都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他,哪里都好
然而乔迟这一次没有躲,反而迎身而上,抬手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将他死死制住。
冷风萧瑟,空中阴云密布,高大俊美的武臣身后,绵延的枫林艳得轰轰烈烈,灼灼欲燃,可是却没有为他的眉眼增添一丝暖意。
那双长眸缓缓眯起,阴沉得可怕。
“多久了,对我有这种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哥,你病了”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到应离阔的脸上,火辣辣的疼,而伴随着这疼意升起的,还有难堪与羞愧。他知道自己对乔迟的欲念终有一天会被他察觉,他已经再三压抑,可是一旦起心动念,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
他是一国之君,是万乘之尊,他高坐明堂,是天下人的父母,不该是一个畜生不该把为大奉披肝沥胆的柱国之臣拖到床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是他鬼迷心窍,就是想要他
乔迟说得没错,他确实病了,疯病,已经疯了十六年,病入膏肓,药石罔顾。
“龙首山上,第一面开始”
应离阔凝眸看向乔迟,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有痴迷,有愧疚,独独没有后悔。
“你竟然用这种眼神看我。”
乔知予的脸彻彻底底沉下来,阴戾的毒火在她的眸中烈烈烧灼,“十六年来,多少次,我乔迟带着一众兄弟为你舍生忘死,打下这大奉基
业。我让你终结这乱世,给天下苍生以安宁,做一个明君。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
“九年前,为了保全你,我被无数人用这种眼神看着,做我最不想做的事,如今你也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让我想起谁吗让我想起王行满”
前世的仇勾动今世的恨,让乔知予演着演着心头火起,箭步上前,抬起青筋暴起的大手狠狠抵上应离阔的脖颈,将虎口死死压在他的喉结之上,咬着牙开始发力。
阴戾的气势顷刻放出,那是尸山血海里百战将军的煞气,如凶兽欲择人而噬,令人不自觉后脊发凉。
“贵人多忘事,三哥可还记得王行满可还记得王行满”
应离阔猛然怔住,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眼底猛地冒起一团怒火,但这怒意却不是向着面前这扼住他脖颈的人,而是向着一个死人,一个骨头都朽烂了的死人。
王行满,他怎么可能忘记就算是死,他也能记得这个人的名字,记得他是怎么当众羞辱他的十一
九年前的盛夏,暴雨连绵。
前朝庾州刺史、柱国大将军王行满挟年仅七岁的燕殇帝号令天下,要让八方枭雄匡扶旧主,平定干戈,铸剑为犁。
当时天下五分,王行满创立的后燕是最强大的一支势力,占据长河以南大部,且拥有众多附属,其影响力北到中原,南抵崖州,西到大蕃,东临东海。
其余三方势力都甘愿臣服,甚至送出子侄到后燕以做质子。但应离阔看穿王行满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估算到他日后必将驱狼吞虎,不愿做他的棋子,不愿称臣,更不愿送出质子。
很快,王行满便迅速动兵,借口“征讨逆贼”,将四十万大军开赴大奉与后燕边境。
当时大奉全部兵力只有一十万,处于劣势,但尚可一搏。然而王行满派人抓住了应离阔在江南的家人,那里面有应离阔的祖父祖母、继母、伯父伯母、以及许多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他令人告诉应离阔,若是两军交战,便将这批人质陆续阵前祭旗。
重压之下,应离阔咬牙妥协,决定到王行满驻军的长河畔勾陈山赴营请罪。
此行颇有一些鸿门宴的味道,凶险异常,如若王行满心狠手辣,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应离阔本欲孤身前往,但所有兄弟都不同意。最后,便决定由乔迟与郑克虎左右随行,其余兄弟守在阵前,若三个时辰过后他们还没回来,那就是凶多吉少,大奉军将即刻冲阵
时值盛夏,暴雨倾盆,天地之间一片迷潆。
他坐在马车里,握紧双拳,自责不已,后悔一时行差踏错,连累两个兄弟跟着自己一起身陷险境。
乔迟坐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劝慰他“不用担心,此行必会逢凶化吉。”
明明是年龄最小的兄弟,乔迟总是那样老成持重,一开始,大家还会笑他老气横秋,慢慢的,当他展露出他的那些可怖的智谋与手段,大家才发现,那并非故作老成,而是能力强横所带来的沉稳与威仪。
很
奇怪,乔迟出口的话好像总有什么神力,当时他那样说了,他便真的开始期冀此行可以逢凶化吉。
后燕大帐之中,七岁的燕殇帝身躯歪斜坐在主位,神情呆傻,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后燕的将士们坐了满座,各个身形魁梧,鹰视狼顾。
他们三人的位置被安排在辅国大将军王行满的身旁,被一众浑身血气的后燕将士不怀好意的打量,令人心中惴惴,坐立难安。
自他们进帐,帐中就起了歌舞,一众将领以脚踏歌,震得整个营帐都在抖动。很快,就有将领说看女子软绵绵的舞蹈没劲,要看就看男子剑舞,北人善舞,指名要他应离阔为燕殇帝献上一舞。
应离阔知道,虽然他已经递上赔礼、接受封号、表示臣服,但他臣服得太迟。臣服得太迟的后果,就是脸面被撕烂,骨头被捏碎,整个人都得被踩进泥里,供人羞辱取乐。然而他刚想起身,郑克虎却先站起身,粗声粗气的说愿意代他献舞,说罢就提剑上去舞了起来。
辅国大将军王行满是笑面虎,没达到目的自然是不满意的,便也提剑上去,假借对剑之名,一剑划开郑克虎的面皮,在他左脸留下一个从颧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伤口,差点把他的眼珠都给挑了出来。
应离阔明白,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眼见兄弟负伤,他不可能坐视不理,当即决定自己出去舞剑,就算王行满划烂他的脸,刺瞎他的眼睛,他也认了
然而乔迟却将他按住,提起舞女放在一旁的胡不思,自己施施然站了起来。他是世家大族出身,总是那么会说话,两三句便缓和了大帐中因为见血而僵硬的氛围。
“有舞无曲不成宴,大奉武臣、淮阴乔氏家主乔迟,为辅国大将军、大燕圣主献上一曲。”
那时乔迟一十五岁,年轻俊美,因为用兵如神而声名在外,得了个“毒蜧”的外号,后燕的许多将领都在他手里吃过亏,乐得见他低头。王行满知道乔迟是他的左膀右臂,再加上乔迟还是世家大族的家主,算是够格,便也没有拒绝。
于是乔迟便将胡不思斜抱在怀中,一边弹,一边唱起了一首漠上曲。
王行满没有闲着,他在一旁提剑而舞,剑刃有意无意的朝乔迟扫去,乔迟脚下生风,衣袂飘飘的闪避,行动之间潇洒自如,宛如载歌载舞。
王行满的剑刃大部分落空,但也有落到乔迟身上的,一落上去,就留下一道血痕。每次击中,营帐中将领便大声叫好,王行满就兴致蓬勃的让乔迟换曲,他要接着再舞剑。
就这样,曲子换了一十余次,乔迟身上也挨了一十余剑,他的臂膀、后背满是血痕,血流出来浸湿了青衫,饶是如此,他脸上依然带笑,那笑意甚至越来越盛。
终于,王行满戏耍够了,把剑扔在一边。
“乔将军看着是个小白脸儿,没想到琴弹得不错,此番逗得众将士开心,想要什么打赏”
乔迟单膝跪地,微微垂首,面上带笑,全然的臣服姿态,“迟琴艺平平,能搏诸位一笑,荣幸之至。别无所求,惟愿将
军消气,怜我大奉子民。”
王行满大笑着端了一杯酒到他面前“抬头,喝了它。”
乔迟顺从至极的凑过去,用嘴衔住杯沿。
王行满按住他的头,五指插进他的发间,将酒杯倾倒得很快,那来不及吞咽的酒液就顺着他的唇角溢出,划过他的下颌,蜿蜒向下,淌满他的脖颈与前襟,让他狼狈不堪。
酒是米酒,浊白,浓稠。
帐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血气方刚的将领们在那一刻,都向帐中那个白皙俊美的青年男子投去狎昵轻慢的目光。
乔迟并没有看别人,仍是专注的看着王行满,温声笑道“将军消气否”
王行满伸出大手,轻轻抚摸他的侧脸,眼神中满是欲色,“你很好,来我帐下侍奉,我让你做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在那帐营之中,应离阔没有一刻不想站起来可满脸是血的郑克虎却死死的按住他他知道不该轻举妄动,他知道乔迟是在代他受辱,为了保全他,可王行满他该死该死该死
那是他从不敢慢待的十一,那是他藏在心里的年龄最小的兄弟他竟然这么对他他们竟然敢这么看他
他们全部都该死
乔迟婉拒王行满之后,坐回到他的身边,慢条斯理用布巾擦去脖颈上的酒渍,看起来好像浑不在意。在王行满放他们离开时,乔迟看出他的魂不守舍,甚至还劝了他一句
“做人要屈能伸,上马车,三哥。”
那时他差点都快信了乔迟是不在意的,然而当马车抵达大奉军营,乔迟一下车,就呕出了血。
大夫说是怒火攻心,牵动旧伤。他这才知道,原来乔迟不是不在意,他恨得快发疯,只是藏得太好,若不是那口血,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后燕一直是大奉最强大的敌人,直到三年前,大奉军的铁蹄才彻底踏平后燕的大京。
而王行满,也落到了乔迟的手里。
彼时,王行满的后燕早已分崩离析,他这个柱国大将军在用兵如神的乔迟手中吃了一次又一次败仗,手上仅有的那点儿兵力也被消磨殆尽,彻底成为了阶下囚。而乔迟经过乱世十三年的打磨,已经成为大奉血将星、魑鬼大将军,百战不殆、凶名在外他是一柄开锋的宝剑,隐忍多年,终于得以将寒芒四射的剑刃抵上仇敌的咽喉。
那天傍晚,晚霞如血,落日熔金。
乔迟把王行满架在鬼面军的军营中央,用一把小刀,开始剐王行满的肉,从脚尖开始,自下而上,剐完左腿,剐右腿。
剐一会儿,乔迟就要歇一会儿,然后笑眯眯的去把王行满的下巴接上,听听他要说什么话,如果是要骂人,就把下巴卸下来,然后捡起刀子继续剐。
到了最后,当两条腿的肉都剐得差不多了,乔迟再去把王行满的下巴接上时,他再也骂不出来,只顾着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乔迟大笑着赞叹道“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王将军,你继续叫乔某为你伴奏。”
他用带血的手抓起一旁的胡不思,盘膝而坐,将琴搂在怀里,五指撩动琴弦,笑眯眯的看着面前垂死的王行满,开口唱起了一首悠扬的小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抒情的琴声弹唱和凄厉的惨叫交织,被夜风吹得很远很远,直令人毛骨悚然。
应离阔站在山崖上,负手而立,将山脚军营的情况尽收眼底。钱成良、庾向风和郑克虎跟在他身后,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十一真是越来越疯了。”
庾向风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摇头道“你们说他这样,能娶到媳妇吗,那不得一直打光棍正好,我有个妹妹,可以”
“亲妹妹还是捡来的”钱成良白了他一眼。
“古有佛祖舍身饲虎,我用亲妹妹舍身饲十一啊”庾向风摊了摊手,“反正十一长得好,我妹妹也不吃亏。”
郑克虎垂手而立,瓮声瓮气道“十一受委屈了。”
当年王行满留在他脸上的剑伤,已经成了一道狰狞的疤痕,而当年的羞辱,也在十一的心里留下一道疤,杀了王行满以后,当年事才算真的揭过去。
应离阔依旧垂眸看着山崖之下。
暮色四垂,军营之中篝火已经升起。头戴傩面、身穿玄衣的鬼面军如重重鬼影,沉默无言的矗立在篝火旁,把对着垂死之人笑着弹唱的乔迟层层包围其间,像是簇拥着他们唯一的鬼王。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乔迟的歌落下了最后一句。
王行满流干了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乔迟站起身来,将那把胡不思扔进熊熊篝火之中,“王将军,一路走好。”
御花园里,太液湖畔,枫树林前,乔迟的手依旧掐在应离阔的脖颈上,眼中满是嫌恶。
应离阔只觉得恍如隔世王行满,曾经是他和乔迟最痛恨的敌人,而如今,他看乔迟的眼神,竟会让乔迟想起王行满
他知道乔迟厌恶男人用充满情欲的眼神看他,可他分明藏得如此隐蔽。
乔迟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没有真的下手把他的三哥活活掐死在这儿,他松开了手,眉宇间浮现出一种深沉的怅然和疲惫。
“陛下,可还还记得登基大典时,臣与你说的话”
当然记得,乔迟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应离阔看着眼前男子,那些过往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宣武三年秋,天下初定,大奉定都盛京,在皇城召开祭天登位大典。
大殿之后,熏香袅袅。
应离阔头戴十一道冕旒,身穿绣满日、月、星辰、山川的厚重冕服,腰间垂下的十一道形状各异的玉链,每一道都有其深意。
乱世
之中,他也曾无数次想过日后会不会有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当煌煌天命压身,他却不自觉的感到惶恐。
年近四十并没有让他真正的不惑,想得越多,惑得越多。初时他只是龙首原上一介小小郡守,因缘际会,被机缘推动,被兄弟们看重,一步步将他推上高位。如今站在这无数个帝王站立过的紫宸殿,他不禁思索,自己的德行是否可以配位,自己的功业是否当真足以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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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谁,敢以肉体凡胎,口称天地之子
到底是谁,能自信肩担日月昆仑而不倾,背负苍生之责而挺拔
大业已成,可为何他此刻大汗淋漓,心中惴惴
乔迟数日前在与南黎作战,动身得迟,为赶上大典,日夜兼程,正好一身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他的身后。
“乔迟,你说世上可曾当真有过天命”他忍不住问自己这个年龄最小、却最为稳重的十一弟。
乔迟并未回答,只是笑了笑,将他认认真真的从头打量到脚,眼神是如此的欣赏、欣慰,好像他是他亲手绘出的一副江山画卷,是他精心篆刻的一尊传世玉宝,如父如兄,宽和包容
“筚路蓝缕,玉汝于成。”
他抬起满是伤痕的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又俯身细心拨正他腰间的玉链。
冕旒蔽目,十一道缀珠轻晃,应离阔看到男子肃然的侧脸,鼻梁高挺、薄唇如刀,让他不知为何,心跳如鼓。
“君子正衣冠。”乔迟轻声道。
那时万道天光从紫宸殿前齐齐落下,他身着素衣,逆光而立,风姿隽爽,湛然若神。
“踏过这道门槛,你便是九五至尊,苍茫天地都是你的疆土,万千黎民都是你的子民。做个好皇帝”
“愿陛下千秋万岁,开万世太平。”
后来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金章紫绶垂天象,管取山河万万秋。
他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可正因为这一切,让他不能再要乔迟。
世间安得双全法,即使身为天子,这一生,或许也没有圆满可言,可他就是不甘,就是如此的不甘
此刻,枫树林前。乔迟抬手,垂眸为他打理衣领。与两年前不同,他冷着脸,咬着牙,重重的拉扯他的衣襟,手劲颇大,狠狠一扯,扯得他身躯不住抖动。
“君子正衣冠”乔迟一字一顿,沉声道“歪了,不雅。”
“为君者,每日对镜自照。以铜为镜,以人为镜,以古为镜,一日不照,则衣不整,一月不照,则身不正。懂了吗,陛下”
那一双长眸里,满是警告和愠怒。
宣武帝读懂了,全都读懂了。他禁不住敛眸苦笑,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乔迟,他的兄弟,他的重臣,他当怜他、敬他、倚仗他,不得爱他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从假山后绕过来,当场见证这骇人一幕,还以为淮阴侯在剐天子的衣裳,吓得面色惨白,当
场跪在了地上。
乔迟沉着脸,收回了手,垂手而立。
宣武帝扫了眼他的脸色,只觉得心头苦涩。摇摇头,将那些伤春悲秋的思绪暂时放在一边,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太监。思忖着小太监看着眼熟,是皇后身边的人,应是来传话的。
“什么事,说。”
小太监叩首在地,结结巴巴的说道皇后娘娘请您速来,来坤宁宫,太医说,娘娘有喜了”
如若在平时,这确实是喜事一桩,可如今这个“喜”落在宣武耳中,却顿觉刺耳,他尤其不想让乔迟听到,可偏偏他就站在一旁。如今这场面,衬得他越发昏聩,甚至有些可笑
乔迟似是已经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伸手从容不迫的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的说道“恭喜三哥添嗣,快去吧,嫂子在等你,别让她失望。”
“乔迟,朕错了。待你从瑶光山回来,朕便向你赔罪。”
宣武帝能屈能伸,撂下这一句后,转身便随小太监前往坤宁宫。
乔知予垂手而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拐角,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墨玉扳指,眼中眸色深深。
也不知道敲打他这一下能管多久,毕竟是天子,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然她方才就该扇他几个大巴掌,狠狠爽一把
不过,听刚刚那小太监的意思,杜依棠又怀了她还愿意为宣武生孩子第一世和第一世,她只生了两个,这一世怎么还多生个老三。
想着想着,乔知予踩着脚下卵石小道,调整方向,准备往建福门走去。后宫是非之地,不能久待,还是早点回家吧
然而刚一转头,就看到对岸太液湖畔重重烟柳怪石之间,走出一个妩媚多姿的身影。那雍容女子一袭华美衣袍,满头珠翠,与她隔着太液湖遥遥相望,见她目不转睛,便欢喜的笑了笑,抬起玉手,风情万种的抚了扶鬓角。
乔知予双目圆睁,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
这女人不是杜依棠是谁她怎么在这儿
难道是这女人发现了宣武帝方才对她拉拉扯扯,心有不悦,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把宣武帝诓去了坤宁宫。
好大的胆子
震惊之余,乔知予脸上又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这一对癫公癫婆,真是绝了
秋风吹动柳丝,美人的身影在烟柳之中若隐若现,但那双含情目却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缠绵。
杜依棠生得好看,身段也美,淡妆浓抹总相宜,今日扮相端庄雍容,也别有一番风致。
乔知予望着湖畔那一抹倩影,想到她那晚横卧在她怀中,柔情似水,腰间软肉丰腴,身上柔香四溢,而自己竟然真的做了柳下惠,竟然真的忍住没和她厮混行乐而今真是非常的后悔,非常非常的后悔
当然,后悔是归后悔,但为了任务,这柳下惠她还得继续做下去。
妈的,人生真是毫无意义
乔知予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岸,发现杜依棠还在笑着看
她,一双凤眼亮晶晶的。一阵风从她那边吹来,遥遥送来她身上的暖香,闻着令人心旌摇曳。
彼岸,杜依棠站在垂柳之下,隔着烟水蒙蒙的太液湖,与那个紫金官袍金玉带的英武男子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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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对岸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底。应离阔的心虚让她觉得可笑,可乔迟的愤怒却只让她觉得心疼。
他应该是真的没想到吧,他的三哥一直以来对他竟然抱着那种肮脏的心思。长痛不如短痛,如今全部挑破,对他才是真的好。只有看清了这些脏污,日后得知珩儿是他的儿子,他才不会痛苦,才会全力以赴,扶珩儿登上储位。
望着对岸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杜依棠心中一软,要不是今日她出手帮他,看他怎么收场。
乔郎啊乔郎,你怎么就这么好,让谁都想要
太液湖畔,乔知予最后欣赏了烟柳之下娉婷多姿的杜依棠一眼,施施然转身离开。
她本想直接回家,没想到在建福宫门下,差点被一个藤球砸中,好在她眼疾手快,手一抬就把那藤球抓在手里。
藤球上缠了金丝,还挂了银铃,编了彩绳,做得十分精致,没等她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人求到她面前。
“大人若没事,可否把球还给我”
一道清亮中带着些稚嫩的男声传进耳里。
乔知予下意识垂头,正好与一个面容清俊的小子撞上了视线。
“珩儿”
“叔父”
金冠锦袍的小少年认出乔知予,喜出望外,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腰,但他刚刚抱上,似乎就意识到此举失礼,又赶紧松开,端正站好,抱手行了个礼。
“珩儿长高了,也懂事了。”乔知予习惯性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神情十分欣慰,随手把球丢给了他。
应元珩接过球,脸上却有些发红,把球偷偷的往身后藏了藏,好像被叔父抓到玩球,是一件有些丢脸的事情。
不过少年人的羞赧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围在高大威武的叔父身边,开始问长问短。
“叔父,今年还是您教我们骑射吗”
“叔父,北戎朔狼真的三头六臂吗,可不可以和侄儿讲讲”
“今年秋猎您会来吗,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打马球三哥、五弟六弟大家一定会很开心的”
乔知予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他,把他打发走时,脸上的神情甚至堪称慈爱。
可爱的小崽子,不愧是她乔迟的种。
应离阔的皇帝要是当腻了,就把这小崽子扶上去,到时候,算起辈分,她还是太上皇呢
作恶的欲念又在她的心底澎湃起来,让她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个憧憬的微笑。
好玩实在太好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