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两头骗”
荀府书斋, 荀尤敬正坐在棋子莞席上,捻须说“这是江湖相士的招术,险哪。”
“险, 也不险。”谢澜安坐在小几对面,拿起黄皮葫芦给老师添酒。“太后与大司马, 一者自恃身份,一者功高狂妄, 互相猜忌。两个互生猜疑的人又要合作,难免有隙,有隙则可间。
“大司马狮子大开口, 庾太后权欲不满想在军中暗插人手,本就是符合他们心性会做出的事, 我顺势而为,双方便不会起疑。”
静夜中, 夏虫嘈嘈地在窗外草稞里鸣叫。谢澜安脱下了外罩的夜行披风,露出一身浅鹅黄的襦裾, 颜色衣料都柔软, 与白日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唯有灯映她双眉,纤长犹若剑。
荀尤敬替她复盘白日的事, 卫淑便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棱织布, 笑眯眯听他们师生二人说话。
“中间由我对接, 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谢澜安语声不紧不慢,“即便将来庾家的人到了北府, 双方本就提防,一打官腔,不成一团浆糊都难。”
荀尤敬弯眼瞧着她铺谋定计的本事,说“这一着, 远交近攻,是为削减庾氏在都城的实力”
谢澜安颔首。上回她与老师说过,外戚之所以能在金陵霸道这些年,是因皇宫内,太后控制着羽林监;皇城内,靖国公又掌控着京畿六大禁卫营的兵权。
而太后又安排她的亲侄庾松谷,驻守在对金陵形成扼喉之势的石头城。至于白石垒、西州府、桃林渡等几处京内外重要关隘,皆有外戚的势力巡守。
这便是多年来各大世家虽有心抗衡外戚,却始终不敢与之硬碰硬的原因。
如今,骁骑营已归谢澜安调配,立射、积弩两营虽说没什么战力,形同鸡肋,那要看是在谁的手底下调教,铅刀尚能一割,这两营头上至少还冠着“禁”字。
谢澜安手指在香炉内轻点,在小几上画灰议事“远者交,用钱把大司马喂得饱饱的,让他有心气上阵杀敌,别想有的没的。近者攻,让庾家出钱出人,破开一线京城的防御。”
庾家派去随军的人选,若是庾松谷最好,石头城没了一镇之首,则在金陵活动的压力直接减少一半。
可也正因如此,庾松谷这颗棋子很难翘动,太后与靖国公不会舍得让这位庾氏宗嗣子去前线犯险。
她目色清凝,想了想说“我推测庾家选择的人,会是白下城都督庾青谷,西城校尉庾思齐,或横塘庾宽中的两人。”
至于那笔横财,过了她手就得姓谢谢澜安捻捻指腹,她会先给大司马一半,剩下的一半,以庾家不放心为由,压在自己手里。
民脂民膏,世家取之于下,不妨还之于下,与其送给大腹便便的大将军中饱私囊,不如犒赏给底下拼命的人。
“你啊。”荀尤敬朝她点点指,谢澜安表面淡定,做老师的哪能看不出她眼里发着光这和小时候她得他一句赞,表面坐得端正矜持,实则偷偷抿嘴一模一样。
可她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有句话说君子欺之以方,从前的澜安便是金陵城最端方的君子,不至于被人欺负,却也绝不会主动欺人。那个孩子,是不会想到这些奇招险术的,更不会对谋算人心如此没有忌惮。
这是一把磨锋的宝剑,没有鞘,敢毫不手软地伤人,也不在乎自己在泥血里滚打。
荀尤敬沉声告诫“正奇相佐方成阵。奇险是为辅正,不可本末倒置。”
谢澜安聆训,听话点头。
她不曾告诉老师,她这次算计庾家大出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确定大司马对她纠缠是受了庾洛神的挑拨。
儿女债家门偿,不还庾洛神一礼,如何对得起这位日子一舒坦就兴风作浪的庾二小姐
隔世经年,她早已不是所有人眼中的谢澜安了。
信口雌黄她会,睚眦必报她也会。
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让老师失望伤心了。
“行了,没说几句就端出了不得的派头来。”卫淑适时开腔,“这里没有老实人给你训。”
谢澜安立即甜甜道“师娘疼我。”
荀尤敬无奈地看了老妻一眼。这时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隙,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探进来。
正是上回在门口给谢澜安“通风报信”的黄裙女童。
卫淑瞧见小孙女,眼含慈光,招手让她进来,指指谢澜安“小时候不是缠着人家,左一个大哥哥,右一个漂亮小师叔叫个不停吗,还吵着长大了就要嫁给她。福持,现在还嫁不嫁了”
谢澜安听见了,落睫无奈一抬唇。
单名一个“胧”,乳名福持的小女童看见她这样笑,眼睛立即发起亮来。
她人小,却颇有慕少艾的天赋,就是“大哥哥”这种平时一本正经,不经意间松散下来的一叹一笑,才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呀
但六岁的她,已经懂得了自己心仪的未来夫郎,已从男人变作了女人。荀胧没时间伤心太久,她眨巴眼睛望了谢澜安一会儿,找回熟悉的感觉,娇憨地轻声问“小师姑,上回那个背书很好听的人,没来吗”
背书很好听的人谢澜安动了动眉心。
卫淑哭笑不得地把小孙女拢回怀里,对谢澜安解释“上回你来,这小妮睡迷了,非说听见了一个声音好听的人在读书。这些日子念念不忘的哟”
荀胧抢着说“我真的听见了不是好听,是很好听,恍若天籁呢”
“是有这么个人,”谢澜安失笑,给小女娘昭雪,“是我带来的”
她一时想不到该用哪个词形容两人的关系,走了瞬神,荀胧已经又扭捏又迫不及待地问“小师姑,他长得好看吗有心上人了吗”
这下连荀尤敬都觉得害臊了,半掩眉毛,连连对卫淑道“你空闲也该教教她学礼了”
卫淑反唇相讥“是我不教吗,是谁一看见福持念书眼泪汪汪的,就说天性自然最好,明年再开蒙不迟,一年复一年,心里没点数”荀胧躲在祖母怀里偷偷笑。
所以很难想象,备受清流推崇的大文儒家里,养出了这样一个童言无忌无拘无束的小孙子。谢澜安却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觉得一个六岁女孩便不懂得何为“心上人”,她儇眉冲她悄悄说“第一个问题,不是好看,是很好看。第二个问题,我替你问问。”
回到府里,那个有天籁之音的人正在廊下等她。
胤奚在手里提了一盏铜柄玲珑小宫灯,那光亮仿佛合了楔,使他整个人身上自带了一圈柔光。谢澜安见他被定住了似的直戳戳站在那,忍俊不禁。
见他仿佛总在黑夜,可每次一看见他,又不觉得天光暗昧了。
在外头绷着精神有心算有心,有心算无心,都不算累。回了家,不期发现有一个不需要她防备的人在等,那莽然间松弛下来的感觉,却反而陌生。
“在这提灯喂蚊子,等着讹我呢”她步履飒沓,走近了,就灯下瞧瞧他,仿佛真在觅着他脸上有无蚊子印。
胤奚睁圆了眸子抬睫,迎上她的目光又慌忙撇开。那双粹进烛火的眸子仿若有重瞳,含着蛊惑的光圈,他无法久视。
于是根根分明的睫影就在他睑下乱眨。
“我想换两本书。”
大晚上换书。谢澜安朝他脸上看几眼,“进来。”
顶着这张守规矩的脸,总做不守规矩的事,谢澜安对于男女大防的概念稀薄,也就懒得戳穿。二人从夜中走入掌灯如昼的堂厅。
老槐树上喂了一晚上蚊子的玄白一脸郁闷,感叹同人不同命。
谢澜安解下披风的系带,净手,喝了盏束梦煮好的浮陵茶。而后她踱步到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前,背着身慢条斯理给胤奚找书。
她仿佛有着充沛的精力,这一日从天未亮进宫上朝开始,中午又在乐游原与大司马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入夜又暗访荀宅,到了这会儿,身姿依旧亭亭挺拔,谈笑如常。
胤奚注视她一踱一踱的身影,像轻灵秀美的兽王在尽情巡视着她的领土,即便一个背影,也蕴含无尽的自信。
他的衣上沾有她旧时的气息,他希望她也能把自己圈入其中。
胤奚张了张干涩的唇,“我听说,大司马找女郎的麻烦是不是庾家那个人”
他不解朝堂事,但至少知几分庾洛神心如蛇蝎的性情,玄白又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他知道女郎根本用不着他担心,但不亲眼看见她好好地回来,他坐立不安。
谢澜安指尖从一本本书脊划过,似乎在考虑哪本书更适合胤奚,头也没回,“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不是还想问,庾洛神惹我是不是因为你怎么呢,小郎君想为我报仇”
胤奚唇线平直,眼底泛出漆黑的乌光,显出两分倔强。
谢澜安终于挑好了,转身撂在他怀里,在他眼前轻轻一挥手,逗猫儿似的,“醒一醒,有仇我自己当场就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