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松谷领着人马从海福巷卫家搜查出来, 下一个目标便是言偃里郗家。
时值晌午,恰好这日郗氏兄弟皆在府。
郗符带领壮丁守在府门前,望着家门口披甲执锐的架势, 双目俊冷“庾将军要耍威武, 何不回石头城还是打算将金陵城的世家脸皮都踩在脚下”
石头城属兵入城,六大营的见了都要避一分锋芒, 因为谁都知道,这石头卫说是京城守备军,实则只归太后管辖调配。
庾松谷缨盔薄甲, 佩刀立于阶下, 阴厉地笑了声。
“害我妹妹的凶手至今不见踪影, 庾某左不过是例行调查,像方才在卫家,什么冰窖啊、库房啊、下人盘问啊, 人家皆愿配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家家都要过这一遭的,所以还请郗少主让一让吧,否则如此抵触, 倒叫我疑心贵府中当真藏着什么。”
“阿兄”郗歆面含愤怒。
郗符挡在弟弟身前,寸步不让“卫是卫, 郗是郗。将军一无凭二无据, 某也并未接到陛下下令搜府的谕旨, 若今日让将军入了府,他日我郗氏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查案, 有便宜行事之权”
庾松谷高声一喝,凝视着有傲才之名的郗家麒麟,
“郗少主这是眼里只有陛下, 而无太后娘娘吗”
郗符道“庾将军是眼中只有太后,而无陛下吗”
“你放肆”庾松谷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军卫蠢蠢欲动。
郗符横身挡门,郗府的府丁也握紧兵械,形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听道旁响起一道含笑的嗓音“两位,两位,晌午头上莫动肝火啊。”
郗符和庾松谷同时转头,便见谢澜安轻摇玉扇,笑晏晏地走近。
她一身白月襦衫扶光裙,飒沓流风的裾袂在阳光下逸若金缕。
一个容貌尤绝的年轻男子跟在她身边,肤极白,着释帝青衣。其后唯四五名近卫而已。
郗歆望着那抹霞色,痴住了。
“两位各有各的道理,不若卖我个情面,由我入郗府。”
谢澜安迎着庾松谷蛇一样湿冷的视线,左颊梨涡显然,又转向郗符,“云笈,只当我是来拜访世伯的,何如”
郗符微微愣神。
她唤他表字,久违得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瞥向谢澜安身后的那个妖精手里,提着一份拜礼,便知谢澜安是特意来解围的。
然他还未语,庾松谷先冷笑一声“谢直指捡人情来得好快啊,怪不得八面玲珑,那么受我姑母器重。只是今日这郗府大门,我是进定了,郗少主对太后娘娘心存不敬,过后我也会如实上禀长信宫。”
郗符一听,火气重被点起。郗氏在金陵立足,靠的不是向奸佞卑躬屈膝,他昂藏一男儿,若保不住门楣体面,这少主做也无用了。
他正欲言语,一队黄门仪驾从街口而来。
皂服纱帢的御前内侍当先下马,展开黄绢
“传陛下口谕,扬州牧为国之重臣,谨柔勤勉,郗氏名门,子弟亦在朝尽忠。以顾国体,不可轻辱。”
少帝没有实权在手,但为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郗歆,表态到这种程度,已可令郗家感念了。
谢澜安笑看庾松谷,不料庾松谷却不接那旨意,佯望左右“并无人要辱郗氏,伤国体,只不过例行调查罢了,陛下太言重了。”
他竟狂妄至此,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郗歆气得指尖发抖,谢澜安却还是淡淡笑着,“哦,是这样。”
胤奚皱眉看向这个眼尾生有阴鸷纹的皇亲国戚。
恰好庾松谷的目光也扫在他脸上。
停留一息,庾松谷转身正对他,扶刀眯眼“我记得你,阿妹生前瞧上了你这张脸那你为何站在这里你应该,去给我妹妹殉葬啊。”
他理所当然地说,说一个字,便拔一寸刀。
仿佛想用刀锋割毁这张惹人心烦的脸。
谢澜安神色一瞬冰冷,那刀再推三寸,反射的日光便会刺到她的眼。
电光石火,胤奚霍然提步向前,压着庾松谷的手腕将刀锷抵回鞘内。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声锵然龙吟。
谢澜安放松眉心,儇了下眉梢。
“竖子敢尔”庾松谷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生来无忌,何曾有人敢触他锋芒,先前不防,竟被这厮得手。“你敢动我刀,来人,把他爪子跺了”
胤奚左手上还提着两件红绸封的拜礼,白桑丝的绞绳,在他指根下轻轻晃动,让他看上去像个操办庶务的好脾气管家。
但此时,他身形沉稳地护在谢澜安身前,玄白早已提剑,与他一左一右。
胤奚说“在女郎面前用刀,要小心。”
玉质细腻的扇头不含力道地磕在他臂肘,谢澜安拔开身前这两人,走到庾松谷面前,“都说了天气热,不要这么大火气。庾将军在我面前拔刀,原来今日不是冲着郗家来的,是冲我陈郡谢氏。拔啊,我看你拔。”
她的目光不含一丝烟火气,胤奚却从女郎负手而立的姿态中,看出了山火燎原的威势。
庾松谷并不是吓大的,此时却不禁踌躇了一下。
父亲和他的计划是将世家分而化之,王谢之下,他尚且能以势压服。但谢澜安毕竟在为姑母做事,谢家背后,还有荆州势力不容小觑。
他早就在盯着荆州刺史的身份,这些年数次向姑母暗示,他有心为姑母守大玄西门,令姑母在金陵如虎添翼,可惜都未成事。
若非如此,他今日何需对一个小小女流束手束脚
“谢娘子莫惧,”郗歆突然喊了一声,“郗家府丁愿意助你”
郗符正紧张地盯着庾松谷的手,被喊得一哆嗦,回头瞪这傻弟弟一眼。
谢澜安静沉的眼神未从庾松谷双目间移开,颔首向声援致意,心中却怜爱起来郗云笈精明至极,怎么把弟弟养得天真花朵一般,何用郗府家丁,没看她连骁骑营的人都未带吗
“太后懿旨到”
正这时,又一道细尖的嗓音不期而至,打破郗府门前僵局。
车止马停,太后身边的长秋宣读道“娘娘有旨,都城内访查之事,由谢直指直领负责。石头城为京城重防,不可久离主将,请庾将军调兵回营。”
庾松谷一怔,径先撤回视线,这气势一弱,便是再衰三竭。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谢澜安“你是从宫里过来的”
谢澜安谦雅一笑,不先求一道符,如何降得住这头猛虎。
太后再疼内侄,终归是皇帝的母亲,她总要考虑考虑庾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后果。
“侄儿不给陛下面子,总要听姑母的话吧”
这话有趁机占便宜之嫌,庾松谷脸色难看,却不敢违背。他沉郁几许,一碾靴底,抬手指了指胤奚,随后带兵离去。
松了口气的郗符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而后,请两位宣旨公公入府喝茶。
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不沾这场糊涂官司,赔着笑脸道谢回宫。
郗符这才看回谢澜安,脸色稍霁,“怎么,谢大人还要进我府门”
“说了只是来向世伯讨杯茶喝,我进去,今日太后的颜面才过得去。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澜安和郗符便没什么客气的了,登阶没耐烦地搡开他,“起开。”
郗符无奈地趔趄一下,随她入内。
谢澜安想起什么,回头不温不火地看了胤奚一眼。
胤奚立即低头“方才是胤奚莽撞。”
不是莽撞,方才他是在替主示威。
他不做,玄白也会做同样的事,玄白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和允霜跟她最久,习惯了等她的眼色行事。
而胤奚没有等。
好像为她化解威胁,不是一件需要等她点头的事。
谢澜安暂且放过此事,吩咐道“郗公好静,都在外面等着。”
她一个人入府,尊重之意不言自明。郗尹却哪里是好静,他分明怕庾松谷真的带人搜进院子,那他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可他又不想让小谢娘子笑话,觉得他将两个儿子顶在前面,便捧着便便大腹感慨
“哎,儿子太孝顺了也是苦恼哇,谢娘子你说,这种大事哪有家主不出面的,可孩子们怕老夫受惊,偏要去守门庭。嗐,不过倒也独当一面,可慰吾心了。”
“正是这话,世伯好福气。”谢澜安笑着将拜礼奉上,“世伯,我同云笈说些事。”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符儿,你那眉头是叫饴浆粘上了谢娘子才替郗府解围,你摆脸给谁看”
郗尹装模作样地数落郗符一通,将厅室留给他们说话。
父亲一走,郗符的眉锋皱得更厉害,“你看见了,庾家如此跋扈,眼里可还有王法六国赂秦败于秦,他们一心要拿世家动刀子,你做他们爪牙,谢氏便能独善其身吗”
庾松谷近几日出入卫、原、周数氏高门,如入无人之境,示威了个遍,谁敢反抗,他便以藏匿凶手论处若所记不错,那卫氏,还是她师母的母家。
谢澜安恍若未闻,望着厅中的壁联,自言自语“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刀俎在人手啊。”
她言毕即走。
正打算与她长篇大论的郗符愣住。
不是有话与他说
殊不知,谢澜安曾经在清谈席上最擅的胜负手,便是“一语玄”。
“凤凰已散,苍蝇争飞”,仿佛是崔膺先生当年在草屋狂醉之语郗符眼神重了几分,转头望着那道洒然离去的背影。
她想告诉他什么
郗府外,玄白闲着没事,抱剑回想胤奚方才那一下子。
看他身形步法,比起当初提石礅的小挽郎,可是轻灵迅捷多了。不过他嘴上一惯揶揄“在女郎面前亮招子,聪明嘛。”
胤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了片刻,才迟讷地问“什么亮招子。”
小傻子。玄白嫌弃“练武的行话不懂就是,在主家面前亮一手显能耐的意思。”
胤奚听后,清黑的眼里多了点兴趣,转头看玄白“就是孔雀开屏的意思”
玄白舌头打了个结,这类比不大对劲吧
二人身边,本应进府的郗二公子正磨蹭着,小心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聊。忽然,那个声音极是婉曼的青衫男子侧眸瞥向他。
郗歆后脊一紧,无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兽庄园见过的一头幼貉,眼神也是这样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热了热,搭话“我是郗二郎郗chi歆x,你是谢娘子的门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与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诩风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粪泥涂墙。可郗歆没有架子,胤奚却微愣痴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说“不是。”
这不算假话,女郎亲口说过的,她师门在荀夫子名下,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门生,但要记入谱牒,需先经过荀祭酒点头。“我是媵臣。”
轮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这人却能矜然道出,而无羞惭之色,果然是宠辱不惊,不同凡响。
她身边连一个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内酸涩难言。
谢澜安这时从府门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临言却又忐忑,只能徒然看着这道玉影擦肩而过。
郗符出来看见这一幕,一脸恨铁不成钢,等那行人走远,他对弟弟叹了口气“你忘了她在禅寺骗你那回,转头便反水陛下,去太后跟前讨好。当时是谁消极许久,发誓再也不轻信于人”
郗歆被兄长揭短,脸上一红,随即辩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谢娘子当真是为虎作伥,崔先生何以还留在谢府”
这一点,郗符也曾想过,他回想谢澜安适才所言,沉眉思索起来。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说”
谢澜安赶着去东城,扇柄敲他脑袋,“说什么”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无声跟在女郎身后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么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鱼,谢澜安问“我敲谁”
去来观是一座道姑观,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几奉上新香,盘腿趺在莞席上静坐修心。
何琏乘车来到观中,进门,看见的便是妻子这副形容。
程素在儿子死后,只带了一个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芜香的使女见老爷来了,奉上一杯茶。
何琏烫手山芋似的捧着茶盏,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见妻子回头看他一眼,与他说一个字,不由讪讪道
“阿素,我我来看看你。入秋了,天气还是溽热的,山麓蚊虫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着素色道袍的程素纹丝不动。
何琏知她脾气,无法,只得叹息直言“夫人大抵也听说了,庾那个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与庾家生了嫌隙,便让我来问问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处夫人万莫多心,只是白问一句。”
连芜香都觉得这话太过离奇,不可思议地望向老爷。
程素却蓦地笑出声来。
“嫌隙我的修儿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儿子却舒舒服服做着长公主驸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痈痔。”
程素霍然转过头,纤瘦的脸庞上目光如电,“郎君,你有没有心”
何琏目含泪意,萧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伤心吗可罪魁祸首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执掌家族的大兄又劝他隐忍,他能如何
他与夫人也曾琴瑟和鸣,他身边无妾室通房,自问对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继修去后,何琏拦不住夫人疯魔般要断情入道,为身后计,这才纳了几个通房,可几年过去,却也不曾有后。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罢了我告诉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两碗肉。知道为什么吗我高兴,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笑出眼泪,“她是死有余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杀我的孙儿,害死我的儿子,她死了活该我是无用的人,没法亲自为我儿手刃毒妇,若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给那人磕十八个响头也情愿君为那个毒妇来质问我,君配为人”
“小声些、小声些”何琏鬓间银丝星星,随着声息噏动,仓皇可怜。
“谁会听见”程素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她从地上摇摇站起,声音愈高,含嘶带哑,“谁要疑我,谁要抓我,悉听尊便”
何琏最终灰溜溜离去。
谢澜安到去来观的时候,程素的情绪已稳定下来。
人人都觉得她半疯了,居然公然表达出对太后与庾家的不满,弃夫离家,在道观画地为牢。
其实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着眼前的英丽女子,惨淡一笑。
“娘子颇有谢四小姐当年风采。听说女郎如今为太后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会怀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岂肯放过一丝疑点,所以便让娘子私下来找我,是吗”
程素手指轻抚她臂间的拂尘,仿若当年在闺阁中抚猫的动作。
一样动作,却已是两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审吗去廷尉,还是诏狱,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谢澜安看着这个妇人,昔日曾有一头浓密长发的美妇人,今已枯索,将不胜簪。她的身上却还保留着大家千金的风范。
程素猜得很准,她此来正是奉太后密令。
可来了之后做什么,便是她的事了。
谢澜安轻叹“金觞浮素蚁,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辈此来不为审问,是想请程夫人帮一个人的忙。”
程素怪异地看着她,“帮忙呵呵,我还能帮别人的忙”
谢澜安点头“当然,我请夫人帮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请您帮她为子复仇。”
程素浑身一震,谢澜安浑若无睹,平静地说完“庾洛神是已死,可亏欠令郎的只是她吗纵养女儿跋扈成性,长成后祸害夫家的靖国公父子,应不应追究一味粉饰太平的何兴琼,该不该怪罪乃至漠视令郎与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吗”
程素震惊得久久无言。
却是她身边那使女,含有几分胆色,她向敞开的窗门外一瞥,见谢娘子带来的人正把守着门户,芜香扶住夫人大着胆子问“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么”
“一点小事。”谢澜安眼锋清凉,轻轻弹指,“程夫人只消回到何府,与何家人一起吃一顿饭就好。”
程素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事疏则泄,谢澜安在郗符面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只反问“你想不想报仇”
程素紧紧盯着这个年轻、眼睛却又不像年轻人的女娘,“你难道不是为太后”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话语,神色复杂,换了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只是请夫人回家吃顿饭呢,这也犯法”谢澜安身对着那尊老子铜塑像,笑弯了眼,眼底却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乱说,那么证明夫人杀害庾洛神的全盘证据,我已备齐了。”
“你你算得这么狠,连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防备至此。”程素被这年轻小女神情中不关己事的无情寒出战栗,却又痛快一笑,“我现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让我报仇了。”
她从没忘过,害死修儿的除了庾洛神,还有整个庾家的纵容
她做梦都想亲手报仇
谢澜安波澜不惊地颔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女冠,我已找好了,夫人只说她们是观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陈年沉香味太浓,谢澜安交代完事,即刻告辞。程素的心仍在剧烈的激荡之中,她看着谢澜安转身,忽然叫住她
“谢娘子。”
谢澜安转头。
她的眼神和刚进来时一样,不带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彼穷我达的优越,也无怜悯同情,只是淡无七情六欲。
“娘子你,很特别。”程素看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她虽还未看到结果,但她既要实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么来回报她,可她身无一物,只能说些心里的话。
“娘子如此聪明,机关算尽,纵为好意,将来只怕也会让身边人惧怕而不敢亲近会很寂寞的。”
谢澜安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没什么好意,只不过为我自己罢了。再说,我本就是一个人。”
虚空在天,髑髅在地,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么会寂寞
人是拿来用的,用的过程让对方也适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经卸下心防,与她说出这些话了吗。
为什么要亲近
人心无常难测,太近了,看不清。
门外,胤奚将她的话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谢澜安向太后回报,程夫人并无可疑之处。次日,程素时隔几年后重新挽发,回到何府。
何家众人闻听二夫人回家,颇为吃惊,争相出门观睹。
连何琏都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夫人入房换衣,十分不适应。
惠国公却很高兴。
王翱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这个误会已解除。庾洛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阖家团圆,过往种种都可掀过了。
至于跟随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女冠,他看着沉稳安静,应不是多事的。无非多几张嘴的事,府上也养得起。
“陆荷,同壇,纪小辞,铁妞儿,四人都是身手敏捷擅近袭的好手。”
贺宝姿在谢府堂厅与谢澜安说,“属下事先已向她们叮嘱过留神的地方与联络方法,保证不会出错。”
谢澜安点头。
拨云校场的武婢少了四个,胤奚今日照样要手持铁盾牌,给其余的武卫们练枪喂招。
这是祖遂有意压他的锐气,先让他学会挨打,他站在观战台上故意激他“四个时辰睡得美吧,睡醒了吧别看最厉害的四个不在,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别摔个狗啃屎,笑话死个人喽”
与此同时,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器,合力围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个个眼神狠厉,下手无情,只当他是移动的靶心。
胤奚举手百来斤的盾牌,眼观四路,左搪右避,还余得出精力吼回去“女子出锋,胤奚为盾,天经地义谁爱笑”
他话音未完,一道闷厚震耳的声音已大叫起来,砍一刀喊一声“谁说我不厉害我比不上陆荷,力气却比铁妞大多了,为何不选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习武不让我再受人耻笑为何不选我池得宝啊啊啊”
这是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彪壮不输男人的麦色圆脸女郎。
她手中一对杀猪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还沉,每吼一声,便泄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她心中不甘。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在训练时兵刃是不藏锋的。因为这个出身屠户的女子说了,她就使这对刀得劲儿
一寸短一寸险,因此胤奚抵挡时格外小心,生怕被她的刀锋破开脸皮。
把他肠子划出来都无妨,脸不能破相
他的脸,被七月的秋老虎晒得汗如雨下,池得宝恐怖的手劲反震在盾牌上,胤奚从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终在身后两名女子的配合使出绊马索的招式下,终于仰面摔倒。
祖遂乐了“我说什么来着。”
胤奚倒在地上急喘,鸦羽似的墨发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肺子仿佛要炸裂开来。
周围似乎响起几声女子的轻笑,他也不觉丢脸。
他躺在沙地上,勉强抬起手背盖着眼睛,挡住刺目的阳光,想说池姑娘,真不是女郎不选你,只是姑娘去假扮女冠很难圆啊
他坚持半天下来,暮色下抵着校场住舍外的墙干呕,正被路过的贺宝姿瞧见。
胤奚如今已对脚步声分外敏感,看到她,避了下头,道“别和女郎说。”
说实话,贺宝姿对于这个男生女相瘦不拉几的男子能坚持到今日,已经大感意外了。
她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少疼也要藏在人后,大抵他怕在女郎面前抹不开脸吧。
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不会多这个嘴。
胤奚收拾干净后,乘车回府。回了幽篁馆,他又仔细洗沐一遍,换上干净衣衫。
而后他抄了妆台上的跌打膏,摇摇晃晃地往谢澜安院中,去准时学棋。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进门,脚便软了一下,两缕发丝无力地从额角垂下来,墨色发缕,衬得那张冶丽无瑕的脸比雪还白。
谢澜安闻声看过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礼,惊扰女郎了。实是今日练功好疼。”
谢澜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这是他习武后第一次与她嚷疼。
只见胤奚慢慢走到案几后自己的垫子旁,坐定,圆眸微抬一线,看着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误女郎的时间,今日可以一边学棋一边涂药吗,女郎放心,绝不弄脏你的棋子。”
谢澜安不由气笑,是弄不弄脏棋的事吗“谢府苛待死你了回去涂药。”
“女郎半个时辰后还要去议事厅。”胤奚睁圆了眼,眸光泛着水亮,“女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费,我也不愿浪费一日学棋的光景。只要女郎不嫌膏药的味道,让我在这吧。”
他道“求求女郎了。”
谢澜安啼笑皆非地盯着胤奚,他对自己的行程倒记得牢。
她并非看不出这人的小心思,只是他这副可怜相,与跟她外出时的沉稳截然不同,让人牙根发痒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无伤大雅的旁观闲情。
她真是没见过这等人。
谢澜安若有深意地点点他“你苦肉计学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听不出她话意,只管欢喜地答应。他拧开那府上秘制的跌打膏,搁在小案角落,然后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腕骨周围的青紫瘀痕,竟是触目惊心。
谢澜安眼皮微跳,难道不是虚张声势
不过练功吃苦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她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说什么。
二人下棋,胤奚难得在女郎面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间隙涂抹伤口,遇到疼处,便会轻嘶一声。
谢澜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面教棋,一面听他嘶。
她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疼,总之她听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觉出痛感了。终于,在胤奚又轻颤着“嘶”出一声后,她抬眼
“你是属蛇的吗”
胤奚疑惑地嗯了声,“我属兔。”
谢澜安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发出声音了。”
胤奚保证地闭紧唇。
女郎在说他、瞪他、冷他的时候,眼神就会灵动一点。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时候,淡漠无谓,仿佛感觉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广寒宫中也要有一棵桂树。
哪怕是用来伐的。
不会让女郎一个人的。
他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将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顺手打圈匀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骤然一僵。
抬眼,谢澜安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
他这个动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妆,熟练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他去校场后,府中的跌打膏药流水一样送到他屋里,这个倒寻常,可谢澜安之前还纳闷,为何管家说,他屋里的花露膏也用得那么快
她低头凝视那颗一日比一日晶莹鲜红的小痣,瞬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对胤奚露出一个笑,“你在做什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