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乃兮
崔仲仁心挂在嗓子眼,出众的容貌泛白后更加引人瞩目。
可惜人在马车里,里头陪同的是尔东,外面则是谁也看不到。
崔仲仁不敢多说话,怕万一不是信件的事,苏千轶苏小姐又失忆,他回头一说跳进黄河洗不清,平白被太子敌视。
至少现在来看,太子找他不像是一件坏事。
不然尔东肯定已经对他横竖看不顺眼。
天暗得不算早,崔仲仁吃过东西才被带过来,并不是直接前往苏宅,而是入了隔苏宅大致一条街的一家小店铺。
铺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崔仲仁入内,发现这商铺卖的是一些碗盆。碗盆普普通通,打扫得干净没有积灰,但好像平时不会有多少客人。
“苏宅此时无人入眠。崔大人稍等片刻。”尔东给崔仲仁斟茶,“主子过会儿就会来,也想和崔大人说一些别的事。”
崔仲仁发现自己被尔东欺骗。他被带过来,还得硬生生熬到宵禁之后。这分明不是正儿八经的拜访,而是要“暗访”苏宅。
明访提交拜帖就行,暗访可是犯错
崔仲仁捧着尔东递过来的茶,坐立不安。他坐了片刻又站起来走动“不是,太子找我有什么事晚上去苏宅被巡查侍卫看见,我怕是怎么都说不清。”
再说了,苏明达是户部尚书。要是苏大人知道,他这辈子别想进户部。不仅如此,性命都有危险。
崔仲仁靠近门口,又不敢走出去显眼,长叹一口气,愁得整个人低落“我不该来。”太子怎可如此求求苏小姐别喜欢太子了。
喜欢谁都好,京城那么多人,哪家不行要是不想要嫁人,入赘也可以。江南富家千金多,入赘的男子多了去。
尔东同情崔大人,想想自家主子干的事,实在不好说出口。
他边把桌子摆好,上面放上笔墨操劳起来,又开口询问崔大人“崔大人是不是会很多地方的话我上回听您和商户聊天,都是我听不懂的话。”
“哦。”崔仲仁抬了抬眼皮,“家里行商是这样。走商的人,要是不会当地的话,走到哪家都会被人认定是外来人。外来人不好讲价。只有说他们的话,他们才会觉得你是自己人,你才能做好生意。除了和朝廷的人做生意,没人会说官话。”
崔仲仁没想尔东提这事,心心念念琢磨太子找他什么事。万一是伤天害理的事,他是做还是不做。做了之后,要不要和苏小姐交代,好有一个弃恶从善的机会。
不过比起太子,四皇子更没有用。其余皇子要么年纪不到,要么声息更少。
崔仲仁忧愁陛下不会后继无人,好像太子确实是最合适。那苏小姐能劝说太子好好做人么至少别大半夜翻人墙啊。
尔东见崔大人陷入郁郁寡欢的姿态,不得不稍透一点事“其实主子的事,和户部,和光禄寺,还有和大人您都有关系。”
崔仲仁看向尔东。
尔东搬出厚厚的册子。一一展开放到桌上“主子有两件事要找大人,其一,是希望发扬大人的本事,不希望大人在翰林院蹉跎。”
崔仲仁微怔“三年翰林不算蹉跎。”人人都走翰林这条路,哪里还有什么蹉跎不蹉跎一说。不走翰林,如何入内阁
尔东忙碌的空隙,继续说着“一般武将想要出去打仗,首先要参与武举科考。科考高中后,还是不能打仗,不仅要一年年熬,当小将听从派遣,还要学会写各种文章,会向朝廷述职。苏小侯爷不同,带着兵就能出去,还。”
崔仲仁“他是宁远侯。”
“他要是没点本事,只知道在京城享乐。他也能是宁远侯,有钱无势出不了京。”尔东抬起头,朝着崔大人方向探看了一眼。
发现太子殿下还没到,他继续紧赶慢赶布置着,点灯和翻找备用油灯。
“崔大人厉害着。殿下这几日一直在想,要如何给崔大人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这三年,全看大人是想留在翰林,等三年后考评慢慢蹉跎,还是想抓住这个机会,成为陛下眼内的红人,拿下户部侍郎之位。”
崔仲仁拿着茶杯幽怨叹气的姿态变了。
他盯着尔东,明白尔东什么意思。太子是想要将他拉入太子阵营。若太子得势,他面前的就是通天道。要是太子失势,他面前的就是死路。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他想要走通天道,必要付出代价“我要是抓不住这回呢”
“你不会抓不住。”门口传来声音,随后商景明踏入房内。他稍拍了拍身上衣服,饶有兴致与崔仲仁说着,“你性子不服管,在翰林院待不上一年半载。”
上辈子便是如此。
现在从一些小地方展露出来的情况看,上辈子该是苏家帮了崔仲仁一点小忙。崔仲仁运势强,走出了一条常人无法学的路。
商景明走向尔东布置的位置坐下“翰林院里那些个倚老卖老的,对你这等容貌出众且毫无背景的人,手段多如牛毛。他们做得不算过,你连参他们一本都不知道该怎么参。”
他指了指边上椅子“坐。我穿的便服。在外不用多讲礼,当我是个寻常百姓即可。”
崔仲仁“”穿便服在苏家附近小铺子里办公,好像哪里看起来都不太对啊你不会还和苏小姐每天晚上到这种地方幽会吧
崔仲仁心中有一万句话想要讲,终究还是憋住坐到位置上。
他对太子的话感兴趣。
他是真想不通太子在想点什么。
商景明是不希望这辈子和上辈子,在一些好的事上出差错。这辈子苏千轶失忆,到时要是能没帮上崔仲仁,影响的不仅是走商的事,还有万千百姓。
尔东在磨墨,商景明翻找出一本自己近来写的东西,送到崔仲仁面前“你和苏千轶认识。她现在什么都记不得,当然也对崔大人不熟悉。千轶娘亲柳夫人是江南柳氏。苏大人家中藏书众多。千轶因此对各驿站商路都颇为熟悉。等她想起来后,你可以问问她,如何做这事。”
“什么事”崔仲仁没听明白,低下头接过太子递过来的东西。
页面空白,里面翻开字密密麻麻。上面写满了无数关于边塞周边行商的情况、周边几大国包括部落需要的茶叶、布匹、粮食,以及周边可以送往江南和京城的贡品商品。
除此之外,崔仲仁快速翻看着,书册后面赫然是一些地方的地势地貌。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草木难生。
草木难生代表着什么崔仲仁几乎是心头猛跳。是矿。或许是炭,或许是银,或许,是金不管是哪一种,都将给朝廷,给天下带来巨大收益。
崔仲仁抬眸望向太子“为什么是我”
朝堂有用之人千千万,太子麾下才人辈出,更不会少人。若是想要有经验的走商,给足钱财即可,全然不需要考虑他。
若是想要信得过的人,不论谁都比他初入朝堂的崔仲仁值得信任。他攥紧册子,知道他一旦接受,其后的路便是无法回头,迥然不同的路。
商景明闻言,稍出神。他回过神来,低头遮去眼里的情绪“这就关乎另一件事。”
崔仲仁洗耳恭听。
旁边的尔东恨不得不听这一段,慢吞吞往边上挪,替两位去泡茶。
商景明语气平淡“千轶失忆了,却记得崔大人。”
崔仲仁后背开始渗冷汗,脸上的神情发虚。这,莫非苏小姐看到那些信了他可以解释的,真的。
商景明“我前些日子看她,没自报姓名。阴差阳错,她将我当成了崔大人。”
崔仲仁“”这里面问题有些多。所谓看苏小姐,大抵是在晚上看望。如今天太子的目的一样。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为什么堂堂太子爷天天不睡觉,宵禁时期在宫门外乱跑,还是该说堂堂太子大半夜夜探臣子宅院。
一个荒谬已经不能描述了。
崔仲仁此时深刻理解到上面那位的震怒。若是锦衣卫知道这一切,还汇报给了上面那位,怕是又是一阵怒骂。皇后必然劝不住,万一苏大人跟着发怒,这事没法了结。
然而作为文人,他又已经满脑子全是诗词歌赋。
冒完诗词歌赋,他又想起那些个信件。太子瞧着好像是不知道那些信件。又可能是他知道,但是装作不知道,以此作为一种“要挟”。
无论如何,目的明确,也确实是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崔大人不用急。走商的事情半年为限。”商景明给了崔仲仁充分的时间,“东宫随时恭候。”
崔仲仁点了头,就听面前太子说着“今天主要还是希望崔大人和千轶见见面。至少让人知道,我不是崔大人。”
崔仲仁“”让臣子去夜访别人,哪里都是问题太子如何能如此割裂,一边谈正事,一边谈这种违法犯忌事
崔仲仁发虚“殿下,不如明天我交个拜帖又或者殿下拜见时,我在边上露个脸。这样苏小姐绝对不会认错人。”
商景明“来得太勤快,不少大臣参我的本子会骤增。再者是,近来苏宅拜访的人太多。而苏大人未必乐意让我见千轶。若是你交拜帖,更见不了。”苏漠肯定也提交了拜帖,按理来说,苏明达可以让苏千轶见人,但柳氏柳夫人未必同意。
上门就见,显得女眷不矜持。
崔仲仁“那太子今晚自己去,直说”
商景明“在第三次见面才澄清”
崔仲仁和商景明互相对视,片刻之后,崔仲仁心有戚戚“我再考虑考虑。”他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离谱的事。
要不是太子先给他了走商这份大礼,他一定拍案而起,指着太子鼻子骂。
苏千轶怎么都没料到,距她一条街的商铺被太子买下,成了太子大晚上办公之处。她即便没失忆,也料不到太子不仅自己翻墙,还要带着崔大人翻她的墙头。
她身体好转大半,如今能陆续见人,便翻找起可以穿的衣服。
穿衣的习惯,常常能展露人的性格。有些人雅致,有些人俏皮,有些人洒脱。她两个好友穿衣习惯相差甚远。徐祖月喜裙,穿着落落大方。郭妙华喜裤,穿着方便快捷。苏楚瑶的穿衣打扮则骄奢,多是她娘亲帮着打扮。
这些不同的穿搭让她免不了看看自己有什么衣服。
她每天穿的衣服,都由春喜帮忙挑选,到现在不清楚自己有什么衣服。
春喜把这段时日该穿的衣服一一翻出,又拖了夏日该穿的衣物出来,将屋子里摆得满满当当。若是苏千轶乐意,可以一天一件不带重。
春喜取出一套笑着给自家小姐比划“小姐,这套丝绢蝴蝶暗绣纹的,在不同光下瞧着不同,是夫人当年从江南带到京城的好布,只给小姐做了一身。宫中都没几个人有这种布料。”
苏千轶看着花里胡哨,明明深底色,却在烛光下有些流光溢彩的比甲和裙,神情复杂“这,我穿过吗”
春喜“当然穿过。穿过一次。去的是前年春日宴。”
苏千轶“很好。”说明她并不是很喜欢这套衣裙。
春喜又取出一套衣裙。她专门挑贵的拿,就希望小姐平时能对穿戴上点心。不要每回出门,穿着简单得体,半点不在意京中攀比之风。
明明小姐的衣物,贵重的不少小姐是未来太子妃,要在气度上压人,也要在贵气上压人,怎么能看着比旁人更拮据质朴。
二小姐每回过年,穿得都比小姐瞧着贵。
这回一套愈加浮夸,瞧着是银丝金线,实则是灰线黄线,既不逾越礼制,又显露出气度。墨绿底色,瞧着十六能穿,六十也能穿。
苏千轶陷入沉默。
春喜直叹气“这套都没穿过。老夫人送的,裁缝早年所做,如今穿过时。可当年真得花了大价钱,在京城中很是流行。那时候锦兴公主尚在,特意用的金银线做了一件对襟,上面用了七对宝石。头上戴的饰品还是翠鸟羽的,相称极了。论谁见了都眼直。”
苏千轶心想,所以这爱招摇的锦兴公主,如今只能在寺庙中了此残生。
春喜见小姐没有兴趣,只好憋屈取出小姐常穿那些“这几套是去年这时,小姐穿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简单了些。”
这会儿拿出的几套,看起来不算贵气。春日转夏,衣服并没有太过单薄。苏千轶瞧不出布料与不了之间的区别,只道摸起来相当舒服,又不至于如同绸缎穿着过凉。
还成吧。
春喜接下来取的,便开始报名“这一套的布料,是太子所赠。这一套,是苏小侯爷所赠。这一套的料子是去年崔大人送的,说是谢小姐帮扶。当时郭小姐也得了一匹。不愧是江南商户之子,出手比京城中大多人都阔气。”
苏千轶刚听着没问题,听到这里免不了心里头发颤。
她从一箱子里抽出一条手绢,颇为心虚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汗“这些年他们送了我不少东西。”
春喜笑开“可不是嘛谁能不喜欢小姐呢”
苏千轶“”不必不必,如此厚爱,让她脖颈发凉。她这几天已知道,砍头是送午门外菜场。到时全京都能来看笑话。
春喜见小姐扯出手绢“呀,那是迎春公子送的。”
苏千轶猝不及防听到新名字,手僵在半空,愣怔“谁”
“迎春公子。”春喜压了压声音,小声和自家小姐说,“迎春公子的事,小姐很少和人说。他住在花阁,常年接待的都是京城贵人,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千轶“花阁”
春喜应声“京城中犯错的一部分官员,子女年纪大的会被砍头或是流放。年岁小的,罪不及稚童,抹去身份送入花阁。这些人平日学琴棋书画,专门接待京城贵人。”
当然皇室中人是不会去的,怕被暗杀。
春喜回忆过往,忍不住笑开“说起来,每年六月中,有花阁游街。小姐的伤到时必好了,可以一同去看。迎春公子必在中央花车上。”
苏千轶“”她听懂了,是罪臣之子是卖艺的
苏千轶低头看手中手绢。
手绢看着质朴,唯有角落处带有一支小巧花枝刺绣。她从哪里看,都看不出怎么就属于某位公子。只是春喜这么说,肯定是知情,亲眼见着人送她了。
“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船多已心死。苏千轶幽幽发问“是我亲自去花阁结识的,还是说哪位姐妹带我一同去的总不能是他出门在哪里用饭,我恰好和他碰面。”
春喜犹疑一下,还是交代“其实,迎春公子是老夫人当年好友之子。老夫人心疼迎春公子,一直让人护着。小姐算是帮老夫人忙。”
苏千轶懂。她太明白了。
失忆前的她,就是如此一个大发善心的人。崔大人和她如此你来我往,于是有了多封信件。还有了地契,还有了一些她不确定是她自己还是崔大人的银票。刚才知道,还有送布匹。
呵,她的第四条船而已。必然是她因老夫人的意思,对迎春公子百般照顾,随后迎春公子感恩不感恩,和她具体是何种关系,那又另一回事。
债多了不愁,天反正只能塌一次。
苏千轶将手绢放回“他还送过我什么”
春喜眨眨眼“那可多了。花阁每年赚的钱,几乎可以抵一些贫困州府的一年税收。不过迎春公子送的东西太过贵重,全部放在京郊老夫人那边。府上只有几条手绢。”
苏千轶“”果然他们不清不白。
他们不清不白
苏千轶没心思看衣服“罢了,不看衣服。我还能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子的人么”博爱,对身边人人都能献出一丝情谊,如同冬日的暖手炉。
春喜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好像小姐有什么深意。
她困惑但还是应下“是。我这就把衣服全部收起来。”
天色渐暗,苏宅走动的人逐渐减少。苏千轶收拾收拾,差不多打算睡了。
门口值守的侍女困倦揉了揉眼,连守几天没轮值,实在扛不住。
苏千轶见状,吩咐人“去休息吧。晚上我左右是睡,伤也好起来了,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我娘知道我的性子,不会为难你们。”
反正她的墙头就在那儿,崔大人几次来都没被抓到,想来这几个侍女留着没用。
侍女犹豫“这”
苏千轶找了个解决方法“找间就近的屋子睡。明天我去和娘亲说。要是春喜同意,你们也能和春喜一道睡一晚外间。”
侍女当即应下“是。谢过小姐。”
苏千轶微点了头。
宵禁已到,京城街道上已毫无行人。
几乎差不多这个时刻,苏宅外不远处出现了两驾马车,另一处则是出现了一人直接骑着黑马陷在夜色中。马蹄被布包裹,在地上无声行走。
巡查的侍卫尚未到这一片来,偏生这一片,马车与马撞了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