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位沈大人当真如同他之前流传出来的文章和诗作一般,是个颇为务实的官员,连带着出的考题也是十分的务实。
头一道题目便是“使民以时”
这个题目看上去倒是并不难,这句“使民以时”出自论语,原句是“道千乘之国,敬事而言,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这句话的出处基本上是个读过四书五经的蒙童都知道,意思也简单得很,大抵就是役使百姓要不误农时。
叶居敬思索了片刻,便已经有了主意,从民为本的思想入手,写轻用民力,征用民力要在农闲的时候,洒洒洋洋地写了一大片。
叶居敬向来是心里有了腹稿,写的时候自然是甚至都不用在思考,直接能写完的。
但这回,叶居敬写着写着就无端地觉得自己的文章仿佛是有哪些不足。但回过头来再读自己的文章,又实在是看不出点什么来,辞藻华丽,典故也都用对了,词句之间也没有任何范忌讳的地方。
叶居敬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水平大抵就是只能写成这样了,仔细看了一遍自己的草稿,确保在自己的能力范围没有瑕疵以后,这才将文章誊录到了试卷上。
叶居敬读了两辈子的书,一向是学问扎实,所以他做题向来十分迅速。
但这一场等叶居敬将最后一道题誊录到试卷上,在抬头看的时候,发现天色都已经有些暗下来了,只是刚刚身心全都投在了做题上这才没有发现。
按照院试的规矩,是不允许考生点蜡继续考试的,而是到了时间就得交卷出去的,若是到点了还没出去,这场也就作废了。
幸好叶居敬做完的这会儿倒也不算是太晚,叶居敬当下也不敢再耽搁,连忙示意巡逻的衙差,表示自己要交卷。
叶居敬几乎已经是最后一批出去的人了,叶居礼在门口等得都已经开始急起来了,一直绕着试院门口在转圈,看到叶居敬出来,这才放下心来,“小三儿你可算是出来了,可担心死我了。”
“二哥不必担心,我这科是必然得中的。”叶居敬安慰道。
叶居礼一愣,随机又搂着叶居敬的肩膀笑道“我担心你中不中的干啥,且不说我弟弟天赋异禀,跟文曲星下凡似得,哪有不中的,就说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非得让你中个秀才”
“三爷您不知道,前头那会儿有一个学子,是被抬出来的,”四喜补充道,“见您不出来,二爷可担心了。”
“不过是刚刚做题的时候太投入,忘了时间,这才出来晚了,”叶居敬解释了一句道,“如今只不过是在场内考一天,不是什么大事儿。”
叶居敬话音还未落,又有一个学子刚刚走到门口,就晕倒在地。
“快快快,大夫呢大夫呢”门口等着的学子的其他考生家长们连忙齐齐喊道。
那个学子来陪考的家人也急急地跑到试院跟前来,搂着那个学子就开始哭,“大郎,大郎,你咋了,你可别吓你爹我,你要是有
什么事,你让我和你娘怎么活”
朝廷也不是不近人情的,每次考试多有因考生病的学子,当今天子又正是求才若渴的时候,哪个学子因考致病或者因考致命,那对朝廷来说都是一个大损失。
因此,每场考试朝廷都特意准备了当地的大夫候在场外。
“大伯您别急,先叫大夫看一看。”衙役看那老伯抱着学子摇晃,倒是叫大夫安心把脉都不成,倒也顾不得维持门口的秩序,连忙劝道。
“对对对,大夫,你快给小儿看看。”闻言,那大伯连忙说道,又让出一个位置来,让大夫把脉。“大夫,咋样啊,我儿没事吧。”
“掰开嘴,让我看看他的咽喉。”大夫却是吩咐大伯道。
大伯也不敢耽搁,连忙用手去掰儿子的嘴。
“果然是咽喉肿闭了,”大夫仔细瞧了瞧那人的咽喉,倒是连声音都轻松了几分,“不妨事,这是焦虑上火,急火攻心所致,我开个药方,你去抓了药,吃上几贴,再歇几日也就好了。”
“抓药啊,好好好,”大伯说完,又犹豫了一下说道,“贵不贵啊。”
做大夫的基本上都是有着一颗医者仁心,那大夫看了眼大伯和他儿子的衣服便也知道这家并不富裕,闻言笑道,“您放心好了,不贵,清热降火的药都便宜着呢。”
那大伯这才放下心来,又要跟大夫道谢,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几块铜板来,要给大夫,“也也不知道够不够您的诊费”
说这话的时候,大伯实在是有些局促,因为他大抵也是知道,这么几个铜板估计是不够诊费的,但这确实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财了。
“哎呀,哪能要您的钱,”大夫却是摆摆手笑道,“朝廷让我来这儿守着的,自然是早就给我过钱财了。”
那大伯千恩万谢了,这才又背着自己儿子要回去。
“四喜,你去悄悄地给他们点银子去”看完这一幕,叶居敬到底是有些于心不忍转头对着四喜说道。
“三爷要是要给他们银子,倒不如给他们雇上一辆马车,再给他们添上一些书和笔墨纸砚来得好,”苏仲卿突然从身后传来。
叶居敬这会儿才发现,那个奇怪的苏仲卿这会儿竟然站在他身后,只皱着眉刚要说话,苏仲卿却是先开了口,“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正好碰巧听到了而已。”
叶居敬原本说的时候也没避着人,这会儿自然是不可能指责苏仲卿偷听,更不好在这方面计较,只问道,“为何要给他们雇上一辆马车”
“你也看到了,他们身上已经没什么银子了,自然也是没钱雇马车的,估摸着大伯还得背着他儿子去抓药,甚至背回家去。”苏仲卿摊了摊手说道,“我听说镇国公府的三爷六岁之前也是住在乡下的,那三爷想必也清楚,对于村里人来说,马车已经是个很奢侈的物件了。”
“且不说,给他们银子,他们会不会要,只说哪怕是要了,那大伯怕也是舍不得用银子来雇马车,怕是要一路将他儿子背回家去。”苏
仲卿看了一眼那大伯的背影说道。
“那个学子我倒是也有几面之缘,他家在通州府下辖的一个小县里,从这儿到他家,怕是走到明天都走不到,更何况他爹还背着不省人事的他呢。”
“偏偏京城大,居不易,他们家必然是舍不得在京城在住一晚的。所以我说倒是不如给他们雇个马车。”说完,苏仲卿戏谑道,“那叶三爷还需要我再给您解释一下,为何要给他们书和笔墨纸砚吗”
没等叶居敬说话,苏仲卿却是先说了下去,“贫寒子弟求学,比你们这些勋贵子弟求学难上万倍都不止。单说笔墨纸砚的耗费对你们来说是区区小钱,但是对于我们来说,那可能就已经是家里几人种地一年的收入了,更不用说那些书,光是一套史记就得十几两银子,这样的抛费,哪里是普通人家能承受的。”
“叶三爷怕是没经历过贫寒人家的生活吧,您可能都没法想象,我们一年到头可能都吃不上几顿饱饭,更是日日不敢歇息,可就算这样,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银子。”
“是当今不圣明吗是朝堂苛捐杂税太多吗不是的,当今和朝廷已经尽力在免除杂税了,可是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么难过。”
“也就是当今圣明,如今的科举不需要买卷钱和保费,否则,像我这样的贫寒子弟怕是空有学问,都不敢参加科考。”
“说起来,我也算是比其他人幸运,生在京城脚下,我父亲生前给我留下了一屋子的书。”
叶居敬听着苏仲卿的话,莫名地想起来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做个豪门的庶子,倒不如做贫家子,到底没人拦着你上进。”
现如今想来,叶居敬只觉得羞愧。贫家子是没人拦着上进,但上进的机会却是都没有。
“叶三爷,你想过你读书是为了什么吗”苏仲卿转头看向叶居敬问道,没等叶居敬回答,苏仲卿倒是先说了自己的答案,“我读书是为了向我这样的黎民百姓能吃得了饱饭,能读得了书。”
仿佛是苏仲卿也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说得有些多,倒也不再继续前面那个话题,只笑着说道,“叶三爷,这回我赌案首是我,您觉得呢”
说完,苏仲卿也不等叶居敬回答,倒是自顾自说道,“今日考试也累了一天了,我就先回去歇息了,叶三爷自便。”说完,苏仲卿就自顾自离开了。
“戚,他口气倒是大,还他第一,”叶居礼看自家小弟怔怔的,连忙说道,“小三儿你别理他,案首肯定还是你。”
叶居敬不知道为何,莫名地又想起了刚刚院试的第一道题目,“使民以时”,可能这回他真的不如苏仲卿了。
“二哥,我们回去吧。”
回去以后,叶居敬又莫名想起苏仲卿那句话“叶三爷,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考科举,中进士,出人头地,让父亲知道哪怕是庶子,也会比嫡子更加出色。
可如今重活一世,父亲和嫡母并不偏心,更因为自己自幼丧母和年纪最小,两个嫡兄对着自己也多有照料,仿佛在为了比过嫡兄而拼命去读书也就没有了必要性。
所以,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读书呢
叶居敬想不出来,但又莫名想到苏仲卿说起为黎民百姓吃饱饭而读书的时候,眼睛都在放着光的模样。
他想,这回他应该是输的根本不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