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 50 章
    裴燎和夏澈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灯还没灭。

    张翼年和张彬在门口急得来回走,一看到来人,顿时像看到了救星,小跑过来,急切道“阿澈,你来了我,我们现在等两个小时了,真的”

    “别急,慢慢说。”夏澈声音不大,却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能力。

    张彬和张翼年终于冷静下来,说话不再没头没尾。

    “妈今早起床的时候头晕了一下,没扶稳床边栏杆,从床上摔了下去。”张翼年眼眶通红,“颅内出血,医生说可能要下病危。”

    夏澈捕捉到重点“早上摔的为什么现在还在手术室”

    张翼年脸色涨红“当时摔了没事,就是后脑勺有点肿,人也没太大反应,我想着问题不大,就没在意,谁知道晚上散步的时候,她忽然就从轮椅上摔下去,吐了一地”

    夏澈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我有没有给你说过,摔伤磕伤这样的一定要立即就医”

    “哎,别吵架别吵架。”一直没说话的张彬连忙当起和事佬,死死拉住夏澈的手,“这意外真是不可避免,我知道你在担心你妈,但翼年也没想到啊,别急,别急。”

    张彬想多说两句,手腕却被人攥住,力气大得他嘴唇发白。

    裴燎说“别碰他。”

    张彬不得已松开了自己的五指,忍不住低头,发现夏澈皮肤被自己不经意间抓得通红,隐有淤青的征兆。

    见他配合,抓他的那个男人也像丢垃圾一眼松开他,慎之又慎地捧起养子的手“疼不疼”

    夏澈摇头“没事。”

    裴燎心疼地揉了揉,阴郁地瞪了一眼张彬。

    张彬浑身一抖“小澈,这位是”

    裴燎语气不悦“我是他助”

    “男朋友。”夏澈言简意赅,“他待在这儿应该没问题吧”

    “”

    三人表情一时变得非常精彩。

    裴燎受宠若惊,张彬匪夷所思,张翼年疾首蹙额。

    其中,裴燎最先反应过来。

    如果张家人介意,聊到家事私事时,不管助理还是秘书,都会被赶出去,而男朋友这个身份,只要他们不跟夏澈闹掰,就不能赶走,是陪在这里最合适的身份。

    他按捺下躁动不安的心跳,冷静接受了这个身份。

    张彬率先回神,小心觑了眼裴燎“没问题,没问题。”

    天之骄子的气场是藏不住的,打从对方一出现,他就知道对方身份不一般,那种举手投足间显露的从容贵气,旁人装也装不来。

    还以为是夏澈的哪个合伙人,没想到竟然是

    “你怎么会喜欢男人啊”张翼年忽然出声,真心实意地质问,“夏澈,你这是迟来的叛逆期”

    张彬心里咯噔一声,想到裴燎刚才的眼神又是一哆嗦,急声道“同性婚姻都合法了,你弟喜欢就好,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张翼年毫无眼力见,压根没看出他爸的暗示“那他怎么要孩子总不能去孤儿院抱养一个吧那跟他们能亲”

    此言一出,空气就像按下了暂停,窒息可怖。

    “胡说什么呢”张彬脸色大变,低斥完儿子,赶忙朝另外两人看去,“小澈你”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因为夏澈神色如常,完全不在意这句话。

    或者说,压根没把张翼年放在眼里。

    反倒是旁边的男人脸色难看,阴沉得像索命鬼,直到夏澈低声在对方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眼神才缓和下来。

    两人又小声交谈几句,方才施舍他们几分注意力。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夏澈无视张翼年不悦的目光,“我们俩先去办手续,等会儿医生出来给我打电话。”

    张翼年只好收回注意力“这里有我”

    “给我打电话。”夏澈面无表情看着他。

    张翼年所有的未尽之言全部被打碎在齿关,抖着声带说“好、好。”

    他第一次从这个没有血缘弟弟身上感受到畏惧。

    明明,以前是很乖很人畜无害的。

    夏澈先去缴了费,小几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都不眨便刷了。

    手续办理完,陪同护士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冒昧问下,您和病人什么关系”

    “嗯家属。”虽然不理解护士为什么要问,夏澈还是好好答了。

    “那您和刚刚那位男士是兄弟”护士小声念叨说,“一点都不像呢。”

    “是兄弟。”夏澈佯装没听到后半句,“请问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吗”

    医院工作人员最喜欢这种懂礼貌肯配合的家属,何况面前这位长得那么好看。

    护士解释道“如果后续我们医生有事情,还希望先生您配合一下。另外两位情绪都不太稳定,病人刚送来的时候状况很不好,医生问了好久都没问出什么有用信息,耽误了好半天,所以后面如果有您配合,效率应该要快很多。”

    她没说,不仅是因为家属难沟通,还因为家属拒绝缴费。

    账单早就开下来了,却一直磨磨唧唧地找借口,说等会儿一起缴,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好的。”夏澈略一颔首,礼貌道,“实在抱歉,他们大概有些慌神,给您添麻烦了。”

    护士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主要是怕耽误救治。”

    交谈间,手术室灯灭了。

    医生先是表示了手术顺利,随后道“家属跟我来一位。”

    张翼年刚要自告奋勇,响起不久前夏澈的眼神,立即怂了“夏澈”

    “知道了。”夏澈对医生点了下头,跟着往办公室走去。

    他一走,手术室门口氛围变得很微妙。

    裴燎跟尊煞神一样杵在不远处,父子俩大气都不敢喘第二下。

    天已

    经很晚了,医院地理位置比较便宜,手术室门口就剩下这一家人,几名护士互相看看,决定调节一下氛围。

    护士对那对父子印象不好,硬着头皮跟裴燎搭话“帅哥,刚刚那位是你的”

    裴燎顿了顿,生涩道“男朋友。”

    护士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你们很般配啊”

    “谢谢。”裴燎惜字如金,脸色和语气倒是挺和善。

    护士大概看出了他不似表面那样不近人情,热情地跟他交流起手术室里人的病情。

    但其实裴燎一点儿都不关心别人怎么样,有问必答纯粹是为了夏澈的面子,他俩现在名声绑一起,总不能让人觉得夏澈眼光差。

    他漫不经心回着,目光一个劲儿往紧闭的诊室门瞅。

    “所以,您的意思是,肿瘤再生了”

    夏澈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还不确定,只是怀疑。”医生宽慰完,又严肃道,“根据您现在的病例看,不排除原位复发后转移的情况。”

    听到转移,夏澈愣怔片刻“是,恶性”

    医生摇摇头“都只是猜测,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

    夏澈指甲死死嵌进了掌心。

    他有些迷茫,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七年前,刚在宣讲会上分享完案例,满座经久的掌声尚未停歇,手机里便传来国内的噩耗。

    张翼年声嘶力竭的哭喊,张彬絮絮叨叨的祈祷,宋念绝望崩溃的呢喃

    那些久远的记忆穿过时空,再一次冲溃闸门,涌入脑海,撞得大脑生疼。

    但复杂而庞大的情绪中,占据比例最大的不是伤心,是痛苦。

    最折磨他的从来不是宋念的病,而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事情,没日没夜的看守、缴不完的医药费,还有一个人站在医院门口望不到头的无力。

    夏澈呆愣坐着,被医生叫了好几声才回神。

    医生有些担忧“您还好吗”

    “抱歉,我没事,刚刚走神了。”夏澈勉强笑了下,“就按照您说的那样检查吧,我们会全力配合的。”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紧,不要紧,现在有钱了,什么都不要紧。

    可以请护工,所以不用守在这里;可以随随便便拿出几十几百万,所以不用一天打几份工累到晕倒在路边。

    他可以给宋念最好的就医环境,可以给她请最好的医生,就算诊断结果不好,也一定能阻止病情恶化,多撑几年十年甚至十几年。

    如果不行

    夏澈呼吸急促起来。

    如果不行,该怎么办呢

    张彬和张翼年该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他要怎么处理才好要怎么让所有人都满意

    起身的瞬间,他几乎是带着怨恨的。

    凭什么

    凭什么这种事情,总是发生在他身上每次都要在一切好转的时候,给人当头一棒

    ,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不配过好日子

    夏澈闭上眼,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真的很想一走了之,可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失态。

    其实祝亿鹏等人都劝过他,管这一家人做什么呢又不亲,表面过得去就行了。

    可宋念和张彬切实熬夜照顾过发烧的他,大雨天背着他去医院,不远万里飞到京城陪他参加学校亲子活动,把他拿到的奖状好好收藏起来

    如果没有张翼年,张彬和宋念其实都是还不错的人。

    只是他们对张翼年的感情太重,以至于每每牵扯到亲儿子,人的劣性就会爬上表面,将皮囊腐蚀。

    预料到张彬和张翼年可能的反应,夏澈请求道“医生,可以借用十分钟诊室吗我想跟外面两位说一下。”

    现在很空,十分钟二十分钟当然能腾出来。

    医生点点头“我帮你把他们叫进来。”

    夏澈轻轻叹了口气,逐渐冷静下来,琢磨着等会儿该怎么开口。

    人不是生下来就八面玲珑的,再优秀的领导也会有决策失误的时候,在公司还有一群同事共同商议,在张家可就只有他一个人承担。

    “阿澈”张翼年进来就挂在他肩膀上,“怎么了”

    夏澈站起来,不动声色拂掉那条胳膊,平静道“爸呢”

    张翼年“马上进来,在外面抽烟。”

    夏澈蹙眉,薄唇张了张,到底什么也没说。

    反正说了张彬也不听,从来都不听。

    过了会儿,张彬也进来了。

    夏澈将医生的话重组得浅显易懂说给他们听。

    不多久,诊室内传出一阵吼叫。

    “怎么可能之前不是说康复几率很大吗你不是给我说治好了没问题吗你当时是不是骗我是不是你找的医生不行还是没有尽力”

    声音大得外面医生护士都看了过去。

    不明所以的楼层保安敲门不悦道“家属麻烦小声一点,这里是医院。”

    “抱歉。”夏澈对着这情况和措辞早有猜测,歉意应了一句,掰开张翼年死死抓住自己衣领的手,“冷静点,你现在揣测我的失误有什么用或者你能做的更好”

    张翼年一下就卸了力,抓着头发走来走去“那怎么办,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阿澈,阿澈你快想想办法。”

    夏澈被他吵得脑子疼“我能有什么办法等医生诊断,现在只是让大家都有个心理准备。要是真有事,我平时不在这儿”

    “你要回京城”张翼年不可置信道,“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要回去”

    “你听我说完。”夏澈解释,“如果有需要,我保证一个月至少有一周时间在这里,平时我会请护工,会请督查,医药费支出我全包,你只需要平时多注意,多跑几趟,方便处理突发事情。”

    张翼年疯狂摇头“不行,我不行的阿澈,我还得找工作,

    我工作已经很忙了,根本没时间照顾,而且我也不会那些乱七八糟的手续治疗什么的。”

    “那就学,我以前也学过。”夏澈好声好气道,“张翼年,讲点道理,当年是看在你身体也不好还没找到工作的份上,不可能什么事都让我干吧”

    “可是我不会啊,我真不会。”张翼年拉住他手祈求,刚才抓着他领子吼叫的气势分毫不见,“夏澈,我尽量帮你,但你这你不能丢下我们一个人享福去吧”

    夏澈呼吸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卡得人生疼。

    他干脆顺着往下说“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出钱出力了,你出什么了”

    张翼年和张彬齐齐愣住。

    似乎不敢相信,这么条理分明不留情面的话是从夏澈嘴里说出来的。

    张彬哀求道“夏澈,他是你妈妈。”

    夏澈长睫砸落在眼睑上,无力到手脚发凉,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

    他睁开眼,推开了诊室门。

    “怎么样了”一道急切的身影从不远处跑过来,没有分毫停顿,裹挟着热气挡在他面前,“他们在吼什么你领口乱了,他们对你动手了吗伤到了吗”

    夏澈微微抬头,有瞬间的错愕。

    差点忘了,门口还有个裴燎。

    和张彬张翼年不同,是只等待他一个人,专门陪他来的裴燎。

    回过头就能看见。

    刚理好的思绪再次紊乱,冲的眼眶生疼,夏澈意识到情况有些糟糕。

    他故作镇定道“不太好,跟他们说了一下情况。”

    裴燎垂眸看了他两秒,猝不及防地伸手揽住他腰,带到旁边安全通道,躲在无人在意的门后。

    他用商量的口吻问道“可以给我说说吗”

    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传到后腰上,夏澈挺直的脊背终于绷不住,“嘭”的一声断了弦。

    他折下脖颈,将额头抵在裴燎的肩膀上,低声道“我想躲一会儿。”

    裴燎把他头发理到耳后“我带你走”

    “那样太不负责任了。”夏澈浅笑一声,“就,抱我一下吧。”

    话音刚落,裴燎就紧紧把他拥在怀里,力气不大,刚好隔绝刺鼻的消毒水味。

    夏澈并没有回抱,安安静静窝了两分钟,冷静开口,把医生的话、以及七年前宋念的病情概述了一遍。

    “说我自私也好,冷血也好,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儿,把刚稳定下来的事业抛弃,必须要在一周内安顿好这些离开。”

    裴燎静静听着,点了下头“听起来你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夏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想这么做,可要是没有解决这些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得掉。”

    简而言之,对自己认知定位很清晰。

    当年留学也是,明明说好回来处理完就回去,还是因为张翼年的无所事事,和张彬的木讷茫然,被迫留下承担了所有。

    倒不是对他们有怨怼。

    就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而且。

    “我不想后悔,也不想愧疚。”

    如果因为自己的离开出现意外,他注定无法忘记这件事,无法忘记这些人。

    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他不愿意产生的情感,必须从根本杜绝。

    裴燎拍拍他后背,落下的手都在颤抖。

    没有觉得他不争气,也不觉得他优柔寡断,纯粹是心疼,这些都不是缺点,哪有受害者原罪的道理

    夏澈就不该摊上这样的人和事,但凡张翼年肯做个人,他都不至于累成这样。

    改掉习惯是件很痛苦的事。

    不少人都自以为是,执着于教对方如何如何做,硬生生将对方变成一个理想化的人,成天与这个和解与那个和解,放过别人放过自己还用“别人无法替你解决一辈子”、“自己放下才是真放下”之类的鬼话解释。

    在裴燎看来,这都是扯淡,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去他妈的放过自己,都逼着人改掉天性了,那叫什么放过自己

    没本事的人才会说无法解决一辈子。

    他就是能替夏澈搞定所有烦心事,就算他现在出门就被车撞死,也能保证夏澈这一辈子过得无忧无虑。

    当然,前提得是夏澈愿意,并且相信他。

    裴燎低下头,小心翼翼问“追你的话,能不能给我个表现机会”

    夏澈掀起眼皮,眼里溢满疲惫和烦闷,看得人呼吸不畅。

    “这件事我帮你处理,你只要告诉我想要什么结果,需要做到什么程度,你需要了解的就问我,其他都不要担心,完全交给我来办,可以吗”裴燎有些忐忑,不知道这样的要求是否冒犯,但事关夏澈自己,还是坚定地说下去,“你可以放心不下别人,但你要放心我。”

    夏澈走不掉无非就是因为这边没个能理所当然托付的人。

    这点对他来说完全没问题,家里别的不多,就能用的人多还有钱多,信他就够了,不需要劳神费心挂念别人。

    裴燎自以为问得收敛,但以夏澈的敏锐程度,怎么可能听不出话里意思

    对他来说,这问题问得太重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所有东西都需要等价交换的规则,就算有人免费送他一顿饱餐,他也会支付对应的代价,哪怕对方并不需要。

    那么接受裴燎的好意,该还给他什么

    还不起就要拒绝,可夏澈在叫嚣的潜意识中发现发现,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可能不是一定要还,也不是完全还不起。

    不然试试

    裴燎久久等不来回答,心里越来越没底,开始想后面给自己下的台阶,也开始想第二种解决方法。

    就在他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氛围的时候,腰被人环住了。

    夏澈忽然想到祝亿鹏的警告

    你可千万别玩脱了,栽在姓裴

    的手里。

    他苦笑一声,心想这叫什么一语成谶

    不过至少没玩脱。

    毕竟定下三条需要求证的条例时,就已经预测到了所有答案,并愿意接受答案带来的所有可能性。

    只是第一条的答案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又或许,来得更早。

    凌晨一点五十三分,夜很深了,今晚睡医院是最好的选择。

    夏澈背对月光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

    “裴燎,”他唤道,“我想回家。”

    “好。”裴燎没有犹豫,牵着他跑到医院门口,满楼冷冽的灯影被抛在身后,一脚踏进喧闹的月光下,恍惚的瞬间,路灯都暗淡下去,“我去开车。”

    夏澈松开他的手,温声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裴燎没有离开很久。

    回来的时候,夏澈并不在原地。

    他有瞬间的慌张,下了车小跑两步,才发现夏澈在买糖葫芦,旁边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牵着小女孩,时不时往他身上看。

    夏澈买了两支,一支用纸袋包起来,包了两层,一层装着糖葫芦,一层借着衣袖遮挡,悄然装进他手里所有的现金,弯腰给了旁边穿着病号服塑拖鞋、脖子上带着留置针、头发掉光还没带帽子的女孩,点头回应了鞠躬感谢的老人。

    他余光看到裴燎,走过来把那支没包起来的糖葫芦递到对方唇边,笑道“来不及买小蛋糕了,凑合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