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她吗”
话音消散,四目相对,曲蓁恍然觉得,沈之蔻的眸子里好像下起了雨,溅落到她的心湖底。
以至于,她的记忆缓缓被拉回到六年前的那个雨天。
那天,她们一家三口开车去外婆家,在小道停车休息时,她吃了水果便当,手上沾到了污渍,拿纸巾擦过也还是黏糊糊的。
恰好不远处有一条河道,爱干净的她便撑着伞去河道边洗手,踩石阶而下时,她在杂草丛里看到一抹刺眼的白色。
周遭幽静,她停顿了下,右转往杂草丛的位置靠。距离越发相近,她看得也愈发清晰,在染着湿意的草丛里的不是物品,而是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彼时十六岁的曲蓁,吓得步伐不稳,差点踩空摔倒。
弄出的动静吵醒了昏厥的人,曲蓁瞧见她苍白的嘴唇动了下,血肉模糊的手指朝她的方向点了点。
曲蓁紧张地往两个母亲的方向望了一眼,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真的很可怜狼狈,令人十分不忍心,加之周围并没有什么危险,她鼓起勇气撑着伞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你别怕,我马上打急救电话,医生很快就来了。”
她出声安抚,刚要拨通,面颊缠着白色纱布的女孩忽然攥住了她的裤脚,声音嘶哑一字一顿道。
“别、打。”
“我、不去、医院。”
“救、救我。”
女孩指尖的血渍沾染在曲蓁水蓝色的牛仔裤上,那双布满红色丝线的眼睛,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又因这场雨,渐渐洇出水润的湿意。
“我家人、虐待我,去医院她们能找到我。”她的状态实在糟糕,说长句都很吃力,“求、求你,救救我。”
曲蓁的动作僵住,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女孩就晕了过去。
脑中乱糟糟的她,连忙丢掉伞,躬身借着地势高度背起女孩,迅速往秦欢所在的方向奔跑。背上的人没什么重量,轻得像一团云,兴许也就比她老家里大号的棉花娃娃重一些。
向母亲两人解释清楚后,她们急忙往梅花村赶。
到达目的地,第一性别是oga的秦外婆,给女孩做过包扎处理和细致的检查后,她摘掉眼镜告诉三人。
“是个oga,脸部和四肢包括腹部等各处,都有程度不一的损伤,看起来像比虐待更严重。有些是旧伤,有些是新伤,虽然看着吓人,但没有伤及内部,精心调养一两个月,应该就不会留下什么大问题。”已经年迈的秦外婆叹了口气,“她太瘦了,长期营养不良,从腺体的发育程度来看,应该已经成年了,但具体多大年纪我也看不出来。她脸上的伤很狰狞,调养也会留疤,就算花大价钱去修复可能也”
“外婆,她已经成年了吗”十六岁的曲蓁睁圆眼睛,“可她看起来好瘦小,我以为她比我还要小一点。”
“确实是
成年人。”
秦欢皱起眉“应该真是被家里苛待吧。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虐待自己的孩子啊她难得飙了句脏话,“真是天杀的。”
曲涵低声提醒她,孩子还在身边。
三个大人就着女孩去留的问题开始讨论,曲涵和秦外婆认为这件事仍有许多疑点,秦欢和曲蓁一致认为要留下女孩。
那时的曲蓁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一脸坚定地揽下责任“她是我带回来的,我会照顾她,喂饭什么的我都可以的。”
秦欢笑着捏了捏女儿柔软的脸颊。
讨论结束后,曲蓁跑到女孩床前,担忧地望了她许久,瓷白的脸颊满是祈愿时的认真。
“你要快点醒过来哦。”
第一天傍晚,躺在温床上的女孩才转醒,她的嗓音沙哑粗粝,向众人讲述此前被虐待继而逃出的经历后,纤瘦的身体似暴雨中摇摇欲坠的枝丫。
已为人母的秦欢眼眶泛红,单纯又善良的曲蓁,更是直接变成了双目通红的小兔子。
女孩留了下来,曲蓁将自己的房间给她睡,她不爱说话,情绪淡得几乎没有起伏,三天后才告诉大家,她的名字叫何雨。
此后的一个月里,曲蓁都叫她小雨姐姐。
除了臀部和大腿外,何雨的其它地方都缠满了纱布,在曲蓁的记忆里,她总是很安静地坐在床边或是窗边,像历史书里的木乃伊。除了帮她换药换纱布的秦外婆外,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
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她面部损伤严重,探究只会触及她的伤痛。
直到一个月后的不告而别,曲蓁都不知道何雨究竟比她大多少岁。那时她没有生气,只是感到惊讶和担忧,甚至还一点儿难过,她们都担心伤势还没痊愈的何雨去了哪里。
当时下着小雨,曲蓁甚至骑着自行车去村外找了一圈,可处处都没有她的痕迹。
她们在雨幕中相逢,又在夜雨中分离。
从回忆中抽离而出,曲蓁将充好的热水袋放到沈之蔻的手腕下,重新躺回被窝里才低声回答。
“记得。不过过去了六年,其实我都记不清了。”
沈之蔻眸底升起的欣意渐渐暗淡下去。
曲蓁毫无察觉身旁人的异样,简单讲述这位故人的事后,思衬道“她走后我还去找了一圈,可能是我太笨了吧,别人说什么都信,她不告而别,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在撒谎。当时我妈还怀疑过,但我觉得她真的很可怜,然后就傻傻地”
沈之蔻反问“她骗了你,你会讨厌她吗”
曲蓁又侧过身与她面对面,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应该不讨厌吧,她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而且她并没有伤害我们任何人。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欺骗会让我觉得很陌生。”
沈之蔻沉默不语。
“姐姐。”曲蓁喊她,“妈妈为什么会那么说呀”
“因为这颗朱砂痣,她说那位故人手腕上也有。”
曲蓁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放在心上。那会儿秦欢偶尔会进去给秦外婆递东西,她猜想可能是换药时无意间瞥见了一眼。
“那真巧。”
“嗯。”
“她大概挺不喜欢我的。”曲蓁忽然道,“我那个时候信以为真,担心她一个人会偷偷难过,就总是跑到房间里陪着她,拿平板给她看电视,给她讲我喜欢的考古故事书,想让她开心一点。其实基本上都是我都在自说自答,她几乎没什么反应,也很少理我,对我讲的那些应该也不怎么感兴趣。”
“现在想想,我估计她是觉得我很烦人吧。”
在曲蓁看不见的床被下,沈之蔻渐渐拢紧手,声音并不平静“或许,她有在听你说话的。只是像你提到的那样,她性格比较安静,我猜她可能也不善于表达。”
“没关系。”曲蓁弯起唇,露出小梨涡,“过去了这么久,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不是姐姐提到,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就像我妈妈说的那样,人的生命中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其中的很多人,都只是萍水相逢,陪伴你走一段路程的过客而已。”
说完,她又鼓起勇气道“不过,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想和姐姐一起,一直走到路程的尽头。”
沈之蔻靠近吻住了她。
不是蜻蜓点水,而是深陷其中的亲吻。吻得曲蓁迷迷糊糊,想要抢过主权时,她又整个人都钻进曲蓁的怀里,像一只柔软的小猫般在她的胸膛蹭了蹭。
“晚安,蓁蓁。”
这个姿势很亲密,她们几乎严丝合缝地挨着彼此,曲蓁的脑中发出热水烧开的声音,她脸颊发烫,应得很小声。
“姐姐,晚安。”
即使互道晚安,曲蓁也迟迟没有睡意,再三催眠自己,待窗外的淅沥雨声越来越大,她才酣然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盖过怦然跳动的心跳声时,被曲蓁抱在怀中的沈之蔻睁开了眼睛。
她眸底清明毫无睡意,借着夜灯光晕静静地望着曲蓁,眸中墨色暗涌,夹杂着深深的占有欲。
很快,她又靠近在她的唇角亲了亲,亲吻蔓延至她的梨涡,也并没有消停。
一个谎言开始后,需要用一千个谎言去填补。
即使是只手遮天的沈之蔻,也无法告诉入睡前的曲蓁,当时的何雨没有讨厌她,更没有觉得她烦。
十六岁的曲蓁,尚未经历那一场改变她高考志愿和命运轨迹的车祸,尚未经历最疼爱她的外婆意外离世,是一朵养在温室里,用爱意浇灌出的花。
她天真烂漫,俏皮又灵动,像夏季里漫山遍野开得最盛的珍珠梅。
短短三十个日夜,每天都开心的像只小雀鸟般的曲蓁,会捧着不同的考古书进到房间,跟她分享各种趣事逗她开心,会给她捉萤火虫给她做星星灯,会给她摘不同的花放入花瓶中,令她在室内也能领略梅山的夏季。
多数时候,她总是坐在书桌边的地毯上,欣然地跟她展望未
来。
“小雨姐姐,我成绩还不错嗷。希望我能考上q大,因为q大的考古专业是国内是最好的。”
“q大不仅拥有最好的考古师资,还有一个特别珍贵,专门存放考古藏书的书库,我好想去那里学习和看书呀。等我将来长大了,我也要在自己的房子里建一个小型图书馆,专门放我喜欢的考古书。”
“小雨姐姐,今天村里放烟花啦,真的好漂亮哦。听说海城外滩有国内最盛大的烟火盛宴,等我长大赚钱了,我要在我生日的时候去看一次。”
“对啦,还有海城的鸿鸣寺,我想去那儿给妈妈和外婆祈福,如果能有缘点到一盏天灯就更好啦”
吻至下颚时,沈之蔻的耳畔边,隐约间又响起了那道灵动的声音。
“小雨姐姐,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她记得彼时的自己只是沉默,小姑娘以为她没有心思回答,又换了另一个话题。
沉默造就了现在的难以言表。
她从不被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小时候她喜欢玩偶,喜欢小猫小狗,可隔天她就会收到一袋被肢解、被划破肚子、露出海绵的玩偶熊,以及因为她多看了两眼,而被虐杀的无辜猫狗。
就连她偷偷在院里捡起的花,也会因她而被整根拔起,满树的花都在割据声中被碾落,与泥泞一同变成尘埃。
那是她血缘上的aha母亲,在用行动告诉她
她不配喜欢,也不配拥有,更不配被喜欢,她应该活得像个罪人一样,在无尽的痛苦里赎罪,独自度过这带着罪恶降临的一生。
她像一帆孤舟,在被黑暗笼罩的海面漂泊不定,直至撞上冰川坠入深海,彻底泯灭。
可曲蓁无比鲜活地闯进了她的生命里,就像那场不期而遇的夏雨。然而雨过天晴后,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了原地,日日夜夜地窥探月亮,等待下一次重逢。
何雨没有不听曲蓁说话,更没有忽视不理她。相反,她从没忘记过曲蓁说的每一句话,沈之蔻更没有。
她记得她的每一个心愿,为她改筑新建c大的图书馆,为她在生日那天绽放艳惊整个海城的烟火盛宴,为她亲手点燃鸿鸣寺湘云塔的三盏天灯。
即使她毫无所觉,她也甘之若饴。
可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她根本没有办法看着她的小姑娘走向另一个人。时至今日,她想让她知道
她喜欢她。
她很喜欢她。
她想被她喜欢。
纵然不惜手段,万劫不复,她也要
她的眼里只有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