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五身材胖实, 面圆耳大,上了年纪的眼皮半耷拉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看了眼手上的陈情书, 再望向前方站着的温仲夏。
她除了刚进来那一下见礼外,头就没低下过,坦荡的眼睛平视前方。
这小娘子有些胆量。
“这份陈情书是你自己写的”
温仲夏点头“回大人, 民女自知文辞粗浅,不过从构思到落笔,确是我一人所为。”
郭正五心中啧了一声,要说粗浅嘛,的确够粗浅。
首先这一手字就不过关,要是他的学生, 得打回去闭门思过。
其次行文过于直白,半点修辞典故没用。
但优点也有,直切主题,观点明确,第一、第一、第三一共列了六大点理由,读下来一目了然。
这小娘子肚里是有墨水的, 但似乎不多,不过够用。
温仲夏猜到祭酒大人可能在琢磨她写的东西, 他应当没见过这么写文章的。
她是按照报告的模板撰写的, 毕竟这是昨儿半夜爬起来临时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时间紧迫, 她也顾不上什么文笔修辞了, 直截了当便是。
至于毛笔字嘛,她已经开始在练了,好字一天练不成, 慢慢来呗。
对她的这份坦白,郭正午颇为欣赏。
“虽浅白,但通顺,读着倒也不费事。”
温仲夏浅浅一笑,这位祭酒大人是识货的。
站在侧前方的杭曜余光注意着她的动静,微微勾了勾唇角。
郭正五念了一下其中列出来的第一条“太学门口允许摆摊有利于满足学生们的多方面需求,温小娘子,此话何解”
庞司业坐在他的侧面,不咸不淡先接了一句“膳堂光大厨便有七八个,帮工、伙计数十,满足学生的需求足够了。”
温仲夏早有准备,神态自如道“回大人,民女知道膳堂的大厨手艺高,绝非外人能比。”
这话一出,在场的杭曜、孙博士等人皆露出些许惊诧的神情。
这说的是膳堂
好吧,说这种违心话,温仲夏也很无奈。
她不清楚郭祭酒和庞司业的关系如何,在未知的情况下,她不准备一上来就炮轰黄铜或者庞司业,而是把自己的姿态摆低一点。
因为她很明白这次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而是希望太学撤回告示,给她的同行摊主们争取留下来的机会。
她继续说“膳堂要在满足两千多学生的需求上不出错,那必然只能求稳,所以我猜膳堂做的吃食味道好,但容易缺少变化。”
杭曜默默点头,好几年了,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样。
“长期下来,学生们定然乏味,如果外面允许摆摊的话,那些摊主来自各地,带来花样繁多的美味吃食,学生选择多了,吃得开心,读书都会更有劲的。”
“除了食摊,还有卖纸笔字画的,学生们要是没笔没墨了,在门口轻易能买到,如果不让摆,他们还得跑到临近的马道街去,多麻烦啊。”
郭正五点点头“说得有几分道理。”
庞司业脸色沉了沉。
祭酒大人又挑出一条“允许摆摊有利于塑造太学亲民友善之良好形象,扩大生员。”
庞司业又有话说了“太学乃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声名远播,人才济济,群贤毕至,什么时候需要靠几个小摊来塑造形象,扩大生员了祭酒大人,这某条理由完全是牵强附会。”
“温娘子,你如何解释”郭正五看着她问。
温仲夏道“民女听过一句话叫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诚如庞司业所言,太学是圣地,但也因此在老百姓心中,太学往往是高不可攀的。”
“但是如果太学允许百姓自由摆摊的话,便会显得平易近人,与民偕乐,连皇家的金明池不是还要定期给百姓开放游览吗”
“之前有博士、学正经常在小食摊上用餐,和我们闲话家常。能和太学的先生说上话,大家别提多高兴了,都说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将来努力考上太学,点滴影响之下,指不定将来就能再出几个进士,报效国家。”
“祭酒大人,这条理由还不算重要吗”
郭正五心里不住嘀咕,乖乖,这小娘子的嘴巴子太利索了,连官家的金明池都搬出来打比方,光这一条便足以堵住别人的嘴。
他斜睨了一眼庞司业,后者那张老脸快挂到地上去了。
郭正五忍着笑意,看向另一侧的几个博士“你们经常去门口的小食摊”
孙博士捋着胡须道“老夫平时就喜欢在街头巷尾寻摸有趣的小食店、小食摊,门口的那几个我确实常去,虽说都是小食,但味道真不错,尤其是温娘子做的吃食,那更是没话说。”
“初辰,我记得你向来是去膳堂啊,几时也开始去外面吃了”郭正五又问。
这陈情书还是杭曜帮温仲夏递来的,又说了一堆好话,可见去的不是一次两次。
被点名的杭曜拱手道“回大人,学生原是想尝试换个口味,试过后发现外面的食摊确实风味各异,便宜实惠,故而颇受学生们喜欢。学生也不赞同粗暴地禁止,应当考虑大家的意见。”
这些话,在他递陈情书的时候便说过,再说一次,是要坚决表明他的态度。
郭正五又问了几个学正,得到类似的回答后,偏头一转,看向庞司业。
“庞司业,这里好像只有你是最拥护让学生都吃膳堂的,看来你自己经常去吧。”
庞司业
他怎么可能会去和学生们挤膳堂
他的餐食都是由小厮从家里或者酒楼带来美味佳肴。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只能避重就轻道“自然是去过的,下官觉着膳堂很好,不需要再让人摆食摊,尤其是外面那些食摊不清楚食材来源,不知道干净与否。万一学生吃坏了身体,反倒要我们太学承担责任,实在是得不偿失。”
五道“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庞司业脸上一喜。
“庞司业,此言差矣,”温仲夏的嗓音清脆响亮,“如果您是担心这些问题的话,我可以给您想出好几种办法,譬如派人定期检查我们的食材,又或者要求所有摊主去医馆做体检,确保没有疫病。”
“我相信所有摊主都会照做不误,只希望太学能让大家继续摆摊。”
五点了下头“这个提议不错,可以考虑。”
庞司业刚扬起的嘴角又放了下去。
大人,你到底是听谁的
温仲夏道“祭酒大人,我写的最后一条是有利于繁荣经济。我知道这条写得很大,你们也许觉得可笑,不过我们这些小摊贩确实就靠着这个小买卖过活。”
“有人靠卖包子养一家老小五六口,还有个女人丈夫残了,需要养俩孩子带公婆,有个书生屡试不第,依然没有放弃,靠卖字画一面挣钱一面继续备考”
温仲夏放柔嗓音,说得情真意切“如果没有了这个营生,他们可能真的没有活路了,望大人体察民情。”
先讲讲道理,再适当卖卖小惨,这是她的计划。
卖惨不可耻,更何况他们这些小摊贩和太学的官员、博士们相比,本来就惨。
家里要是条件过得去,谁愿意风吹日晒地来摆摊呢
“我每日从门口经过,时常见你们那群人说说笑笑的,日子不是过得很悠闲嘛,真那么惨怎么笑得出来”庞司业语气略带嘲讽。
这回不等温仲夏反驳,郭正五冷声开口“庞司业,身为官员,对于百姓的疾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路过看两眼,是看不出问题的,这种话还是莫要再说。”
庞司业顿时心头一紧,自知说错了话,这要是被监察御史一本参了上去,真就吃不了兜着走。
他赶紧低头认错“是下官失言。”
温仲夏见他吃瘪心里笑着拍了两下掌,又道“祭酒大人,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陈情书上的签名就是我们共同签的,如果大人有疑虑的话,可以找他们来问,或者您也可以亲自去门口看看。”
郭正五还真没有去过那些小食摊,一则是他另有监察御史的职务,并不需要日日到太学来办公,一则他本身对吃东西兴趣不大,能充饥便足够了。
他瞥了眼庞司业,见他听到这个提议神情紧张,笑了起来“还是我去吧,探访民情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嘛。”
他起身,还招呼孙博士、杭曜等人一起去。
“你们给我介绍介绍门口有哪些好吃的。”
孙博士乐呵呵道“说到这个,大人可就问对人了”
杭曜故意落在后面,冲温仲夏微笑点头,露出赞许的神情。
温仲夏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最被冷落的庞司业脸色彻底黑成碳。
却说秦迁、曾年、吕天川等学生知道温娘子去面见祭酒大人,各个担忧不已,心早就飞到了祭酒的斋房,奈何他们被博士拘着上课,走不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能休息一会儿,他们一群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必须去声援温娘子,坚决反对禁止摆摊。
少年郎热血上头,说走就走,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冲向斋房,然后在走廊上和以祭酒大人为首的一群人迎面撞上。
他们集体僵硬。
杭曜踏步上前,厉声道“你们做什么”
最前头的秦迁虽然胆子大,但面对祭酒大人也不禁结巴起来“我们,我们是”
郭正五了然一笑“你们也是为了禁止摆摊一事来的吧”
“是的,”秦迁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拱手道,“祭酒大人,我们都不希望禁止摆摊,要是没了门口的小食摊,我们吃不好睡不好,哪里还有精力读书呢”
郭正五笑得和蔼“有那么严重”
众学生见他不像生气的样子,立即七嘴八舌起来
“有的有的,读书累得要死就靠温娘子的吃食补充体力呢。”
“没了小食摊,每天乐趣都要少了大半。”
“膳堂那么难吃,不吃小食摊吃啥”
“要是搬到两百丈外,谁还愿意走过去啊。”
“大人,隔壁国子监都来抢人了,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庞司业嘴角抽搐,却什么也不能说。
杭曜等学生们说的差不多了,才开口不冷不淡地斥了他们一句“你们莫要浑说,祭酒大人正要去门口巡查,相信他对此事一定会秉公处理。”
郭正五瞥他一眼,心道这小子几时学会拱火了
学生们兴奋不已“那太好了,我们能不能一起去”
“胡闹,赶紧回去上课。”另一博士训道。
郭正五摆摆手“无妨,你们一起来吧,学生的意见也要参详参详嘛。”
学生们当场欢呼,少年郎就是直白热烈,一点不藏着掖着。
温仲夏在人群中默默看着,抿起浅浅的笑容。
正当门口那些在陈情书上签了名的摊贩焦急等待时,看见一大群人走了出来。
这什么情况
不会是因为签了名,来抓他们的吧
哎呀,早说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咦
不对,温娘子也在人群中,走在前排,脸上挂着笑,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最中间被簇拥的男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身官服,应该是大官吧。
只见这位大官先是冲他们招招手,然后一群人走向了温娘子的小食摊。
毕竟一众人率先推荐的都是温氏小食摊,郭正五便决定先来考察一下这个。
徐袖看到这么多人来也吓了一跳,听到温仲夏的解释,才稍放下心,连忙招呼人。
小食摊自然是坐不下这么多人的,只能先紧着祭酒、司业、博士等人坐,其余站着。
食摊是真小,但收拾地整洁干净不杂乱。
桌面上一尘不染,不像有些食店那桌子总是腻着一层油。
郭正五满意点头“不错。”
温仲夏戴上围裙,先把现成的卤菜切了几盘端上去,随后她要给郭祭酒单独做一道吃食。
这道吃食极其简单,但应当会对这位大人的口味。
只花了不到片刻钟,温仲夏便亲自给郭正五送上餐盘。
“这这是煎饼卷大葱”郭正五看到吃食,面露惊讶。
温仲夏微笑道“正是,我知道您是山东人,想来应该爱吃这道山东美食,做得不好,您别嫌弃。”
盘子上是一张张叠起来的暗黄色煎饼,几根大葱,酱料是棕褐色的,还有一盘嫩黄色的鸡蛋。
郭正五感慨万千,在京为官多年,确实多年没吃上这口了。
孙博士坐在他的身侧,笑道“大人,尝尝吧。”
“好。”
郭正午取了一张煎饼,一拿到手,摸到那稍显粗糙的表面,这感觉对了。
煎饼摊开,抹上一层酱,嫩生生的鸡蛋铺一层,再来一根上白下青的大葱,卷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送入口中。
嘿,就是这个味儿。
煎饼虽薄,但吃着很韧,口感筋道,头回吃的人不习惯,甚至可能会觉着像是在嚼纸,但嚼着嚼着,那饼子的香味就出来了,属于越吃越有味道。
酱料滋味醇厚,里面加了些辣,摊鸡蛋只放了点点盐调味,嫩得哟,含一含便化了。
最灵魂的便是那根大葱,吃煎饼没有大葱,等于白吃。
大葱又脆又水灵,闻着就有一股浓郁的葱香味,一口下去,那股子特有的辛辣味直冲脑门。
郭正五许久未吃,这第一口也被刺激得眉头紧皱,但是又忍不住再啃了一大口,渐渐地一丝甘甜开始在口腔蔓延。
地道
郭正五吃着吃着,七尺壮汉忽然低头呜咽了一声,可把周围人吓了一跳。
“祭酒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庞司业问,“莫不是太难吃了”
温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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