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曜的信上没什么重要的大事, 只是絮叨着这几天的日常。
譬如金丝牛肉饼被两位同僚吃了一半,还嫌他没有多带几个。
县学的学官和先生盛宴款待,菜肴不如温记的好吃,唯有一道红烧鲤鱼, 颇为鲜美。
县学的学生虽家境不如太学生, 但勤学好问, 他很欣慰,有感于学生们的努力,他们决定多留两天。
还写当地种了许多栗子树,栗子饱满个大,回来时要带一些给她尝尝。
如此之类, 云云种种写了两页纸。
虽然都是细碎小事, 但温仲夏却好像能从字里行间看到他一本正经说这些话的模样,眼底闪过柔柔的笑意。
对面的杭妍双手托颊,见她笑了, 连忙追问“温姐姐,我哥写什么了”
哥哥真是不够意思,巴巴让人送信回来,给父母一封, 给她一封。她乐呵呵打开, 里面竟套着小信封,托她转交温姐姐。
给她的内容,拢共才写了两行。
呵, 这便是亲妹妹的待遇。
不过转交温姐姐,她是乐意效劳的。
“没什么,就说他在那边一切都好,可能会晚两天回来。”温仲夏直接把信纸给她看。
杭妍快速扫了一遍, 一脸怒其不争“写什么鲤鱼,什么毛栗子啊,废话连篇,应该多写写相思之情嘛。”
难怪哥哥告白会失败。
孺子不可教也。
“你好像很懂啊。”温仲夏听乐了。
“话本子上都是那么写的啊,”杭妍振振有词,“喜欢人家就得写情书,就得说出来嘛,不说怎么会知道,难道还要心上人去猜吗,那种男人就太没趣了。”
温仲夏笑着伸出大拇指“给你点了。”
谁说古代女孩对待男女之事都是隐忍被动的,像杭妍这般直率大方的其实也不少嘛。
杭妍不懂“点了”是什么意思,但明白大约是夸赞的话,小下巴得意地翘得老高。
温仲夏话题一转“你平时都看什么话本子,给我推荐两本,最近去书铺都找不到好看的。”
提到这个,杭妍可来劲了,简直是如数家珍。
“我那儿还有几本,那男女主人公可曲折了,我帕子都哭湿了,下回给你带来啊。”
“我哥还没收了我好几本,真正可恶。”
“温姐姐,你让他把书还给我吧,他保准听你的。”
温仲夏站起身,将信折叠收好,打趣她“定是你惹他生气了,他才没收的。”
“才不是,他是故意找我麻烦。”
温仲夏起身往后厨走,准备给杭妍装一些皮蛋带走。
杭妍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抱怨哥哥。
温仲夏耳朵听着,同时在心里琢磨,这个时节的栗子正是最好吃的时候,糖炒栗子软软糯糯,香甜可口,板栗炖鸡也很好吃,栗子煮烂碾成泥,做栗子蛋糕也别有风味。
皮蛋一上菜单,果然引起了客人们的兴趣。
温仲夏暂时只上了凉拌皮蛋和虎皮辣椒擂皮蛋两种吃法,多数客人一开始觉得气味古怪,但很快就真香了,还嚷嚷着让她多腌一些皮蛋,他们好买回家去。
有需求,自然没问题,立马安排上。
且说自从方荣挖墙角不成后,温仲夏就一直等着他的后招,连带着金水几人也有些不安,总感觉坏人就藏在暗处蠢蠢欲动,不知道几时跳出来咬她们一口。
但又过了两天,依然平静,方荣没有再找过温记的其他人,伍家那头因为点心受欢迎,又来多订了一些。
温记的买卖红红火火,所有人忙得不停,尤其是那几个女孩子,她们不仅白天要跟着做菜出菜,晚上睡觉前还要练习厨艺基本功。
刀功、白案、面点、裱花等等,一样一样练。
起初她们不太好意思,毕竟练习需要食材,晚上还得点油灯,都是要钱的,她们生怕因此被掌柜嫌弃。
温仲夏知道后,非常支持她们,没有前期的投入,何谈成功
只要是认真为了学习,该用什么食材尽管用。
温仲夏也会在一旁做指导。
“拿刀的姿势正确,就是这样,左手拿稳胡瓜,手腕发力,很好。”
周二丫操着菜刀,头一回接连不断地将一根胡瓜从头切到尾,而且每一片厚薄差不大一致。
小丫头是四个女孩中最小的,但学习劲头一点不弱,刀功进步非常大。
温仲夏当场抚掌表示鼓励,二丫挠挠脖子,一脸羞涩,又忙把切成片的胡瓜举给她吃。
温仲夏笑着尝了一片,剩下的让她自己看着办。
她又转去杨芝那边,小丫头对白案很感兴趣,揉好了面团,扯出一个剂子,揉成长条,扯拉面。
温仲夏赞赏地点点头,之前她揉的面条总是一扯就断,现在已经可以摔打多次而不断,越来越有扯面师傅的样子,可见下了功夫。
提点了杨芝几句,最后是金水。
金水的庖厨功底比她们都强,基本功不需要再练,但她也没歇着,而是在练习裱花。
自从跟着掌柜学做奶油蛋糕后,金水仿佛认识了新世界,原来糕点还能这么做。
她学得如痴如醉,裱花看起来简单,但真上手才知道要做得漂亮,有型,不塌,还得做出各种新花样,那真是相当不易。
奶油这种东西太精贵了,她不好意思用那么贵的东西练习,就用蛋白霜简单代替,反正不是给客人吃。
蛋白霜纯靠自己一人手动打,一点不嫌累。
温仲夏毕竟上辈子没有真正开过蛋糕店,她见过很多繁复精致的裱花,但自己动手做的不多。
在这一点上,她和金水一样,也要摸索。
如今她们用的不是最初简易版的油纸裱花嘴,而是专门定做的钢制裱花嘴,更专业方便。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琢磨怎么做出更漂亮的造型来吸引客人。
厨房里有“笃笃笃”的切菜声,摔面声,窃窃私语声,以及
头顶的瓦片突然响起的“喀嚓”声。
温仲夏耳尖一动,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异常,以为听错了。
继续和金水埋头研究裱花,过了一小会儿,再次听到上方传来声响,像是瓦片移动的声音。
这回她没有抬头,而是若无其事地凑在金水耳边叽咕了几句,金水瞪大眼。
温仲夏伸了下懒腰,朝二丫和杨芝说“你们两个放下手上的活儿,过来让金水教你们怎么做蛋糕裱花。”
二丫和杨芝有点不明白,但依言乖乖走了过来。
“你们好好跟着金水学,漂亮的裱花是蛋糕成功的关键,没有客人不喜欢漂亮的蛋糕。”温仲夏故意高高扬起声调。
个女孩子用信任的眼神看着她,温仲夏打了个哈欠“你们继续练习,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温仲夏慢悠悠走出厨房,经过天井时,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厨房房顶。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不出异样。
她先去了趟嫂子房间,隔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地溜出来。
梯子靠在厨房的屋檐下,她悄没声息地将梯子架好,一点点慢慢爬上去,冒头一看。
果然,厨房的斜面屋顶上趴着个人,瘦瘦,个子不高的男人。
那贼人移开半边瓦,半张脸探进洞里,似乎想要听清下面的人在说什么,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人爬上来。
温仲夏一站稳,立马伸着棍子厉声呵斥“小贼,你想干什么”
那贼人真是完全没有预料有人出现,怔了几瞬,才慌忙爬起来。
要跑
“来人啊,抓贼啦”温仲夏一边叫喊,一边踩着瓦片踉踉跄跄地追过去。
那贼人没想到她这么猛,几大步回到架梯子的地方,一看。
嗯
我的梯子呢
就在此时,下面传来一声巨响。
“咣”
徐袖用力击打着铜锣鼓,大喊“街坊邻居快来人啊,抓贼啦”
小冬儿也在旁边扯着嗓音喊,手里没有铙钹,就拿棍子敲打地面。
那梯子被放倒在地上。
小贼完全傻眼,这些人几时过来的
他现在进退维谷,半蹲在屋檐边上,告饶“别叫别叫了,我不是贼。”
“你不是贼,大晚上偷偷摸摸趴我家厨房上面想干吗”温仲夏用木棍指着他。
“我我真不是贼。”那人反复就这一句。
“贼哪里有贼”
“敢上我们这儿偷东西,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徐掌柜莫要怕,我们来帮你。”
此时夜色不算太晚,邻居本就还未入睡,再加上大伙平时互帮互助,又经常得了温记送的吃食,邻里关系一向很好。
听到温记这边喊有贼,旁边几家人随意披了外衫,头发都散着,有的操着扁担,有的拿着扫帚就冲了出来。
贼人眼见人越来越多,心中更慌了,顾不得有没有梯子,他沿着屋檐“哒哒”跑到另一头,心一横,直接往下跳。
温仲夏瞠目结舌,想拦没拦住。
下一瞬,就听见“哎哟”一声惨叫。
紧接着是金水、杨芝等人的声音。
“看你往哪里跑。”
“打,狠狠打他。”
温仲夏站在屋檐往下一看,咧嘴一乐。
这小贼以为这头是没什么人的薄弱之处,没成想还是掉到她的人手里。
四个小丫头拿着锅铲、擀面杖,把他好一顿揍。
徐袖和邻居等一群人及时赶了过来,几个大男人立马上前将小贼按在地上,一举拿下,押回温记。
温仲夏爬下梯子,先向各位邻居拱手道谢,再看向那贼人。
贼人像是扭着了脚,“哎哎”叫唤个不停。
不过大家不会对他这种人有同情心,把他双手缚在背后,又紧紧按住他的脖子。
“温掌柜,你看怎么办,要不要去报官”邻居大叔问。
贼人忙大喊“不要报官,我真不是贼啊。”
温仲夏看着他“那你趴在我家厨房上面想干什么”
他眼神闪躲,支支吾吾不肯说。
“报官,必须报官,大晚上爬屋顶,定时想做坏事,今儿放过他,谁知道明儿会不会爬我们的屋顶,”另一邻居大伯说,“晚上有差爷巡逻,我这就去找他们。”
那贼人吓得脸色如纸,立马坦白“别别,我说我说还不成嘛。”
“我不是偷东西,只是只是有人派我来温记偷学你们怎么做奶油蛋糕。”
众人一听,愈加气愤,你一言我一语地嚷起来。
“哇来偷师,那不还是偷,更可恶了。”
“谁让你干这种事的”
温仲夏心中已有猜测,那小贼犹豫了一下,果然说出了“方家点心铺”的名字。
他是方家的小厮,受方家掌柜指使而来。
“方家点心铺可是大铺子啊,竟然干出这种事。”
“真是没想到,忒无耻了,我呸”
“方家真是脸都不要了,以后谁还去他家买点心。”
温仲夏其实有点意外,她想过方荣可能出的各种阴招,就是没想到他会直接派人爬房顶偷学。
再一次证实,真实的商战就是这么粗暴简单。
其实要不是她耳朵尖,听到了瓦片细微的异动声,让金水她们假装做蛋糕,说不定真就被他们偷看了去。
知道真相后,徐袖朝温仲夏小声询问接下来怎么办。
自然是公事公办,报官啊。
方家这回都欺负到头顶上来了,她不可能继续忍耐。
邻居大伯去外面跑了一圈,真就碰到了巡逻到横街的官差,马上带着人过来。
官差一来,听了大伙儿的说辞,贼人也埋头承认,于是镣铐一锁,把人带走了。
同时交代温仲夏作为当事人,第二天去衙门处理这件事。
官差带着犯人走了,温仲夏和徐袖再次向热心的邻居致谢,并说等事情解决,一定请他们吃饭。
邻居们纷纷摆摆手,邻里之间哪里需要这般客气,又叮嘱她们务必关好门,随后便各回各家。
外人全部走了,温仲夏才松了口气,让四个丫头不要再练习了,洗洗睡觉。
她和徐袖继续商量一下明儿的应对。
温孟冬被那闹贼搞得睡不着,窝在阿姐怀里问“那个贼会坐牢吗”
“会的。”温仲夏安抚地拍着他。
搞不好,方荣也得进去。
温仲夏没想到这件昨儿晚上刚发生的事,第二天便迅速传开了。
好多相熟的学生来询问,伍家竟也知道了,伍长贵还派人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温仲夏十分感激,不过她抓到了贼人,本就是她占理,没有在怕的。
徐袖陪着她到了开封府衙门,她和方荣都被传召进去。
方荣一开始自然是矢口否认,还痛斥温仲夏故意污蔑。
温仲夏有备而来,将方家点心铺如何觊觎温记的奶油蛋糕一事从头到尾,有条不紊当众陈述。
门口围观旁听的百姓闻言一片哗然,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
那贼人本就是方家的小厮,又亲口承认受方荣指使。
再加上方荣找成七娘去的那家茶楼伙计,也被唤来作证。
如此多的证据之下,方荣再狡辩也无用。
天子脚下,开封府办事相对还是公平的。
偷师算盗窃的一种,只不过他们两人偷师未成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大宋的司法对于盗窃向来罚得重,就算偷师未成功,开封府司录司判了半年的牢狱,还要做苦役。
方荣听到这个结果,肥胖的身躯当场瘫软在地,那小厮则是不住痛哭磕头。
方家不差钱,至于后面会不会用钱上下打点,那不是温仲夏该关心的事。
走出衙门,她看到站在外面的方家老管事。
他看上去愈加苍老,佝偻着背,满脸愁容。
他没有怪温仲夏,只是不住叹气,责怪自己没有教好少掌柜,对不起老掌柜的在天之灵。
他说无论如何要帮方家撑住点心铺,等掌柜的回来。
老管事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就为了坚持对老掌柜临终前的那份承诺,实在重情重义。
方家点心铺的掌柜为了偷学别人的手艺而蹲了牢房,一时之间传得沸沸扬扬,点心铺也对外挂牌暂停营业,有人唏嘘,有人看热闹。
温记的女孩子们则很是欢喜,这叫恶有恶报。
皮蛋卖得好,温仲夏多买了两个陶翁,和徐袖、七娘她们趁着未入冬多做些。
正在院子里给鸭蛋裹生石灰泥时,杨金花欢快跑进来“掌柜的,杭博士回来了。”
温仲夏匆匆洗了手,跑出去,就见杭曜那头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像炸毛似的。
她忍着笑问“你不是应该下午才回来吗”
杭曜上上下下打量她,满脸关切“妍儿说你们遭了贼,没事吧”
看到杭妍派人送来的信,把他吓了一跳,早上天还没亮,他便独自先赶了回来。
一路骑快马,家还没回,直奔温记。
“别担心,都解决了。”温仲夏看他气喘吁吁,给他倒了碗热茶水,让他坐下顺顺气。
随后便把和方家的纠葛两句说了一番。
杭曜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同时又懊恼自己不在,什么忙也没帮上。
“这与你又无关,不必自责。”
温仲夏看见桌上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这是什么”
“新鲜的板栗子,说了给你带一些回来的。”
杭曜打开包袱,满满一整包褐色的新鲜板栗。
果然个大又饱满。
温仲夏拿了一个,问他“洗过吗”
“洗了好几道,干净的。”
“那我尝尝。”温仲夏用力一咬,栗子壳开了个口。
生栗子味道很独特,只是剥里面的那层红皮比较麻烦,不过她拿的这个意外懂事,红皮整张一撕就开,露出嫩黄色的栗子肉。
咬一口,嘎嘣脆,嫩生生的。
吃生栗子不要两口就咽下,慢慢细嚼,嚼出像豆浆一样的浆状时,口感绝了,细滑醇厚,唇齿间满是鲜栗子特有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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