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载川的授意下,霞光分局的警察又依次接触了桃源村的村民,询问他们关于赵洪才生前的线索,摸排李登义一案凶手的范围。
这种办法是实在没有调查方向了、大海捞针似的“碰运气”,一上午的时间过去,警方这边还真有了一点收获
霞阳分区的警察打电话过来,语气相当恭敬,“林支队长,我们刚刚问了一个叫赵秀珍的妇女,得到了一点关于赵洪才的消息。她不知道赵洪才生前跟谁走的亲近,也没见他的身边有过什么女人。但是说了一个以前没了解到的情况。”
林载川神情淡淡“嗯”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赵秀珍说,在前年的秋天,就是差不多一年半之前,赵洪才曾经跟他的邻居发生过一次争吵,最后甚至动手了,两家闹得很僵硬,动手的原因也不清楚。”
“不过,后来两边都没把事情闹大,可能是私下里又和解了。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村子里只有赵秀珍跟我们说了这件事。”
那警察道“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我们又到跟赵洪才起冲突的那个男人那里了解当时的情况,那男人叫郑成威,现在就在我们所里关着,但是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支支吾吾,说当时跟赵洪才发生冲突的原因是村里土地分配的问题,具体的就说不上来了,我感觉不像是实话。”
最后他犹犹豫豫着道“您要不派个人过来看看”
派出所里的那些警察,很多都不是正规公安大学考进来的,没学过什么审讯技巧,水平也就那样,还有很多各种关系塞进来的“合同工”,干点民警的本分工作还行,涉及到一些专业的,连一句实话都未必能撬出来。
“我知道了。”
林载川看了眼时间,道“今天下午三点。”
挂了电话,捧着一杯焦糖珍珠奶茶的信宿抬起眼看他,“要出门吗”
林载川点头“嗯,霞光分局那边说有了一点新线索,我下午去看看。”
正月刚过去,刑侦队现在手里只有李登义这一个案子,完全算不上忙碌,林载川有时间的时候,一般不会让手下的刑警去跑腿。
信宿笑了一声,有点不太正经的语气“要邀请我一起陪同吗”
林载川看他,想了想“怎样才算邀请”
信宿哽了一下,一时竟然没想到要怎么接这句话。
林载川在反将他一军这件事上一直很在行。
林载川走过来,喝了一口他剩下大半的奶茶,味道很浓、很甜,但不腻。
信宿总是喜欢这些含糖量很高的东西。
他轻声道“跟我一起去吧。”
二人到一家餐厅吃过午饭,林载川开车,信宿坐在副驾驶玩手机,随口闲聊似的,“我看局里的同事都不太在意李登义的死因。”
这一上午,办公室里的刑警都没怎么在讨论李登义的案子,重点都放在后面的春季体测上了,甚至有人在办公室里公然举铁,吓的信
宿直接跑到楼上去了。
目前的证据,李登义生前涉嫌贩毒、故意杀人,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总而言之,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干的都是丧尽天良、危害社会的营生。
这种人即便是死,也很难引起人的共情,死有余辜的祸害,不拍手称快已经是很有职业道德了。
刑警也是人,有憎恶情绪是正常的。
不过眼下最主要的原因是确实没有什么能调查下去的线索。
而且跟桃源村里的大阴谋比起来,李登义的死显得更加无关紧要。
林载川注意着前方的车辆,轻声道“年后连续两起案子,一个是轰动全国的社会性案件,一个是涉嫌刑事犯罪、制毒贩毒的集体性质犯罪,他们这一个多月都在长时间连轴转,现在忽然闲下来,注意力松散也是难免的。”
只有林载川这种机器人似的工作狂,才能每天都工作效率百分百地在一线上
不过现在因为某个人时不时就在他身边刷一下存在感,林载川也没有以前那么“专注”
。
信宿“不知道罗队那边,有没有找到桃源村背后那个人的线索。”
信宿确实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在霜降的眼皮底下、在他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悄无声息的“繁衍”出一个毒窝来,就连市局短时间都没有任何发现。
他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不过这些话就是不能说给林载川听的了。
两点半左右,二人到了霞阳分局,门卫大老远看到市局的警车开过来,赶紧通知办公室,“市局那边来人了,快点准备准备。”
林载川的官职比他们分局的局长都高一级,又常年征战声名在外,分局的警察都很敬畏他,这种“敬畏”不会因为林载川性格平缓温和而消失。
林载川还没停下车,就有两三个警察远远跑了过来,“林支队”
二人从车上下来,林载川微微一点头,“这是信宿。我的同事。”
分局的警察忙道,“信警官好。”
信宿听着这个称呼,浑身登时好像有虫子在爬他在市局里是年纪、辈分都最小,没有一个人叫他“信警官”。
这个称呼简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他没说什么,只是露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虚假的社交微笑。
分局的警察招待他们两个进了办公楼,一边走一边道“郑成威已经在审讯室里等着了,我们审了他一中午也没审出什么,您想问什么就尽管问。”
听了他的话,林载川微一颔首“本来应该是我们市公安局的工作,耽误各位午休时间,辛苦了。”
市局刑侦队全权接手了这起案子,按理说嫌疑人都应该押送回市公安局,不过因为桃源村涉案人员太多了,用警车来回押送两天可能都押送不完,所以把村民暂时都留在了霞光分局,这是不小的工作量。
分局本来就有很多鸡毛蒜皮。
那警察连连摆手道
“不辛苦、不辛苦,我们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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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警察也小声吐槽“看看咱们大队长,不过就是官大一级,成天冲咱们颐气指使的,再看看人家林支队,这态度这修养真羡慕,我什么时候能调到市局去啊。”
一个年轻女警压着声音道“他旁边那个帅哥,听说是个超级富二代,以前手里有几家大公司,长的可真好看啊,那脸皮比我都白,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另一女警用更小的声音道“嘘,我刚刚听市局的贺争说,他跟林支队长是那个,同性恋。”
林载川跟信宿的关系,市局的刑警全都知道,但是传到分局的速度就很慢了,尤其是林载川是各种八卦绝缘体很少有人传他的“小道消息”。
那女警话一说完,整个“碎嘴子”小队都没有一个说话的,半晌才有个男警“卧槽”了一声。
林载川跟信宿已经走进了审讯室。
郑成威是个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跟赵洪才差不多,皮肤黝黑,身体壮实,脸上很多皱纹,是很常见的长年下地干活的农村男人的长相。
郑成威看着眼前穿着警服的刑警,能非常明显的感觉到这次来的两个人跟上午的那些条子不一样,但他的文化水平让他难以形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市局刑侦队的一把手,尽管他看起来还很年轻。
林载川平静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响起“警方从其他村民口中得知,在前年你跟赵洪才发生过矛盾,甚至动了手。当时你跟他起冲突的原因是什么。”
郑成威道“是村里”
林载川这时直接打断了他,没让他把这句话说完“即便在桃源村你涉嫌制毒行为,但由于被教唆或者被蒙骗,最多是过失犯罪,甚至无罪。但如果警方后面查到你还涉嫌其他犯罪,并且你在接受审讯的时候,态度恶劣、不愿意自首争取从宽处理,情节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信宿在旁边懒洋洋添了把火“你跟赵洪才发生过正面冲突,然后赵洪才没到半年就死了,很难说你没有杀害他的犯罪动机,你最好还是好好解释解释这件事。”
郑成威完全不知道这两个警察是在夫唱夫随地吓唬他,以为警察真的怀疑他是杀人犯,脸色一下就变了,语调都漂了,“我不是、我绝对没有杀赵洪才啊,我、我当时都没在村里,我怎么可能杀他,而且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严重过节”
信宿跷起一条长腿,似笑非笑地看他“那你们有什么不严重的过节,说来听听。”
郑成威年过半百的人,被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崽子盯着,竟然感觉到如芒在背,冷汗都下来了。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腿肚子都隐约抽筋了。
反正、反正当时什么都没发生,他想做的事也没成功,就算承认了,警察也不能真拿他怎么样
郑成威咬了咬牙
,“当时,我看到一个闺女,自己在我家门口玩,我就想,让她来我家,看会电视,吃个雪糕。”
虽然郑成威没脸明说,但林载川和信宿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一个男人,想让一个小女孩跟他回家,这其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林载川抬眼“多大的女孩子。”
郑成威硬着头皮“八、八、九岁吧,穿着一条小白裙子。”
林载川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
信宿眼里虚浮的笑意也没了。
郑成威脸色涨红,“我当时就是,一时脑子犯抽了,就想着她一个小孩,我、我”
他信誓旦旦道“但是我什么都没做,那小孩我碰都没碰一下我发誓赵洪才把那个小孩子带走了的”
在众多犯罪隐形癖好里,恋童癖是最让人不耻的,信宿多看他一眼都觉得令人作呕,神情恹恹的低下头去,不想跟他再多说一句话。
郑成威脸红脖子粗道“他说我不要脸耍流氓,我说他多管闲事,我俩就这么吵起来的,他还踹了我一脚。”
“这真是实话,绝对没撒谎。”
他又强调了一遍“我真的啥也没干”
林载川声音冷淡至极“强奸未遂也是犯罪。”
只不过,只有郑成威的自述很难给他定罪就是了。
“如果不是赵洪才阻拦,带她回家以后,你打算对那个女孩做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郑成威好像被当众狠狠扇了一巴掌,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不过好在因为赵洪才的阻拦,最后那个小女孩并没有遭遇不测,平平安安地离开了。
只是赵洪才知道郑成威心怀不轨,说不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郑成威可能还有什么“前科”。
林载川道“那个小女孩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以前在村里没见过她,应该是跟着爸妈从外地回来的,当时我问过她叫什么名,她说叫小雪,应该是小名。”
小雪。
因为赵洪才的帮助,她没有被郑成威哄骗着回家,甚至可以说,赵洪才对这个女孩有救命之恩,躲过了人生的一大劫难。
赵洪才对她有恩情。
这个女孩其实很符合杀害李登义的凶手画像。
李登义杀了她的恩人,所以她为赵洪才报仇。
但,按照郑成威说的年纪,这个女孩现在最多最多也只有十一二岁,林载川并不觉得这个年龄的女孩有独自杀害一个成年男性、并且把他倒挂在树上的能力。
而且仅凭一个似是而非的小名,警方可能很难找到这个人。
交代到了这个程度,林载川不觉得郑成威还会对他们说谎,关于赵洪才能调查到的线索恐怕只有这些,他安静片刻,又淡淡地说“有件事我有些好奇,你想要把那个女孩带回家,刚好被赵洪才看到。可是赵洪才怎么会知道你想对那个女孩做什么还是说你曾经做过什么,赵洪
才知道你的为人,
所以才阻止你跟那个女孩接触”
如果说刚刚郑成威还是脸色红里发青,
那在听到林载川的这句话以后,就是彻底发白了。
“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看到村子里的小孩,想去摸摸他们的脸蛋脸蛋。”
许久,郑成威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逐渐藏不住痴迷的神态,喉结滚动,喃喃道“小孩子多好啊,小男孩,小女孩,看着那么稚嫩、那么可爱,跟花一样,皮肤又软又白,看到就忍不住”
“就忍不住你那肮脏丑陋卑劣可耻的欲望。”信宿语气冰冷打断他,很少见他有这样毫不掩饰对一个人的厌恶的时候,他乌黑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度,“管不住自己那半两东西,建议是直接化学阉割永绝后患,留着也是祸害的烂肉,煮熟了喂狗都不吃。”
说完信宿忍无可忍似的,没再看郑成威一眼,推开门走出了审讯室。
在审讯室外面瞻仰学习的分局警察,一齐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离开了这个楼层。
过了几秒钟才有人道“好骂。”
“我的公安局嘴替。”
“好骂。”
“妈的该死的恋童癖恶心死了啊啊啊这种人渣怎么活到现在的”
林载川微微皱起眉,看向关上的房门,感觉信宿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
信宿从来从来都是一个擅长控制情绪的人,他没有在任何人、任何事面前失态过,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比林载川还要擅长情绪管理刚才也算不上失态,只是情感暴露的忽然不太像他。
“小孩子稚嫩青涩、纯真美好,都不是犯罪滋生的理由。”林载川一双冷漠的眼睛盯着郑成威,轻声说,“你才是。”
林载川离开审讯室,听外面的同事说信宿刚刚往楼下走了,于是下楼找他。
信宿确实在楼下等他,嘴里含着一根刚刚从车里的草莓味棒棒糖,后背靠在墙壁上,一条腿撑着地。
看到林载川走过来,他跟往常一样微笑一下,声音也温温的,“结束了”
他神情平静温缓,甚至有一丝真切的笑意,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载川“嗯”一声,走到警车旁边,打开车门坐上去。
信宿跟他一起上车,在副驾驶座位上拉上安全带。
但是很久林载川都没有发动车辆,只是这样坐着,车里安静的不同寻常。
信宿的表情渐渐沉静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林载川轻声开口“你父母出事那年,你只有九岁。”
“我问过你家从前的邻居,她说在你父母离世后,你被当地福利院收养了,但我查过了浮安分区,甚至整个浮岫市的福利院儿童资料,上面并没有你的名字,信宿。”
其实这件事林载川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当时拜托以前的前辈调查信宿父母相关一切的时候,他就知道。
但信宿不主动说,他也不想逼着他开口。
然而
在今天,
林载川终于意识到了某种比他曾经猜测过许多次的“真相”都要令人惊骇的真相。
听到他的话,
信宿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睛,好像并不愿意解释。
林载川的声音很轻“我知道你目睹了父母的死亡,你当时就在案发现场。”
“但我一直无法理解,凶手为什么要留下一个目击证人,跟他有血海深仇。”
在林载川说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信宿一句话都没说,也不动,好像一座雕塑一样,连呼吸都轻的难以察觉。
林载川微微叹了一口气,知道他不愿意开口,最后还是没有勉强他说什么,发动起车子,准备离开。
“小雪”。
市局需要查出这个女孩是谁。
就在发动机发出轻鸣的那一瞬间,林载川听到了一句极轻的,“他把我带走了。”
那声音轻微的恍若幻觉,林载川将刹车踩到了底,转头看向信宿。
信宿把嘴里的棒棒糖拿了出来。
“他没有孩子,想要一个继承人。所以把我带走了。”
他稍微低下头,长睫遮掩,看不清脸上的任何表情。
“我是被他养大的。”
林载川尚且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意思,心脏就一阵痉挛的剧痛,好像被什么隔着时光的枪口猛然重击了一下,以至于他的瞳孔中划过一分惊颤。
在那天雷雨之下的血色后,信宿被他的杀父、杀母仇人强行带走,放在身边养大。
从九岁开始,到
信宿道“我十七岁那年,他死了。”
“后来我被张同济领养,有了第二个父亲。”
后来的事,因为信宿接管了张同济的几家公司,是明面上可以调查到的。
信宿跟那个凶手在一起生活了从九岁到十七岁。
八年。
一个少年最容易被摧毁的年纪。
林载川的喉间干涩,似乎有什么东西绞紧了,连开口都变得艰难,甚至不敢提及这个话题,“他对你”
方才在审讯室里那样反常的表现,是不是那个凶手对九岁的少年做过什么,所以信宿才
信宿则是笑了一下,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愉快,“没有。”
“只不过,当初跟着一个坏人四处闯荡,被迫见识了很多不干净的脏东西,对我当时尚且年幼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所以,现在还会觉得深恶痛绝。非要说的话可能也算一种心理阴影吧。”
林载川低声说道“所以,当时刑昭的那个案子,你才知道李子媛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你在那个时候就跟她见过。”
信宿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载川的脑子有时候快到人类难以理解的地步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不敢跟林载川“坦白”的太清楚的原因,他担心他多说几句话,林载川就能把所有前因后果都能想明白。
而他还没有做好跟林载川说明一切的准备。
但信宿又不想欺骗林载川,只能挑着一点能告诉他的“部分实情”对他坦白。
“对不起。”
信宿正在思考要对林载川说什么,才能把对话的尺度刚好把握在“实话实说”和“隐瞒事实”之间,就听到林载川低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不知道是不是信宿的错觉,他感觉到林载川的眼睛竟然有些红,可能是太心疼了,嗓音也低哑“我不该提起这些。”
他明明知道,那对信宿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但一时关心则乱,还是主动提起。
信宿则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好像被林载川视为“伤痛”的东西,在他的眼里都根本不值一提。
然后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人了,载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