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浮岫市市南区精神病院。
一辆灰色商务车缓缓在精神病院门口停下。
“韩学梁那边的人我们已经撤回来了。”
“盯了他这么久不敢动弹,他应该也挺难受的,近期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动作。”
“未必。”坐在副驾驶的人声音淡淡道“韩学梁行事小心谨慎,不一定猜不到警方的想法。”
他又道“韩有信经营那个毒品交易会所长达几年时间,怎么会突然毫无征兆精神失常,这其中说不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韩学梁是他的亲堂弟,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还未可知。”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安排其他人在外等候,林载川跟章斐一起走进精神病院内。
韩有信在精神病院里生活两年,警方还不能确定他确实是精神病发作,还是被人变相关押监视在这个地方,直接说要跟他见面,说不定会惊动到不知道安插在什么地方的“眼睛”,于是借了一个精神病家属的身份,装成普通亲属进入其中。
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他们“你好,请问你们二位是来做什么的”
章斐展示了一下手里的水果篮,道“我们是陆远章的亲属,来看望病人的。”
那保安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一圈,道“在这里登记一下吧。”
陆远章是这家精神病院的病患,他的女儿陆娴跟章斐是朋友,章斐跟她联系过后,以陆娴的名义到了精神病院。
陆远章患有精神分裂症,时不时会陷入狂躁状态,甚至暴起伤人,但清醒的时候还是可以跟人正常交流的。
二人顺利进入院内,找到了陆远章的病房,章斐把水果篮放到桌子上,“叔叔您好,是您的女儿陆娴托我们过来看望您的,这位是我的同事。”
“快请坐。”陆远章穿着一身淡白色的病患服,言谈举止看起来都与常人无异,“小娴刚刚打电话跟我说了,今天有朋友过来。”
章斐看着病房里的护工,温和笑了笑,“我们可以跟这位叔叔聊一会吗”
“当然可以。”护工轻声提醒“但是一定不要提及他的妻子,容易让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有什么突发情况就到走廊上喊我们。”
护工离开后,章斐关上病房的门。
陆远章拉着跟林载川聊天,说着那些喜闻乐见的话题问他这个年纪有没有找对象。
林载川轻声回答说有爱人了。
这位长辈看起来很温和,甚至是非常和蔼的,不犯病的时候跟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可犯病的时候差点亲手杀了他的女儿,于是只能送到精神病院来照顾。
三人闲谈了一阵后,章斐终于切入正题,她状似不经意问道“叔叔,你们这里有一个叫韩有信的病人吗”
陆远章道“有是有,住在医院里也有一两年时间了,不过我们基本
上碰不着什么面。”
章斐搬着板凳往前坐了坐,好奇道“那他是为什么住进来的啊”
“他呀,听说是以前癫痫中风了一次,后来好了以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陆远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出了问题,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跟人交流都有问题。”
林载川问“你们平日里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吗”
陆远章道“他住在单独病房,跟我们不住在一起,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病了,医院里的护工不让他出门,就算出去,旁边也得有护工跟着。”
章斐轻轻倒吸一口气,马上明白了什么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拘禁
林载川的语气不自觉严肃了起来“韩有信没有收入来源,是谁在支付他的住院花销”
陆远章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隔三差五就有个年轻男人来看他,带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应该是他的什么亲戚。”
章斐不动声色跟林载川对视一眼。
根据他的描述,这个年轻男人很可能就是韩学梁。
“有什么时候是病患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吗”
“也就是上厕所、洗澡、睡觉”
三人交谈间,外面突然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有人在扯着嗓子大喊
“快来人302号房病人又犯病了”
陆远章探着脖子听热闹,“那不就是韩有信的病房”
林载川微微推开病房的门,几个穿着工作服的护工匆匆忙忙从走廊上跑过去,一窝蜂涌进了三楼尽头的特护病房。
林载川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向302病房走去。
病房的门已经紧紧关闭了,林载川微微侧过身,视线从门上的玻璃上穿过,病房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病房上躺着的是一个形如枯槁的男人,面庞枯瘦蜡黄,五官几乎塌陷在一起,她的腰间捆着一根防护带,此时正在竭力挣扎着,从喉结里吐出含混不清的怒吼。
韩有信的身边水泄不通地围着几个护工,七手八脚地按着病床上不断挣扎的病人,一个护工熟门熟路把镇定剂推进他的手臂血管里。
护工们的注意力都在韩有信的身上,没有人察觉到林载川的注视,只有韩有信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眼,往门外看去。
林载川跟他的目光隔着一道玻璃对视,随即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在片刻怔愣后,混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震惊,仿佛知道林载川是谁、见过他的这张脸。
林载川一蹙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身后的章斐先离开这里。
跟陆远章道别后,二人离开了住院楼,林载川低声道“韩有信有可能是装疯的。”
那个人刚才看向他的眼神,分明是无比清醒的。
“而且他好像认识我。”
但这不奇怪,林载川早些年经常在黑三角地带抛头露面,那些资深犯罪分子
明里暗里跟他打交道,又对他忌惮三分,恐怕都知道他的容貌。
章斐神情凝重,“一个人不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应该不会选择使用装疯这种办法,后半辈子都得疯疯癫癫地在精神病院里,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除非是他感知到了什么危险,如果他不装疯、不装痴卖傻,就得死。”
林载川直觉这件事跟韩学梁脱不了关系,他望了一眼远处天穹,头顶上是一片广袤无际的蔚蓝天空,但站在精神病院内部,无端有一种令人压抑的感觉。
从这里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双在暗处注视的眼睛。
林载川轻声道“精神病院内部恐怕有很多监视他的人。”
章斐抱着手臂“如果真是这样,起码说明韩有信跟韩学梁肯定不是同一阵营的,说不定他能给我们一些线索。”
林载川呼出一口气“想要避开那些眼睛跟韩有信取得联系,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不知道监视他的眼睛在哪里,无法贸然主动跟他联系,否则韩学梁那边会起疑。”
章斐有点头疼“那咱们现在要怎么办打道回府吗”
“我们出现在这里,韩有信知道警方已经注意到他了。”林载川道,“如果需要警方的帮助,他会主动创造机会的。”
“快来人302号病人的状态不太对劲”
病床上的男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腰背猛地整个向上弓起,极具攻击性,几个护工险些都没有按住他,整个床板都在哐哐作响。
“这两天是什么情况”
“快点马上再给他打一针镇定剂”
一位男性护工走了进来,穿着一件白大褂,脸上带着一只蓝色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温润平静的漆黑眼眸。
他走到病床边,帮助护工按下病人不断挣扎挥舞的手臂,在无人注意到的缝隙里,将一枚微型通讯器放到了病人的手心。
三天后。
霜降总部。
一个穿着薄夹克的男人站在仓库门口,指挥着手下从仓库里搬了两箱“货物”出来。
信宿一身黑衣闲庭信步走过来,笑吟吟望着眼前的人,语气极为熟稔地跟他打招呼,“七哥,这么大手笔啊,这是要去哪儿”
陈七一看是阎王,稍微停下了脚步,回身笑道“跟燕回巢那边谈好了一笔生意,今天给他们把东西送过去。”
“燕回巢啊,”信宿若有所思道“刚好我跟韩经理也有一笔生意要谈,不如顺路一起过去”
陈七在霜降内部是“中立党”,既不站在宋生那边、也从来不跟阎王作对,算是组织里的“老好人”,他点了点头,“没问题。”
阎王想做什么是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的,就连宋生都管不了他,更何况是跟他一起运一批货。
信宿如愿以偿搭了一个顺风车,他蜷缩在后车座上,打开了刚刚
出门的时候裴迹强行塞在他手里的那盒生牛乳。
陈七转过头,打量着那张因为生病所以过分苍白的脸庞,关切道“听说你前段时间受了伤,不知道是什么小鬼敢在阎王的眼皮底下撒野”
“已经处理掉了。”信宿顿了顿,意味不明轻笑道,“有些人不如七哥做事手脚干净,总是给人留下把柄。”
陈七只是哈哈笑了两声,好像压根没听懂阎王话里的意思。
这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处事油滑长袖善舞,这么多年夹在阎王跟宋生之间,两边不得罪,还能混成组织里的三把手。
信宿鼓着脸腮把最后一口牛乳喝完,一口一口咽下去,才含笑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七哥这样知道分寸,我还省去了不少麻烦可惜,总有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要我去给他们称量。”
陈七叹息道“眼见霜降的规模越来越大了,但凡有社群的地方就有私心,他们想方设法为自己谋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贪心的时候,忘了想想能不能承受得住战利品的分量了,所以总是自掘坟墓。”
信宿挑眉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车子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在一片废旧的码头仓库附近停下,是他们跟韩学梁约定碰头的地方。
随行的人手把两箱货卸下来,把两个沉重的铁丝箱子放在地上。
陈七道“等等吧,燕回巢那边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信宿扫了眼四周的环境,皱了皱眉,感觉他想找地方坐下都找不到,到处都是沉积的灰尘。
刚刚在车里晃荡了一路,脑袋又开始发晕,信宿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七注意到他的异常“怎么了,阎王”
信宿弯了下唇,语气有些冷淡“前两天不是被一条不听话的狗咬伤了,现在稍微还有点后遗症。”
陈七打量他片刻,到远处搬了一个半米高的集装箱过来,把夹克外套脱了放在上面,“坐下休息休息吧,阎王。”
“啧,要是那些蠢货也像你一样懂事就好了,”阎王坐了下来,神情散漫道,“毕竟现在你想要杀了我都易如反掌。”
陈七笑道“我只是想平平安安讨个生活,不愿意主动为自己制造那么多麻烦,更何况对象还是阎王我可不想那么早把自己送下地狱。”
信宿心里冷笑了一声,这陈七表面上是一条听话的狗,背地里那些手段可一条都没少用,只是处理的比别人干净罢了。
他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在医院休息了那么多天,信宿以为他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结果刚刚长途颠簸了这一段路,脑袋里面又开始嗡嗡的轻响。
五分钟后,韩学梁的人还没有过来,陈七的手机上先接到了一个电话。
“七哥,咱们盯梢的人说,看到七八辆一模一样的红旗车从林阳路的路口过去了,那阵仗很有可能是市局的警察,他们行驶的方向就是码头的方向,最多再有十五分钟就到码头了。”
陈七语调提高“什么市局的条子来了”
这句话音落下,码头的所有人刹那间变了脸色,就连信宿的神色也是微微一变。
韩学梁那个废物
明明知道市局最近在盯着他,竟然还是让他们得到了消息,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过,调查他的人是林载川,没有瞒过他的眼睛,倒也合情合理了。
信宿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看起来他的计划也要临时更改一下了。
反正殊途同归就是了。
“七哥,咱们现在怎么办直接撤吗”
现在警察还没过来,只要在他们包抄之前离开码头,就还能全身而退。
陈七沉默思索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信宿。
阎王在行动开始前突然要参与这次的交易,前脚刚到这个地方,后脚警察的人就来了
尤其这个人还在市局呆了一段时间。
陈七的心里陡然疑窦丛生,脑海中几乎是心惊肉跳地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但这完全没有道理。
他可是阎王,手里几乎握着霜降的半壁江山,身上一箩筐罄竹难书的罪名,死一万次都不为过,无论如何都没有道理跟警方合作。
信宿的眼睫快速眨了两下,第一个冷静下来,低声命令道“这里的人全部立即撤退,通知韩学梁他们不用过来了,直接去北厂工业园拿货,那是我的地方。”
陈七掩去了面上的震惊与怀疑,一双精明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把自己完全摘了出来,“阎王,既然是你的地方,那这次交易我就不再插手了。”
他转过头对他的手下道“你们几个跟着阎王,把这批货送去工业园,记得把阎王安全带回来。”
在场不会有人置喙阎王的命令,陈七通知韩学梁临时变更交易地点,其他人把货重新搬回车厢里,众人驱车快速离开了码头,前往北厂工业园。
同一时间。
几辆警车在城市道路上快速行驶。
罗修延和林载川一起坐在最前方的指挥车里,脸上神情如出一辙的冰冷严峻。
林载川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他拿出来快速扫过屏幕上的文字,下一秒瞳孔明显一缩,猝然开口道“等等”
前面开车的司机下意识轻踩了一下刹车,“林支队怎么了”
“我刚刚收到了一条匿名信息。”
林载川冷静陈述道“韩学梁他们的交易地点不在码头,而是在工业园。”
“什么工业园那可是南辕北辙去了。”
罗修延惊疑道“是谁发来的消息可信吗”
这个号码没有备注。
但林载川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
短信是信宿发过来的。
或者说,是霜降的阎王发送过来的消息。
几秒钟
内林载川都没有说话,一直保持沉默。
罗修延反应过来了什么,“所以,你是要相信韩有信那个精神病传出来的信息,还是相信阎王、或者说信宿告诉你的信息”
“那可是阎王啊,”
开车的警察道,“万一是他提前得知了警方的行动,故意发过来干扰我们行动速度的呢这种事以前阎王可没少干”
缉毒支队的警察以前经常跟阎王打交道,最开始不了解这个人性格作风的时候,经常被他放出来的烟雾弹迷的晕头转向,后来也吃了不少亏。
阎王主动给他们送了一条信息过来,这简直是意料之外的变故,而警方这次出动的人手不足以让他们兵分两路,眼下需要做出一个抉择。
“路边停车。”
情况紧迫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林载川心里很快有了决断,他语速极快道,“我带我们刑侦队的人到工业园,罗队,你带着缉毒和防爆的同事继续去码头,按照原定计划行动。”
他愿意信任信宿传来的消息,但不强求其他的同事也信任。
罗修延一拧眉头,按住他的手腕,对他的决定表示质疑“不行,万一他们的交易地点真的在工业园,你们的人手一定不够,到时别说是抓住那些毒贩了,就连参与行动的刑警都可能会有危险。”
林载川“我”
罗修延打断他,语气坚定“而且你怎么能确定,那不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你忘了六年前的那次行动了吗”
六年前,刑侦支队得到了一个有关于沙蝎的消息,在上一任支队长的指挥下,市局一支精英行动小队奔赴他们的犯罪窝点,结果除了林载川之外的警察全部牺牲,几乎全军覆没。
林载川微微握紧了手机,坚持道“信宿不可能无缘无故给警方传递消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概率是真的,我们就不能忽视任何一种可能性。”
更何况
更何况在他这里,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无限趋于百分之百。
林载川有两个手机号,一个办事公用、一个生活私用鉴于他的“私事”屈指可数,所以那个手机号基本上只有信宿在联系他,而且工作的时候他们也不会通过那个号码联系,所以但凡信宿打他的另外一个号码,都是因为“私事”。
而那条短信就是发送在他的私人号码上。
这是我偷偷告诉你的消息、这是你与我之间分享的秘密。
你可以自由选择信任与否。
而无论是“林支队长”还是“林载川”,他都不会怀疑信宿对他说的话。
罗修延道“这样吧,在中心区留下一个小队的成员,同时请求上面立刻增派人手,你带着你的人去工业园,我带着剩下的人去码头,无论哪边发现了异常情况,第一时间进行支援。”
指挥车在路边停下,身后的车辆也陆陆续续停了下来。
林载川正要下车指挥人员分头行动,这时,耳机里突然传出来一道声音
“载川。”
林载川脚步一停,单手按在耳机上,低声道“魏局,您说。”
魏平良的声音在所有人的通讯频道中清晰响起
“去工业园我去核对过了,刚刚给你发送短信的那个号码,就是当年联系市局去霜降总部救你的手机号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