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青巧妙地遮盖了自己的气息。
当初他教的法子,现在被她用来反抗他的追踪。
当察觉到石室的的确确是她从内破坏后,傅惊尘气急反笑了。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夸她功法精益,如此短时间内便冲破了他亲手封的经脉是夸她举一反三、活学活用轻而易举地学会隐藏自己的行踪还是该气她不驯,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走了
她以为把凤凰玉佩给了他,便能彻底两清了
将衣服和黑糖等物放入唯一幸存的枣木柜中,合上盖子,仔细封好,免得其他尘沙飞石之物误落。
里面还有冯昭昭给她的信和怀梦草、人参灵芝等物。
两人争吵,还未来得及给她。
等将她捉回,至少要等她认错,才能予她这些东西。
做好这些后,傅惊尘才取了那床上的丝帕和凤凰玉佩。
上面还有她的体温和气息,看来还没有走太远。
握紧凤凰玉佩,傅惊尘倒不担心她此刻情况。
既然能冲开他所封经脉,想来她此时功力已然不差。
这些年来,青青跟随叶靖鹰习得不少东西,无论待人接物,抑或者用药用毒,遇到寻常宵小,或普通弟子,皆不是她的对手;只是她阅历尚不足,若被奸人欺骗
傅惊尘皱眉。
本想将她藏于石室,待今日完全解决后再来处理;谁知她竟跑出去,此时大事当前,他断然抽不开身亲自寻她,思前想后,还是叫了石山、卓木,这两个最靠得住的师弟,差遣他二人前去寻花又青。
石山惊讶“大师兄,您上午不是还说不用找吗”
话没说完,卓木拍了他背一巴掌,以当初傅惊尘的语气“做事就对了,少问东问西。”
石山悻悻然低头。
卓木问傅惊尘“可是,若我二人离开,大师兄您无帮手,去杀蓝掌门此事”
“无碍,”傅惊尘说,“他如今体力已大不如前,况且,我们手中不还有蓝琴么”
卓木低头“那金开野”
“找个人,把这封信交给他,”傅惊尘沉声,“他看完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薄薄的信纸递到卓木手上,里面装着一份契约。
当初,蓝掌门为逼金开野死心塌地、毫无芥蒂地留在玄鸮门中,人为制造雪崩,令永安城内闹饥荒。
金母重病,金父走投无路,被贞山来的人贩子哄着,签订了卖女儿的契约。
但那契约中言明,是将女儿送去大户人家中做奴婢,且签的是活契。
金父受到欺骗,他不知蓝掌门派了人贩子相互勾结,要将女儿送去死路;
他以为女儿会好好地活着。
家里彻底断粮,无半点能入口的东西,又被玄鸮门放进来的强盗洗劫一空。
金母重病,无医无
米粒,懂事的女儿留在身边,也只能活活饿死。
白白胖胖的人贩子说,在大户人家做丫鬟,苦是苦了些,但还好,在那深宅大院里面洗衣服收拾东西,比起来在家里,也累不到哪里去,至少能有一顿饱饭吃,饿不死,好过你们一家人死在一起是不是就算为女儿着想,不也应该送她去能吃上饭的地方都快饿死了,还怕吃苦么
你儿子不是在玄门中做事么银钱自然是有的。等他回来,赎金一拿,就能把你女儿全胳膊全腿地领回来。
签吧,签吧。
看看你女儿瘦得都皮包骨了。
签吧,签吧。
不签,难道一家人都要一起死
签吧,签吧。
暂时捱过这难关,等你大儿子金开野回来,再把女儿赎回来,不就能一家团聚了
签了活契,交了钱,人贩子一转身,便按照玄鸮门的指示,直接把女孩送到人肉餐馆中。
可怜小女孩,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躺在那小箩筐中,气若游丝,已然进气少出气多了。
知道自己被父亲卖掉后,她一声不吭,只抱着自己膝盖,脸埋进兄长穿过的补丁破衣服中,像一只被冻僵的雀。
直到被放在人肉餐馆中,她才无声地哭,饿得狠了,眼泪都掉不出来,只能发出如幼狼快饿死的呜声。
当初签订的这份契约,是玄鸮门中人教的,百密一疏,用的也是玄鸮门的纸,就是当年蓝尽忠参与的证据。
他差人将这份契约偷走,本欲销毁,却不曾想那人留了后手,悄悄藏起来。
又在之前,傅惊尘着人调查金玉倾、想要杀掉她时寻得。
这种东西就要在此时递交给金开野,确凿的证据,加上情绪激荡、时机大好,傅惊尘不信他还能站在蓝尽忠那边。
吩咐下去后,傅惊尘静一静,又唤顾茗,叫他去盯紧崔谦佑。
顾茗拱手,提醒“我方才看见师父,正同白衣派的方宏、方文二位长老饮酒。”
崔谦佑私下想要拉拢白衣派的支持,傅惊尘不是不知。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适才已有白衣派的弟子临阵倒戈,届时会帮助擒杀蓝尽忠。
虽觉白衣派那神仙丸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想崔谦佑于他有恩,是正儿八经的师父,再加之崔谦佑寿命不多,且大事将近,一时间,傅惊尘只想着先弄死蓝掌门,再去处理这件事若要白衣派来玄鸮门种植幻心草,断然不可行。
不知为何,傅惊尘心中隐隐不妙,总觉遗漏了什么。
抬头看。
明月欲落,青天不语;
天道森严,沉默无言。
玄鸮门外,玄武山上。
花又青定定站在池塘旁,风吹得她衣衫飘飘。
金开野快步走来,满脸的泪,痛心疾首“你要做什么”
“回家,”花又青说,“金宗主,我现在没时
间和你解释,但只要我死了,就能回去了。”
金开野定定望她你已经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花又青一愣,旋即点头。
“那好,”金开野笑了,他叹口气,努力假装若无其事,但一个身高马大的体修,伪装起来,动作着实拙劣,只看着她,眼睛便不知不觉红了一圈,“我都没来得及帮上你什么忙。”
“金宗主已经帮我很多了,”花又青笑,“就此别过,再见。”
她刚欲运功,又被金开野急急叫住“青青”
花又青问“又怎么了”
“我我没办法看你这样,”金开野说,“我马上就走,只是,离开前,想再问你一句,青青。”
花又青耐心“什么”
“你是不是用了迷毂枝来到这里”金开野问,“那几年后的我,对你好吗”
花又青愣住。
现实之中,她从来没有见过金开野。
一次都没有。
很快,金开野从她神情中窥到答案。
他手足无措,有些尴尬地笑“可能,可能我这个人感情有些内敛,容易害羞,又觉身份不好,毕竟玄鸮门的名声不太好只能悄悄去见你。”
花又青“啊”
金开野抱拳,郑重“我一定会尽早去见你。”
说完后,金开野转身便走。
走出好远,花又青还能看到他在抬手,似抹泪花。
花又青有多事不解,紧要关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再度运气,却听有熟悉声音,她耳聪目明,格外敏感。
下意识逡巡,余光瞥见不远处丛林中,有两位女子缠斗,边打边骂,声音穿过重重森林
那熟悉的声音和身影,令花又青蓦然僵住身体。
是大师姐
身体先她思维做出反应。
反正是快要死的人了,如何死不是死
大师姐给了她一条命,现下不过是以幻境之命偿还她而已。
花又青毫无顾忌,径直腾空而去,只见枯叶激荡,刀剑无情,在空中悬着的大师姐,身体忽然狠狠晃了晃,跌落在地。
忍住口中撕心裂肺的怒吼,花又青不管不顾,袖中火灵剑脱手而出,直直替大师姐挡下那致命的剑。
嘭啪
长剑相接,铮铮器鸣之声。
温丽妃震惊,认出青青的脸,怒责“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不及思考,也无暇解释。
花又青只想救大师姐,她双手合二为一,自创符咒落在火灵剑上,径直刺中温丽妃右臂。
适才温丽妃同温华君缠斗,早已耗掉大半力气,此时不察,对青青亦毫无防备,又惊又讶然,被刺中一剑,本能驱动,下意识一掌打在她身上。
为抱大师姐离开,花又青以身体生生受住这重创。
她嘴角滴血,顺着下巴
往下流,不曾恋战,趁着温丽妃呆怔时,快速抱大师姐急奔。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此刻她受伤,难以为大师姐疗愈,况且玄鸮门今日似有异变,绝不能留她在这里
要快
快快送到清水派中
温丽妃没有追上。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她顿时白了一张脸,呆呆愣住,心乱如麻。
糟了,糟了。
这这可是这可是傅惊尘的亲生妹妹
她那一掌狠毒,加了符咒,是要命的招数,若无人解,一日之内,必定会身亡。
也不知这小丫头能不能受得住
花又青还没跑出几步,就已经察觉到身体不妙了。
那掌有毒,狠狠地化解着她的真气,若是此刻再赶路,只怕真气一催发,死得更快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去清水派。
幸好还有一人能帮她。
毫不迟疑,果断转回到玄鸮门中,擦干嘴角血迹,强撑精神,以血誓召唤小黑。
待他来到时,将昏迷的大师姐递到他手中。
她伪装得很好,完全看不出已然身受重伤。
小黑发呆地抱着昏迷的温华君“这是给我吃的”
“吃个屁”花又青愤怒,骂了脏话,她咬牙,剜掉自己一块血肉,递给小黑,沉声,“吃下它,能化解你当初和玄鸮门签订妖兽契约时、留在你体内的蛊毒然后,你立刻、马上、迅速地将她平安无恙地送到晋翠山清水派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小黑挠挠头“你呢”
“我有我的去处,”花又青说,“走吧记得,务必把她好好地送到清水派,否则。”
她眯起眼睛,阴测测“你知道,你我还签着契约。”
小黑如小鸡点头“知道,知道。”
花又青镇定地让他离开,一手的汗。
她没告诉小黑。
那份主人妖兽同生共死契,从始至终都没有效果。
契约是真的,但她用的是傅青青的名字,完全算不得数,都是骗他的。
但没关系,她快要死了,小黑也不必随她而去。
花又青静心屏息,感觉到符咒在慢慢侵袭着她的身体,这样也好,不必她亲自动手。
即使现在傅惊尘找到她,再度封住她经脉,也不必担心,只要捱上一阵,就会解脱了。
想到这里,花又青撑起身体,忽听石山后有动静,握紧火灵剑,警惕“什么人”
风吹夜色凉。
石山后,尸体垒尸体。
满身是血的郁薄紫起身,他惊慌失措看着花又青。
待看清她的脸后,眼前一亮,咬牙切齿“你这个小女表子”
今夜中,玄鸮门大乱。
外山尚好,都是些外门弟子,参与不到其中,正如一朝天子一朝臣,京城宫变,下面的
人反倒是看戏的,左右不了政局。
内山中如今已经彻底乱成一窝粥,傅惊尘忽联合几位宗主发难,白衣派弟子倒戈,直接逼杀蓝掌门,又对他们这些追随蓝掌门的宗主行赶尽杀绝之径,怎能不令郁薄紫咬牙切齿
就连他的得意高徒梁长阳,不知何时,竟也背叛了他,带着几个弟子,挟持郁薄紫的家人,作诱饵,引他上钩。
上天助他,教他此刻看见傅惊尘的妹妹。
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不如杀了她,让傅惊尘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郁薄紫举剑欲砍来,倒在地上、满面血污的梁长阳,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吃力地叫花又青“快走,师妹快走”
花又青此刻身中符咒,真气受损,绝不是郁薄紫的对手。
但梁长阳此刻舍命护她,她不能见死不管。
反正她快要死了。
思忖片刻,她咬破手指,将血液滴在那蛇佩之上,快快地丢到梁长阳身旁。
傅惊尘说过。
只要以血滴在蛇佩上,他心有所感,必然能赶来救人。
虽然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是,以他的性格,若是想杀她,必定也要亲手杀吧
他如此器重梁长阳,现如今看到此情此狂,必定也会来相救。
花又青手持长剑,正欲斩杀郁薄紫,忽觉身体一冷,好似有人控制她的思维。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控制她的人,引得她不由自主往石山外跑,直直地一头跑入一个幽深山洞
有人趁她身中符咒虚弱之时,竟动了她的觉魂。
不知对方功力深浅高低,此时此刻,花又青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幽暗山洞之中,含着神仙丸细细品尝的崔谦佑,坐在石床上,脚下是胸口中剑的顾茗,静静地躺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花又青看清他的脸,一阵悚然。
崔谦佑对她露出诡异一笑“你就是傅惊尘和老叶藏着的那个宝贝”
内山上,掌门居室中。
红烛高照。
鲜血尽染墙。
傅惊尘提着蓝尽忠的头颅,重重往地上一丢。
那死不瞑目的脸,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动。
畏惧所谓天道、只敢借助他人之手做恶事的蓝尽忠,今日终于得到彻底的清算。
傅惊尘原想问一问蓝尽忠,昔日里傅家被灭门,他可有参与
生擒他后,又觉无趣。
如今问了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便干脆地杀了。
蓝琴面白如纸,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捂面,大哭。
负责保护她的那些体修弟子都尽数死亡,不知为何,今夜金开野未出来阻拦。
这当真是轻松了他们。
也不知金开野有没有看到那封书信。
傅惊尘不以为然,此刻他胸口中了三刀,也未在意,只想已经斩杀蓝掌门
,剩下的人也翻不出多少风浪。
打扫战场、解决小角色的事情,自然有师弟们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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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已了,此时应当速速去寻青青。
有人沉默地将尸体往外拖,血液印在那花纹繁复的地毯,拖出好几条腥臭的深红。
白衣派的几名弟子齐齐告辞,向傅惊尘索要口谕,要离开玄鸮门。
只说家师吩咐,今夜还要回衣雪峰开坛炼药,不能在此久留。
大局已定,也无需这些人;留这些外派人在这里,反倒添乱。
傅惊尘抬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师弟担忧地问“大师兄,您还是先去疗伤吧。”
“不必,”傅惊尘草草吃下几枚丹药,不在意身上伤口,运气调息,只想着还在外面的青青,吩咐,“你同他们留在这里,按照计划收拾干净。我有些急事,暂且出去”
忽而间,胸口一痛。
他停下脚步,立刻意识到,青青有难。
蛇佩乃加了傅惊尘心口肉所炼化,只要以血滴之,他便有所感,心口微痛,能察觉到怀佩之人所在。
青青身上仍戴着这枚蛇佩,她离开的时候,不曾将它留下。
这还是多年以来,她第一次使用感应的蛇佩。
想来必定是生命受到危险。
那两个没用的东西,竟没有找到她。
事态紧急。
傅惊尘骤然变了脸色,直直往感应方向而去。
一路急奔到外山石山中,只见郁薄紫正同满身血、几近昏迷的梁长阳缠斗。
血腥味重到傅惊尘头痛。
身侧是多具剑宗弟子的尸体,都是梁长阳的人。
为了杀郁薄紫,信任梁长阳的那些师弟们几乎全死了。
现如今,两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力气,十分狼狈。
不见青青身影。
傅惊尘二话不说,干脆地砍下郁薄紫头颅,又拽起昏迷的梁长阳,掰开他的嘴,强硬地喂给他一颗续命丹药,催发真气,将人强制弄醒。
待梁长阳刚虚弱睁眼,傅惊尘便厉声问“青青呢”
梁长阳虚弱摇头,满手血污,颤颤将手中蛇佩递给傅惊尘,惨声“她她把这个给了我然后就走了”
这小混账东西
给她用来保命救急的东西,竟然就这么随手给了梁长阳
当真就这么喜欢这个家伙
混账、混账、小王八羔子
气得傅惊尘失了风度,啪啪啪,揪着梁长阳衣领,狠狠连扇他三巴掌。
扇完后,又掰开他的嘴;
把剩下能续命聚气、快速疗伤的丹药全都喂给他。
忍着胸口伤痛,为梁长阳快速治疗,傅惊尘寒声警醒“好好地记得这疼,今日,是我妹妹青青,拿她自己的宝贝救了你的贱命从今往后,你这条命就是她的。她叫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明白否”
梁长阳渐渐缓过气来,虚弱点头。
一松开,他便躺在地上,剧烈喘息,只觉身体在慢慢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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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惊尘冷着脸,拿起那蛇佩,擦干血,刚要走,忽又想到,青青那个鬼机灵,现在跑出去,多半是怕他、避着他的。
这东西若在他手上,必然很难还给青青,她又怎么能用得上
近期又多事。
地上这该被弄死的小子不一样了。
折身回转,傅惊尘将那蛇佩丢给梁长阳,冷声“你暂且拿着,若遇到青青,就把蛇佩给她告诉她,今后不许再随便给别人。”
与此同时,天空之上。
小黑叼着那块肉,在空中边吃边吞,抱着那个女人,明显感觉到腹内的禁制在渐渐破裂,自由,啊,久违的自由
他热烈拥抱着自由,远远飞去。
未察觉到,在他身下土地上,白衣派的方宏和方文长老,彼此对视一眼,皆有所悟。
“哥,你是不是闻到了什么”
方宏捻胡须而笑“文儿,就是那个。”
他们若有所感抬头,只看到一个黑色的、金发金眼大翅膀、满身纹身的裸男,抱着一昏迷的女人,腾空而去。
方宏“”
方文“”
正欲打下那男人,忽听一声笑“二位长老,快来瞧瞧,看看这是什么”
深夜之中,移林穿花。
崔谦佑自树影中缓步走出,走到惨淡月光下。
他抱着的昏迷女子,赫然是身中符咒、命不久矣的花又青,
神仙丸的余效还在,又顺利得手,此刻崔谦佑神采奕奕,不见疲态。
“答应二位的仙灵之体,这不是送上门来了么”崔谦佑说,“还请两位,用此女子炼成能延续寿命、青春常驻的长生丹后,分我一半。”
方宏笑“那是自然。”
崔谦佑将昏迷的花又青递到他们手中,看了许久,心道可惜。
当真可惜。
叶靖鹰精通医道,若是他肯亲自动手,花又青有着如此多血肉,定然能炼制不少丹药,又何苦同白衣派合作呢
好好的,如此多长生丹,现如今,还要割让给白衣派一半
哎。
当真是冥顽不灵。
月色下,正失魂落魄回到玄鸮门的金开野,好不容易打昏外山值守的人,刚刚进来,迎面便撞上白衣派的人从正门出去。
他心绪纷杂,一边想此刻蓝掌门和傅惊尘应当已经分出胜负、是出面收底的时刻了,一边,又挂念着青青,不知她现在是否成功“回去”了没有。
思忖间,金开野忽然停下,定定看着白衣派那二位长老手中抱着的姑娘。
纵使用了东西遮盖,他却是认得体型的。
等等
他们怀中抱着的,不就是青青吗
长夜无声,
明月已落。
这是日出前最后的一抹沉寂暗色。
嘀嗒。
嘀嗒。
嘀嗒。
有些热
好热
符咒贴着她的心脏灼伤,竟生生地将花又青痛醒。
外面狂焰热浪,好似身处那话本子中的火焰山。
花又青睁开双眼。
她错愕地发觉,此时此刻,她同金开野竟在一个大瓮之中不,是炉子。
一个巨大、可以容纳三人站立的炼丹炉。
金开野满头大汗,正动真气来织造护体的结界,看她醒了,咧嘴一笑“你醒了”
花又青迟钝“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哪里
在衣雪峰、白衣派后山的炼丹炉中。
千年玄铁铸成的炼丹炉,刀枪不入,不惧水火,饶是火灵剑也不能斩下分毫,坚固不可摧。
千百年来,白衣派以此炉炼制神仙丸,代代秘传,血肉为祭,魂魄作引。
金开野尾随白衣派那两位长老,本欲救下青青,却寡不敌众,被二位长老反手擒住,和花又青一同被抛掷在着炼丹炉中,他们此刻只想保守秘密,不在乎其他,只想将两人和幻心草一起,来炼制能延年益寿的长生丹。
白衣派炼制丹药,向来要以生命做祭。
就连那不公布秘方的神仙丸,同样要以活人和幻心草一同炼制。
花又青懵了,急急提醒金开野“金宗主又何苦进来我已经说过了,我死掉的话,就回家了你不必来救我,何苦为此白白搭上自己性命”
如此说着,她欲以火灵剑刺那炼丹炉。
可惜符咒伤她心肺,一运气,胸口便痛到无法聚力。
“没用的,别动,”金开野爽朗地笑,“我被制住前,看到了梁长阳,他脑子不笨,必然会向傅惊尘通风报信,没事,他很快就会回来救我们。”
他看着花又青“你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
这么一说,花又青略微放了心也没有完全。
既然梁长阳活下来了,那就证明,傅惊尘如今还是想要亲手杀她、拷问她的。
没关系,她身中符咒,大约也活不过今日了。
只要能救走金开野便好。
千年玄铁炼丹炉中,温度节节攀高,其中炽焰真火开始发威,花又青受伤,无力格挡,而金开野使出真气,在炉中结了一个小结界,暂且保护他二人,才不至于被真火灼烧、炼化。
可真气也有耗尽的一刻,渐渐的,金开野便有些吃力了,汗水越来越多。
花又青建议金开野莫浪费真气,只保护他一人便可。
她死掉也没关系的。
这个建议遭到金开野断然拒绝。
他告诉她“别再说傻话,你就算是要回去,也得体面地回去留在这里,不是白白让恶人得逞。”
花又青乖乖
“喔。”
你跟傅惊尘时间久,都被他带坏了,金开野说,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乎自己身体heihei也不知道旁人心疼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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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又青呆了呆,抱紧膝盖,轻声“我真的变坏了。”
“也不是骂你,别难过,”金开野说,“那小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跟他能学些保命的招数,我还是挺高兴的。”
说到这里,他咳几声,觉出情况不对,暂不说话,保存体力。
炽焰真火越来越旺,旺到金开野开始有不妙预感。
这东西果真非常物,竟能持久地燃着还有那梁长阳怎么还不搬救兵过来
此炉炼丹,以魂魄为祭,青青不知,他却知道
若她当真被炼化魂魄,又怎能“回家”还能回去吗
这才是金开野担忧的原因。
他不敢讲,怕青青害怕。
再这样下去,只能用那一招了。
金开野额头冒汗,他抿一抿唇,从胸口中,取出一块布料,递给花又青“青青,你当时给我的东西,这么多年,哥哥一直都留着。”
花又青说“金”
“莫再叫我金宗主,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肯认么”金开野苦笑,倒没有执着再提认不认哥哥的话,在怀中又掏一掏,再掏出那已然焦脆的纸条,一起递过去,“我都知道了,也不会同任何人说不过没关系,你怨我,也是应当的,没关系。”
花又青沉默地接过那片布料,待拿到手掌心,才意识到,这是当年堕入黑水塘时,自她身上扯下的那一片。
是当初小黑去报信的那一片布料。
那一次,金开野没有来。
布料早已褪色严重,被人常常抚摸,摸顺了每一处边角,原本的略微有硬意的棉布,如今已经软得像一块真丝绸布,缝隙中稀稀疏疏地透过光。
还有一个纸条,已经被烘焦,只看到上面有字,还没看清写得什么,便悄然碎裂。
她接过来,却只能接到一手的碎屑。
“什么”花又青问,“这是什么”
“大楚兴,陈胜王,”金开野有些吃力了,源源不断的真气输出,已经渐渐感觉到身体被掏空,“你当年告诉过我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忘。”
花又青说“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啊。”
她见金开野情况不妙,立刻取出叶靖鹰给她的那些丹药,要喂给他。
金开野摇头,此刻正在运功,若现在服药,便不能以真气护住青青了炽焰真火威力太大,青青身体受不住。
他不想让妹妹这样难受地“回家”。
况,若她魂魄受伤
谁知,还能不能回去。
见他不吃,花又青只能另辟蹊径,将那药全都吞下,拼命地疗愈自己的伤,虽知不过是徒劳,纵使吃光这些丹药,也无法化解温丽妃那一掌符咒的狠戾。
不顾后果地
全部吃下,勉强也能聚气,双手贴在金开野后背上,花又青忍痛,化着药,开始用力为他灌输真气。
金开野剧烈咳嗽,那些烟灰全被他独自吸入腹中,他强自撑着,用身体给花又青撑起一片空档,耳朵嗡嗡地痛,已经几乎听不到妹妹的声音,只能努力、努力集中精力,去听,想要再多听一些,“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哥哥是个很没有用的人,我其实没有什么天赋,这一辈子,只想和你,和爹娘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果当初我没有被玄鸮门选中,说不定,现在就做些小生意,或者种着父亲母亲开的那几块田地现今听君主允许女子入朝为官,妹妹你也可以进学堂读书,识字。”
好在,还在他坚持下来,听懂了妹妹的暗示。
树立威望,培养自己的人脉。
只等反了蓝尽忠,杀掉他,掌握权力,就能给妹妹自由。
距离实现这个目标只差一步。
若蓝尽忠被傅惊尘杀死,算恶人被天收;可倘若傅惊尘死在蓝尽忠手上,此刻他元气大伤,金开野亦能手刃仇人。
只差一步。
他希望蓝尽忠死,傅惊尘胜,快快来救走妹妹。
金开野自知并非天命之子,只是个没什么野心、只想同家人在一起的普通人。
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嘴角冒出,花又青苍白着脸,开始铆足劲,给他输送,几乎拼尽全力。
“停下吧,”花又青说,“我不会死的,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死,不要为我这样”
“我再怎么无能,也是你哥哥,留着些真气,等一会儿保命用”金开野的鼻子和耳朵开始流血,他忍着咳嗽,不想吓到她,迅速背过身去,背着花又青,悄悄咽下一口腥甜的血,又一口,喘着气,“我不能看着别人拿我妹妹炼丹。”
花又青鼻子发酸,眼泪疯狂倾落“不值得,我这身血肉本就没什么用处你”
“听我说,青青,”金开野急促,此刻,脸上只有解脱,“先听哥哥说完,好吗”
花又青吸着鼻子,双手贴在金开野背上。
她已感觉到,手下肌肉在发抖,有些地方已经僵了,他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在这火焰强大的压力下碎掉,几乎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如一个不见底的深坑。
花又青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带着泣音的呵啊,淌着泪珠,呼吸钝痛,只想救他。
“这种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没止境地死人,还都是身边人,没完没了地看着认识的人去死,杀朋友、杀兄弟,我想回家种田,打猎砍树,劈柴捉鱼,”金开野说,“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给妹妹买布做衣裳要她风风光光,倾倾,哥哥对不起你,都是我。”
都怪蓝掌门看中他。
父母爹娘受他连累,妹妹亦颠沛流离。
都是他的错。
他们本该是平静的一家,是大时代下安分谋生的平头小百姓的,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些。
花又青说
“你不要说话,我帮你我能治好你。”
她其实已经不确定了,只觉所有真气输入,犹如泥牛入海,丝毫得不到反馈,就像他内里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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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这么厉害,我很开心,”金开野说,“你真得很好,父母地下若有知,也必定为你骄傲”
没说完,他剧烈咳嗽,眼前已经什么看不到,满是火焰的炙热温度,炙烤着他的眼球,熊熊烈火,而他舍命以真气做的保护圈正寸寸缩小、缩小、再缩小,小到仅仅能护住花又青一人。
见硬撑再无望,生命流逝,那炽热高温快要烧到妹妹。
势必要做出取舍,已经没什么好遗憾了。
他早就该死了,父母还在等着他。
他们过世前,还在等着我,等着我找到妹妹。
我得告诉他们,终于找到了妹妹,妹妹生活得很好,也变得很厉害,再不会被人欺负,我
“人固有一死,”金开野吐着血,笑,满嘴满牙的腥红,开怀大声,“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
“啊”
金开野猛然巨吼,拼尽全力,真气骤然缩到只能保护花又青一人。
在她意识到之前,金开野短暂封了她的气穴、很短,很快,很快她就能自己解开,她这样聪明。
炽焰真火燎烤着他,受真气保护的妹妹安然无恙。
他再无顾忌,被炽焰真火燎烧身体之刻,舍命使出最后一招他是体修,骨头都如钢铁般坚硬。
斩断左手,露出左手森森骨骼,以修炼多年的身体为锥,毕生修为做力,祭出生命,舍出魂魄
体修只有这一招,万不得已,绝不能用的一招。
嘭
千年玄铁所造的炼丹炉终于裂开一道巨大缝隙,金开野以完整的右臂抱着花又青,全身骨骼都碎了,狂奔出山洞,在白衣派弟子眼皮底下,竟凭借这最后一口气,怀抱她猛然奔跑
千年玄铁的炼丹炉,白衣派代代流传下来的珍宝,乃是传闻中坚不可破的东西,如今竟被他攻破一道裂缝,守丹炉的弟子都惊了,一边慌忙叫着长老,另外几个去拦金开野,没拦住。
这个人浑身燃烧,已然像个团团的大火球,身上还有不灭不止的炽焰真火,一碰便没命,谁敢阻拦
金开野抱着受真气保护的妹妹,一路冲到衣雪峰后山,距离下山还有一段路,可他只能走到这里了。
脱力跪俯在地上,用掉最后一点力气,金开野把花又青抛到巨石后,虚脱地躺在石头下。
他想撑着半坐,但现在已经做不到了,只能平躺,彻底没了力气。
炽焰真火还在烧,他看到自己的下半身渐渐化作灰烬,但已经不痛了。
还剩最后一口气。
花又青重重跌落在地,气血亦开,顾不得自己身体,爬起来就去找他“金开野”
“别动”金开野躺在地上,无阻碍的炽焰真火已经烧到他的腰部,他声音低下去,虚弱地说,“别过来,我不想你以后一梦到我就是噩梦。”
花又青不听,想要跃过巨石,但刚刚金开野抛她的那一下,她的脚腕脱臼,痛得她猝不及防跌了一下,连带着符咒所伤,她忍痛起身再跃,刚到巨石上,只听金开野气若游丝地问“倾倾,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
花又青大声叫“哥哥哥哥”
微风过,巨石下再无回应。
瘸腿翻过巨石,只看到地面上一滩黑色的灰烬,和未燃完的炽焰真火。
她重重跪倒在地,失声痛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