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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抽丝(精修错字、细节)
    芙蓉花流落晴川。

    傅惊尘收了第一个弟子,名字是“青忧”。

    他觉此名不好,在他名中添了一个字。

    无忧,青无忧。

    青无忧是刚刚升入内门没多久的弟子,刚入剑宗没有多久,在此次动乱中,曾坚定不移地追随梁长阳,随他们一同反叛。

    最重要的是,他魂魄格外坚韧,可堪大用。

    此次玄鸮门生变,掌门之位暂悬,原本该接任掌门之位的右护法崔谦佑忽身染重病,卧床不起。

    傅惊尘暂接管派中事宜,井井有条地处理着,亦井井有条地将花又青安葬。

    说安葬也算不得贴切,确切讲,在玄鸮门灵气最足、最旺盛之地,傅惊尘命人连夜建造一处地下石室,寒冰为壁,白玉铺地,水晶做棺。

    将花又青放入其中后,口含雪魄珠,以人血供养生魂灯,可保尸身千年不腐。

    唯独一点,一旦放入,便不能沾染人气。

    就连傅惊尘,也不能再来探望。

    青青出事后,叶靖鹰便闭门不出,只等傅惊尘将能储存青青身体不腐的寒冰室修建好后,他才颤颤巍巍地、由王不留搀扶着、捧了那雪魄珠过来。

    也是看青青的最后一眼。

    只最后一眼了。

    接触人气越多,尸身腐烂得越快。

    傅惊尘绝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寒冰室中,一盏生魂灯加满人血,能燃五年。

    生魂灯血渐渐漫溢,他抚平手腕上的伤口,放下衣袖,遮盖住疤痕,最后再深深看一眼水晶棺椁中的妹妹。

    她的眼睛终于闭上,脸上仍带着笑意,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傅惊尘关上冰室大门,加了十重符咒,层层保护,除他之外,能解这种符咒的,唯有花又青一人了。

    塘中夏莲凋零。

    圆圆荷叶枯了一半。

    药庐之上,王不留跪伏在地,麻衣布衫,用力地擦拭着木地板。

    这个小房间中藏着多种珍稀药材,叶靖鹰向来不许其他弟子进来,以前是他嫌弃王不留做事不够细心,一直自己收拾,后来,做这件事的成了青青。

    她细心,能吃苦,甚至不需要叶靖鹰多多叮嘱,犯过的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现在青青不在了。

    做这件事的人又成了王不留。

    他埋头苦擦,一声不吭。

    从青青死后,便不怎么笑了,那些长年累月写给她看的一些八卦消息、人物关系,也俱付之一炬,放在火盆中,慢慢烧成灰烬。

    仅隔一堵墙,傅惊尘在拷问“在药庐上养病”的崔谦佑。

    吃光神仙丸、又犯了瘾症的崔谦佑,功力大不如前,三人便成功制住他。

    一柱香之前,崔谦佑还在气急败坏地咒骂傅惊尘,骂他欺师灭祖、罔顾人伦,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是在杀害自己父亲。

    修仙之人的身体

    必然强悍,傅惊尘又以咒术提高他感官敏锐性。

    要他清晰地、放大地感触到头皮被一点一点揭露的痛苦,要他听着自己的头骨是如何被剑钝钝地磨开

    傅惊尘刻意用了一把生锈的铁剑,如钝锯伐木,咯吱咯吱咯吱,一寸一寸,一毫一厘,锯开那头骨。

    饶是崔谦佑修为深,毕竟肉体凡胎,如此酷刑,也承受不住,惨叫连连。

    “你曾拜我为师称我为父”崔谦佑苦痛,咬牙,“你就如此对待自己父亲吗”

    傅惊尘温和一笑“师父,您忘记了,我是孤命。”

    天生注定孤命。

    父母妹妹皆葬身火海。

    他爱的,爱他的,也会因他而亡。

    注定孤独一生,从此了无牵挂,又何惧什么天谴

    崔谦佑面色铁青,死死盯着傅惊尘。

    他的头盖骨已经被完全打开,血液顺着眼睛和鼻子、耳朵、嘴角流出,真正的七窍流血,狰狞可怖。

    傅惊尘用一方洁净的手帕仔细擦拭着他的脸。

    “师父,”傅惊尘称赞,“您还是第一个露出脑子,还能同我说话的人。”

    崔谦佑已经承受不住剧痛,颤声“你想问什么我说,我说,只求你”

    傅惊尘将脏掉的手帕丢在地上,温柔一笑“晚了。”

    以人脑为依托,幻术催发。

    傅惊尘冷静探查崔谦佑记忆,看他同白衣派的交易。

    一切有迹可循。

    年纪渐长,崔谦佑亦不可避免地开始畏惧大限将至的那天。

    于是,去年初,他便开始服用白衣派的神仙丸,又恰巧得知,白衣派的方宏、方文两兄弟正寻天生仙灵之血的女子。

    六年前,青龙山妖尸作乱,彼时方宏、方文在镇上祭奠先祖,察觉不妙时离开,临走前听闻玄鸮门的人在,礼节性拜见,恰好见到一女孩往温丽妃茶杯中滴血。

    彼时妖尸浩浩荡荡,煞气冲天,又听闻玄鸮门准备封山焚镇,纵觉察那血有异,方宏、方文二人不敢久留,更不好对玄鸮门的人下手。

    匆匆过,只对那女孩印象极深。

    直到多年后,重新遇到长大后的花又青,才知道机会来了。

    只花又青上有叶靖鹰和傅惊尘的庇佑,下又有诸多弟子捧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借口同蓝掌门商议幻心草事宜,在此久留,伺机行事。

    崔谦佑试探过叶靖鹰口风,发觉他早发觉花又青血液问题,只是动了真感情,竟不肯再研究;

    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拍即合,决定趁玄鸮门内乱,悄悄带走花又青。

    没人想到傅惊尘竟对青青如此着迷。

    就连青青骗他也不在意。

    记忆读完,崔谦佑已然气息奄奄,眼睛灰败,注视傅惊尘“我为你斩除情障,为你扫除障碍,待我亡故后,一切不都是你的我甚至不曾拿你血肉炼丹

    惊尘,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傅惊尘手持给青青做的那把软刃剑,插入崔谦佑大脑中,转,搅碎一滩红红白白。

    崔谦佑疼得喉咙咯咯作响,一双手在空中虚无地抓了几下,痛到挣扎着蜷缩。

    三下过后,终于不再动了,满头满脸的血和脑浆子。

    傅惊尘持剑,行第一次拜师时的礼,轻叹“您也是我最得意的师父。”

    拿着软剑离开,傅惊尘以真丝手帕擦拭干净软剑上的血液,随手将手帕丢在地上,跨出门槛,唤王不留“不留,过来收拾一下。”

    侧身,便看到叶靖鹰。

    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窗外,亲耳听傅惊尘如何折磨、拷问他昔日好友。

    当初,还是他将傅惊尘引荐给崔谦佑做徒弟。

    短短几载,物是人也非。

    傅惊尘直接问“我曾听闻,昔日清水派定清放弃成仙机会,挽救徒儿炼剑后的残魂。”

    叶靖鹰说“你必定不会成仙。”

    傅惊尘说“我不想成仙,只要青青复活。”

    他冷静说“青青死于剑伤,未祭出魂魄,亦不曾为丹炉所炼化,与那昔日以身体魂魄俱祭剑的芳初状况不同。”

    叶靖鹰缓步走向傅惊尘,问“定清有舍身济世的修为,又有修炼而来的异眼,为她重塑肉身、滋养体魄送她重入轮回你有什么”

    傅惊尘不言语。

    “我如今连长生都难以参悟,”叶靖鹰叹息,“又怎知使人重返现世之法呢”

    傅惊尘问“清水派弟子是否知晓”

    “清水派”叶靖鹰苦笑,“当初为封印妖魔,定清收的所有弟子都死于那场大战现在的清水派,虽说是他的徒弟,但除却那个资质平庸的温华君外,其余的,都不曾见过定清本人你说,他们可曾知道”

    “但,”叶靖鹰话锋一转,沉沉,“多年来,傲龙派一直欺凌清水派,曾抢去不少传承宝物。你若想寻定清留下的东西,不若去傲龙派处找。”

    傅惊尘说“我记得,传闻清水派中有能逆转时间的迷毂枝。”

    “你信这些话么”叶靖鹰问,“倘若真有迷毂枝,定清当初必然会阻止芳初祭剑,又何苦散尽自己一身修为、为救她而不肯成仙呢”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傅惊尘盯着叶靖鹰,“青青和定清、芳初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靖鹰无奈“青青已经不在了。”

    “叶宗主,”傅惊尘说,“您若不说,我只好再去问旁人。”

    叶靖鹰知道他的手段,踌躇许久,无奈一声长叹。

    “我只是怀疑,”叶靖鹰沉声,“你的肉,青青的血,都有奇效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

    傅惊尘说“直说无妨。”

    “定清一双异眼,”叶靖鹰苦笑,“我听闻,芳初祭剑时,腹中有孩子。”

    傅惊尘狠狠一震“你什么意思

    ”

    “只是无论怎么讲,青青如今都不已经不在了。比起这个”叶靖鹰叹气,低声,“青青给你留了些东西,都在她房间中你若得空,便去看看吧。”

    阳光洒洒,窗明几净。

    这是傅惊尘第一次踏入重新修缮的青青房间。

    当初二人打斗的痕迹已经基本消失,被叶靖鹰重新修缮完整。

    青青不在的这些时日,她房间仍旧干干净净,无一丝灰尘,就连那干掉的砚台和未来得及清洗的毛笔,都还原模原样地搁置在原地。

    傅惊尘坐在妹妹的床上,抚摸她留下的衣服。

    简单朴素的棉布衣,浆洗的发白,干干净净,叠得整齐。

    这些年来,她很少为自己添置什么东西。以傅青青的身份接近他,又早在一开始,便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欺瞒他的这六年,想必她必定也很辛苦。

    他处处试探时,她或许也很惶恐、害怕。

    说不定夜中也睡不好觉。

    半晌。

    傅惊尘起身,终于打开青青留给他的东西。

    那是一封道歉信。

    「

    惊尘吾兄,见字如晤。

    恍然间,与君初相识,据今日已近七载。

    悠悠七载过,你我皆舍命互救,只因我敬重你为兄,而兄长你将我视作骨肉至亲。

    但我不是。

    令妹傅青青芳魂已逝,我为一件私事,不得已,借用令妹身份,实在不安,多生愧怍。

    夜间忆君真情,皆辗转不得安眠。

    种种错误,此时此刻,我已不能再弥补;我此世注定非长命之人,纵有心有意,亦不能与兄长相守。

    我曾想弥补兄长,可惜个人之力着实微薄,想为兄逆天改命,却察觉我不过也是世间蝼蚁中的一个,行事如螳臂当车,纵然身死亦不能撼动分毫。

    我知此刻遁逃是无能之举,然其中隐情,实不能当面同兄长禀报,卑请兄长谅罪。

    若我身死,能抵消兄长怒气,青青心甘情愿。

    信笺一张,不足以表达歉意;

    书字几行,亦不能言明情谊。

    但大约无机会再见兄长颜容,只得以此纸笔,陋表我心

    我道心不坚,欺瞒兄长,爱慕兄长,是我罪过。

    若有天谴,青青甘愿一人受之。

    今我若逝,兄长勿念。

    夜来风凉,记得添衣,多食餐饭。

    愚妹青青,

    绝笔。

    」

    薄薄纸笺,几滴湿痕,一抹幽幽梅子香。

    傅惊尘仓皇起身,步调不稳。

    道心不坚,爱慕兄长,欺瞒兄长。

    若有天谴,青青甘愿一人受之。

    他本有机会再见她。

    直到魂飞魄散,她都在苦苦等待兄长。

    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不慎打翻一木匣

    ,其中东西哐啷落地,一枚仿制的、惟妙惟肖的凤凰玉佩,一个紫色的小布袋,不知其中放了什么,鼓鼓囊囊,一落地,撑开袋口,哗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他伸手去捡。

    每一封,无论笔迹如何,墨汁深浅,都写着

    「兄长傅惊尘亲启」

    拆开看。

    都是她自言自语地讲,在玄鸮门的生活。

    看落款时间,皆是当初历练时、不再寄信的那些时日。

    那段时间中,傅惊尘忙于事务、师弟、训练、任务不曾同她往来鸿雁。

    但青青坚持给他寄。

    纵使信鸽找不到他,纵使每每信鸽皆失望回转。

    她一次又一次地写,一次又一次地系在信鸽腿上,一次又一次盼望着他的回信,一次又一次地等来了信鸽带回拆也未拆的原信。

    青青还在坚持写。

    「哥哥是否安好」

    「哥哥现在何处」

    「哥哥无恙否」

    急促翻,最后十几封,结尾语皆相同。

    「不知兄长何处,青青心中挂念」

    最后一封,停在她去刺杀狄人首领的前夜,直到那个时刻,青青还给他寄了一封信,末尾,认真写。

    「若我即逝,兄长勿念。

    夜来风凉,记得添衣,多食餐饭。」

    但他呢

    重逢之时,他便试探妹妹功力高低深浅。

    青青看到他时,兴高采烈,激动异常,眼睛发亮,他却只谴责她,不曾抱她一下,亦不曾问过一句

    多年不见,妹妹衣食可好、寝眠可安

    坐在地上,傅惊尘拥着这一地苍白书信,低头,大口喘息,手指关节握得铮铮作响。

    隔了几层的木房间中。

    正在清理着崔谦佑尸体的王不留,忽有了幻听。

    恍然间,似男人崩溃泣声。

    夜来雾色浓。

    有情风万里卷无情落叶。

    寂寂暗室,点三根白色高烛。

    傅惊尘手持妹妹的火灵剑,对准自己心口,冷静地将那剑一寸寸插入。

    他想起那令青青残魂离开身体的贯胸一剑,不知她那时该有多痛。

    呲。

    剧烈跳动的心脏受惊,噗通、噗通、噗通,剧烈跳动着,抵制着剑尖的顶入。

    他面无表情,剧痛中,握住剑柄的手再一用力狠狠刺入。

    尖锐的疼痛感令他压抑着闷哼一声,狠戾一推,彻底刺穿自己一颗心脏,火灵剑贯穿身体,背后露出的半截剑身上,顺着滴落浓稠血液。

    濒死之际,那黑影果真再度出现,尖叫,声音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你疯了傅惊尘你不想活我还想活着呢”

    傅惊尘拔出贯穿心脏的这一剑,鲜血溅在脸上,单手捂着胸口,殷红的血自他指缝滴落,他冷静说“谈个条件吧。”

    黑影崩溃“啊啊啊把血弄得这么一滩,到处都是这可是你的寝居啊,以前那个洁癖的你去哪里了不至于吧你知道打扫起来有多麻烦吗”

    傅惊尘打断他“我要复活青青。”

    黑影顿时不说话了,见鬼般看着他。

    傅惊尘讥讽一笑“怎么不会你既口口声声多年被定清所封印,不过因他依仗着神兵利器,他的修为大大不如你他能收集自己徒儿残魄重入轮回,你竟做不到”

    “谁说我做不到你这人说话,永远都如此刻薄,令我恶心,”黑影狰狞环绕,“我自然能帮你复活她,只有一点,傅惊尘,我要你从今往后,为我所用,替我做事,将来若你身死,魂魄也不得入轮回,必须入我麾下。自此之后,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当啷一声。

    傅惊尘将染血的剑丢在地上,掌心握住青青那枚假的凤凰玉佩。

    他平静“可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