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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逃离
    定清师尊仙逝多年,除却大师姐温华君外,余下这些由大师姐四处收来的弟子,无人见过他真容。

    他老人家一生钻研无数,纵使后来身体有碍,封印妖魔后元气大伤,闭关的那几十年中,犹拖着病体,坚持收集经籍、编撰,研究宿命轮回、跳出天道的方法。

    用迷毂枝做引路香,水月镜和蜃气做幻境,这些都是他琐碎的杂记。

    只可惜,后来清水派被一次又一次的入侵,这些未整理完善的杂记也散落不少,以至于师兄姐们只能根据那只言片语,艰难地寻求着使用方法。

    几乎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不知入幻境后会如何,若在幻境中死去又如何

    可总要一试。

    第一个以身犯险的人是二师兄。

    他佯装做同傅惊尘一起前行的同伴,但只在山上守了一阵便被刺死;

    幻境中死去,又于现实中醒来。

    第二个尝试假扮傅惊尘妹妹的人是三师姐,同样,不曾见过他的面容。

    她是医修,体力并不强盛,因而很快察觉到,这进出幻境,对人体精气、元气的损害之大。

    还尝试带入、带走幻境中的东西,发觉除却身体之外,还能带进带出,只是不确定上限几何。

    然后才是展林。

    那幻境当真和现实中并无区别,死亡的瞬间亦不痛,像跌了个跟头,醒来便大汗淋漓地到了现实。

    他在入幻境后,曾第一时间砍了某黑心书局商人家中那株发财树的一根粗枝子;待回到现实,再去查看,发觉那棵发财树仍旧是安然无恙的。

    种种例子表明,迷毂枝制造的引路香不会更改现实。

    然后是小五季从仪,她进一步确认,每次出入幻境,至多带七样东西。

    且多人亲身验证,幻境中的“死亡”,并不会影响现生。

    可六师妹花又青,显然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大大大大大大惊喜,只是如今他们尚未察觉。

    青青第一次入幻境时,身体没有失踪,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和他们一样高,同样陷入沉睡;

    第二次入幻境,引路香燃烧到迷毂枝屑最多、气味最浓重的时候,她消失了。

    当初负责整理师尊手记的展林,依稀记得,其中某页上,曾见定清师尊写,迷毂可引明路,亦可返正途

    她出幻境后修养的这些时日,师兄师姐们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只觉师妹平安回来就好,这些出入又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呢

    现如今,展林越细想这些不同之处,越觉可怕。

    冷汗涔涔。

    展林冷不丁想到那个灰鼠皮斗篷,想到那个被陷害的、刻骨铭心的夜晚,想到那个时候,小女孩看到他脸庞时的吃惊

    天呐。

    那时展林还是个少年,藏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还直截了当地同她说,她很像自己的小师妹。

    傅惊尘莫不会因此对

    她起疑心吧

    这么多年,青青都是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啊

    展林又想到青青十二岁时的那个忽然出现的怪人,想到傅惊尘携一个陌生男人忽然拜访清水派,提出要见“青青师妹”

    他们拜访清水派的那一年,算起来,刚好是青青要脱离“幻境”的时日。

    倘若,倘若青青入的当真不是“平行空间”的幻境,而是回到过去,那么,也就意味着

    她假扮成傅惊尘的妹妹,顺顺利利地活了六七年,然后

    啪

    满身伤痕地离开。

    青青这一身伤,究竟是谁弄的她只有些好运气的小聪明,定然无法应付傅惊尘此等魔头;莫不是说漏了什么,才会被如此折磨

    她带回来六个装骨灰的小瓶子,说是在玄鸮门的哥哥,又是谁

    离开“幻境”后,青青便极为伤神,一顿都吃不了五大碗青精饭了,最爱的鹅也只能一口气吃掉一只了,她情绪如此低落,又发生了什么

    若只有死才能脱离,那她又怎会身上有如此多的伤又是谁杀死了她

    若那不是幻境,此时此刻的傅惊尘,是否保持全部的记忆若是被他瞧见青青,又会如何

    万般疑惑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展林冷汗涔涔,头脑亦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他只想快快将这个消息告诉青青。

    无论怎样,都要把此幻境非平行空间而是逆转时空的事情,速速讲与她听。

    危险啊青青

    快跑啊啊啊啊

    木架无力地支撑着那瘦小的、无依无靠的扭曲小槐树。

    庭院之中,又过一阵凉风,槐树悠悠落下一片明黄叶,圆圆小巧,滚在展林面前,他压低身体,压下波浪滔天的情绪,衷心地希望傅惊尘没有注意到这边。

    幸好,傅惊尘的确也没有往这边看,甚至不曾停留,在同青无忧说过话后,缓步自若前行。

    视线不曾看望展林此处分毫。

    眼看那高大身影渐渐消失在双生台圆型拱门前,展林松口气。

    他刚刚直起身体,还尚未透气,便又见一陌生弟子,自方才傅惊尘离开处而来。

    走过来后,这不知名弟子,随手点了角落里站着的几个人,平淡地说,要他们去给傅惊尘送剑。

    是预备赠予一些弟子的佩剑,需要捧给傅惊尘一一过目,由他注入灵气。

    连狗屎运都没走过的展林,不偏不倚,被点中。

    要去奉剑给傅惊尘。

    展林心中隐隐有疑惑。

    不是听那些弟子说,傅惊尘向来亲力亲为,少假手于人么怎么现在又要人去给他送剑

    也或许剑比较多顺便让他们再取走、分散给其他弟子

    此时此刻,弟子诸多,还在宗主庭院中。纵心急如焚,展林亦不能推辞,此刻离开又过于惹眼,他自觉能力还可以,但单

    打独斗肯定干不过这一院子人,更何况,还有什么都不知道的青青只好跟随那些弟子,一同去送剑。

    一路上,分树影拨花香,走过一行密密青青的竹林,展林才体会到,适才弟子们议论“惊尘尊主”居住偏远是何意了。

    居所当真偏僻,细细瞧,也无什么灵气,寻常朴素的小院小房,浑然不像修仙之人的居所,普普通通,院内甚至还种了一棵瘦瘦弱弱的银杏树,一看便知没有多少年。

    可就是这如寻常人家的简朴小院中,却居住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就在半年前,他还生生活剐了几位德高望重的修道者,人森森白骨悬挂于金钩上,威慑力不言于表。

    当时,听了这话后,清水派弟子十分沉痛,晚餐连青精饭都吃不下去。

    二师兄更是叹气,说那些人上山游说之时,幸而被大师姐拒绝了。

    那些打算对付傅惊尘的门派结盟,分猪肉时想不到贫瘠的清水派,到了要扯着旗子对付傅惊尘时,反倒想起来了他们。

    还说什么,昔日定清师尊舍身封印妖魔,此傅惊尘定然也要入魔,迟早会成为一大隐患,不若提前联手诛杀之dashdash

    带头呼吁诛杀傅惊尘的那些人,反倒都被他折磨死了。

    也因而,展林更忧心青青了。

    可他魂魄重,天生不合适、亦不会离魂之计;纵然有心,也无法分神去通知青青。

    幸而,傅惊尘并没有召他们入内。

    他房中还有其他人,听声音,大约是他的弟子。

    隔着一扇门,清幽的茶香和着淡淡梅花气息飘来,有那么个瞬间,令展林恍然间想到清水派后山的寒梅,冬日里,满山遍野梅花开放之时,亦是如此,清雅绝尘的幽香。

    似非现世中所有。

    heihei无虑,你的提议很好,能想到这一步,为师亦欣慰。只是,玄鸮门中无须太多识书断文的人,又不是要他们去考状元;除却那些需要潜伏的弟子外,剩下的这些,只教他们基本的文字即可,能读信、写信便罢了,无需再另外增添先生和授课。▊”

    傅惊尘声音不急不缓,展林听他言语,应当是在教导弟子。

    “聪明的人无须教,资质普通的,适当言语点拨即可,”傅惊尘说,“顽固不化的,有些需棍棒教育,才能明理,至于那些如何打都不开窍的,你再请先生教也是枉然徒劳。书读得多,人反倒开始瞻前顾后,徒生忧虑。若他灵通,尚能转过这道弯,怕就怕他难以参悟无虑,此事你再好好考虑,因材施教,待想好了,再回禀我。”

    青无虑应了一声,又说“那无忧师兄的事”

    “方才我同青无忧说话时重了些,又罚他静静闭关思过,他此刻定然不开心。我这里有他最爱吃的荷叶饼,你等会儿给他捎过去莫说是我做的,”傅惊尘说,“对了,你等会儿去药庐,上月见你气息不稳,我让他们为你做了净气清心的药,此刻大约已经制成丸子了。”

    青无虑

    说“师尊您也不必太过伤神,无忧师兄此次的确做了错事,刚愎自用,才害得长阳师叔在对战中失踪”

    “无虑,”傅惊尘温声提醒,“无忧此次固然有错,你也不可说这种话如今无忧已经自食了恶果,你无须再多言。我让你送荷叶饼给他,也是希望你们师兄弟关系和睦。”

    青无虑拱手行礼,说多谢师尊教诲。

    二人这番对话,让外面捧剑的展林听了个清清楚楚。

    霎时间,他愣住了,这这这这满口因果的,当真是魔头

    作恶多端的大魔头,还懂什么叫做“自食恶果”吗

    当真不可思议。

    只有一点传言不假。

    这大魔头看起来,当真是丧妻的鳏夫模样温和平静,好似情绪再无过多波澜。

    所有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随着早夭的爱人一并与世长辞。

    换句话说,就是心如止水、断情绝爱了。

    展林都不知,能叫一个大魔头如此爱上的,会是何等人。

    等平安救出大师姐、离开后,要想要问一问青青师妹,她可曾有头绪。

    只听房间中,傅惊尘淡淡一声“你近日也多操劳,回去吧”。

    青无虑恭敬行礼,捧着那荷叶饼,大步离开。

    展林的心悬起来了。

    就要捧着剑,请傅惊尘为这些剑注入真气了。

    打头的弟子奉剑。

    傅惊尘起身,看了一眼。

    他叹气,往内室走,说今日有些疲乏,先把剑都放在桌上吧。

    展林随着一群弟子踏入房间中,挨个儿将宝剑放在一长几上。

    这个过程中,傅惊尘始终没有看过来。他已经挪去内室,立在窗前,随手抓一把小米放在桌上,又捏一张信,正安静读。

    明烛燃灯,他长身玉立,夜间隐隐看,温润如玉,当真绝色。

    哦。

    展林想,是个有些绝色的鳏夫了。

    看对方注意力不在这边,展林稳稳放下剑,屏住呼吸,转身。

    傅惊尘还在读信,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些弟子中多了个陌生脸庞。

    转身走出几步,见仍安然无恙,展林的心缓缓落回腹中。

    机会难得,他不忘暗暗观察这房间布置,只见这室内和外面同样简陋,倒是这窗边,养了两只白白胖胖、绒绒呼呼的信鸽,一蹦一跳,亲亲密密地蹭着啄小米吃。

    那窗下亦设着案几,挂了几根毛笔,铺设信笺,真叫展林刮目相看。

    不曾想这魔头,竟也懂得舞文弄墨,亦会写信予人。

    展林听多了流言,还以为,大魔头这种性格,只会把想见的人抓起来关着呢。

    还差一步,便能彻底踏出这大魔王的房间,顺利摆脱他,然后静悄悄出去,静悄悄地离开这个院落,静悄悄地找到青青,静悄悄地告诉她,快些走

    傅惊尘大约还记得她

    待回清水派,紧急将青青藏起来,弄清楚事情真伪前,先让她闭关上七七四十九天再说。至于救大师姐的事情,他还可以呼叫二师兄等人,速速来增援。

    他抬起脚。

    定在门槛上。

    嗯

    展林一愣。

    没有丝毫术法的痕迹,亦或者中咒的感觉,偏偏他此刻动弹不得,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抬着脚,却怎么都落不下。

    “当年清水派一别,许久未见,”傅惊尘微笑,“别来无恙否”

    头也扭转不动,艰难斜眼看,瞥见层层复重重,素雅衣衫,男人温润如玉,此刻就站在他身侧。

    他何时来的

    展林丝毫不曾觉察。

    额头冒冷汗。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

    飒飒银杏叶,风吹如雨声。

    双生台中,花又青终于见到失踪已三月的大师姐。

    此刻她已经全然昏迷,也不知被什么所伤。

    花又青不顾一切,情急之下,顶住外面的符咒,自那缝隙中钻进去,唤她,师姐,师姐。

    师姐没有回应。

    这房间中符咒对离魂多有威压,不过逗留片刻,花又青便守不住了,急匆匆掐诀回到自己身体。

    趁其不备,动了一起吃茶的弟子觉魂,把他们全部迷晕后,才用自己的肉身,直奔被关押的大师姐处,

    揭开符咒,花又青开了门。

    先打开大师姐领口,待看到熟悉的白色胎记后,松了口气。

    是大师姐温华君,不是温丽妃。

    二人容貌完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本还能从身形上区别,但现在眼前人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一时间,连花又青也有些分辨不出了。

    幸好,幸好她知道这一处白色胎记,也幸好是她找到,若是四师兄展林,他必然会犹豫不敢动手的。

    昏迷的温华君此时还有一丝鼻息。

    察觉到这点后,花又青俯身,将大师姐背在身上。

    大师姐个子高,她若抱着走,会影响逃离速度。

    此地不宜久留,玄鸮门中危险重重,她算不上顶厉害的人,又势单力薄,此刻最好先带瘦弱的大师姐、找到四师兄后一同离开。

    想到这里,忽听人沉声“什么人”

    刚背好大师姐的花又青抬头,只看到门外庭院,夜色清凉如水,稳稳站着满脸冷漠的青无忧。

    这个在外门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弟子,如今已成了玄鸮门的符宗宗主。

    他负手而立,阴晴不定地看着花又青“你背上那人,乃杀害我符宗宗主之嫌犯,罪该当诛,我师尊仁慈,方留她一条性命你要带她去哪里”

    花又青不同他分辨,凝气为刃,直直往青无忧面门而去,一招杀意,再遮盖不住。

    青无忧见状大骇,倒不是因此招数厉害,而是

    此凝气化刃术,他只见师尊傅惊尘使

    过

    他和青无虑乃亲传弟子,如今尚未习得此术

    惊愕之下,反应慢了半拍,他堪堪躲过。

    待拔剑相迎之际,花又青足尖轻点他头顶,背负着大师姐,已轻盈而去。

    青无忧震怒,更为被她踩头顶、做云梯而羞恨。

    此等耻辱,远胜众目睽睽下被师尊扇脸万分。

    可这陌生男弟子身法极其轻盈,一时间,青无忧竟也追赶不上。

    他又恼又激奋,一气之下,铆足力气,牙一咬,心一横也追不上。

    对方灵巧得竟似一只雨燕。

    激愤下,青无忧也顾不得傅惊尘万般叮嘱不许伤害此女人了,一掌直直过去,直奔他背上昏迷的温华君。

    若杀不了他,还杀不了这女人不成

    视线之下,那陌生弟子于空中转身,躲避已来不及,只来得及侧身,替背上那女人,生生抵挡了此掌一半威力。

    青无忧大惊,看他唇角逸血。

    受此重伤,花又青不敢停留,她憋着一口气,唇角流血,背负着昏迷的大师姐,不管不顾往玄鸮门外去。

    背上大师姐呼吸微弱,状况不妙。

    气息奄奄,仅有一缕,危在旦夕。

    若不及时医救,只怕很难挺过今天晚上。

    此时此刻,大师姐的命都在她背上了。

    花又青恍然间想起,幼时,永安城暴雪。

    她两日滴水未进,安静地窝在破箩筐下等死。

    等待着自己被砍手臂、拆腿脚,做成桌上餐,入不知名人之口。

    大师姐满手冻疮的手翻开那箩筐,心疼地将她抱起,叹气“这孩子可真轻呀,怎么只有这么点儿肉。”

    花又青不想看她,垂眼,眼珠子被雪冻得发痛,麻木地以为她嫌自己肉少,不好吃。

    谁知大师姐找其他两位师姐一起,三人好不容易才凑足银子,买下她,拍拍她脑袋,笑着说别怕别怕,以后就有姐姐了。

    永安城严寒,饿殍遍野,道路两旁,乞丐争抢着扒死尸的衣服,安静的人间炼狱。

    大师姐紧紧抱着她的怀抱是温暖的。

    三个师姐趟过深深的、冰冷的雪,轮流背着她,一块硬梆梆的窝窝头掰成几瓣分着吃,给了花又青一块。

    看她狼吞虎咽,大师姐说着不饿,把自己的一块也给了她,要她慢慢磨牙,揉声说妹妹别急,吃完了还有,慢慢来,别噎着看这小肚子,饿得都能数清几根肋骨了。

    花又青咬牙,不顾那一掌的疼痛,奋力在凉夜中疾驰。

    大师姐,若您现在清醒,必然欣慰。

    您亲手救下的小师妹,当初饿得能数清几根肋骨,现在也能背着您、救您离开了。

    可是您现在好轻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