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草,握之安眠;
近一年来,未尝有过一梦。
以往梦到青青,还能看见她静静躺在冰室中,虽不言、不动、不笑,容貌一如生前。
如今却再也梦不到了。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
这还是为青青所修建的寒冰玉室,冷彻入骨,寂寥无声,除他之外,再无人能进入。
封门符咒,唯有他和青青能解,设下之时,傅惊尘亦曾有过奢望,或许苍天垂怜,令她返世复生,醒来之后,冰室寒冷,她必然会瑟瑟出门寻他。
然,他向来不曾被天道眷顾。
水风空落花,冰室常年无人言。
可也唯独这里,是青青最后躺过的地方。
人生如戏,变故太多;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幼时观史书,讲齐桓公与夫人蔡姬在船中嬉戏,齐桓公畏水,多次令蔡姬停止戏水,偏生她不听,令齐桓公受惊;继而愤怒,将蔡姬送回蔡国,蔡国更是生气,直接将蔡姬嫁了出去。
齐桓公闻听,顿觉面上无光,立刻带兵攻打蔡国。
昔日读时,一觉荒谬,齐桓公肚量如此小;
再读悲哀,两国生灵,因此小事而无辜遭殃;
三读,只觉齐桓公这大约是找个侵略的由头,若今日蔡姬未因戏水被送走,明日也会因午餐多食馒头而被送返。
人总爱为自己无端的恶行寻找名正言顺的由头。
如今再想,傅惊尘竟品出些因果宿命千丝万缕之感。
宫中的一时戏水,招致了一场血淋淋的战争。
若他突然“提前”去见青青,或许也会更改她之后的命运。
天道如此,轮回报应。
傅惊尘也曾悄悄去看过“青青”多次。
原来她本名花又青,千山万峰,花木又青,繁荣昌盛。
是很不错的名字,很衬她。
花又青跟随着自己那些师兄师姐们,长居晋翠山清水派上。
清水派不比玄鸮门,人手少,也不曾有山外山般种植生产的人,全靠几个弟子和两名做杂事的普通人。他们虽勤勤恳恳开了荒地,也种着些庄稼和菜,但人力有限,尚不到自给自足的阶段;有些东西,诸如布料棉线,仍需下山采买。
最年长的师姐温华君和二师兄方回燕,两个人都只吃素食,甚至于只靠吃生生的野菜和花朵便能继续修炼、生存下去,他二者虽无登仙之兆,却也进入了涤清杂欲的行列,严格遵守着色酒荤等大忌。
剩下这些师弟师妹们,便不若这般的精益了。
楚吟歌和展林尚好,年纪稍稍大些,能忍则忍,能戒则戒,即便是嘴馋,也能忍一来派中贫瘠,不欲捕杀山中野生生灵,自己饲养了些,也要留给师弟师妹们;二来,多食荤腥对戒口舌之欲不好,能少食,便少食。
青青和那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师姐师妹、和不怎么爱洗澡,常常用清
洁咒、喜欢犯懒的小师弟,四个人凑一块,天天不是吵架,就是勾肩搭背地商量着怎么搞点沾荤腥的东西吃一吃。
尤其是她们开始修习离魂术时。
离魂此术,对人天生魂魄及身体要求颇高,凡想修行此术者,首先要魂魄轻盈。
诸如一颗桔子,有的桔子天生好剥,轻轻一动,无需费心,便能完整分离;而有的桔细,肉与皮粘连,生一起,长一起,若要下手硬拆,反倒会搞得肉粘皮皮粘肉,水淋淋地一手破桔子。
魂魄轻盈的,就如那好剥皮,轻轻松松便能灵魂出窍,肆意游荡;
而那魂魄沉重的,就如那皮肉粘在一起的桔子,天生无法出窍。
能不能修习这离魂术,是真的要看有无天赋。
魂魄重量乃上天注定,又哪里是能随意更改的呢
傅惊尘便不能。
他便不会离魂之术。
清水派中,能修得此术的,也只有温华君、方回燕、花又青和小师弟四人。
其余的,都修不得。
离魂之术修炼时对身体影响颇大,她们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刻,每每到了深夜,花又青便忍不住爬起来觅食,悄悄地去厨房鼓捣些东西吃。
老担心惊醒了师姐师兄们,也不想烧掉她们辛辛苦苦劈来的柴火,更多时刻,她都是用咒术将水煮开,热气腾腾的,冲一碗碧粳米,蹲在地上,嚼嚼嚼嚼嚼,狼吞虎咽干掉一碗,才又悄悄地溜出去,满足地拍拍肚子。
十三岁的青青还生过一场重病,病时迷迷糊糊,暴瘦许多,脸颊肉都凹下去了。
方回燕第一次破戒,亲手宰杀一只鹅,白衣飘飘,葱姜蒜末,斩段切块,给她炖了吃。
那次青青病好后也是恹恹的,三师姐楚吟歌下山行医,带着她散心;集市上有人卖糖葫芦,和寻常卖的不同,此人起了巧思,熬煮好的糖稀中包裹的不是山楂,而是红彤彤的果子,卖四个铜板一份,还送两颗同样裹了糖的山楂。
青青馋得直流口水,眼巴巴看了很久,还是忍下了,没有拿钱去买,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攒了很久的二十文钱,给四师兄买新的纸笔,打了一瓶墨汁。
最后还是傅惊尘暗中警醒楚吟歌,使她看到青青那希冀的眼神,才间接地令青青终于吃到了糖果子。
这也是傅惊尘唯一一次、忍不住的出手。
之后再无。
静待人归。
不知是否他再度违背天道,还是青青尚未回返,如今的傅惊尘,梦中也不能与她相见。
生死两茫茫,无处觅。
但今晚,傅惊尘似乎入梦了。
那梦十分真切,他躺在她的棺椁中,拥着她的衣。
梦到青青匆匆忙忙,赶来冰室。
她不曾持剑,赤手空拳,衣衫简朴。
当初给她的火灵剑、还有做生辰贺礼的袖中双剑,青青都不曾带走,离别之际,只带走天山雪莲和那六个出自叶靖鹰之手的白瓷瓶
思及至此,傅惊尘一顿,细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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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靖鹰后来承认,青青曾找过他要假死药,但当时的叶靖鹰并没有给她;
他同青青见最后一面时,叶靖鹰忧心她独自出门、力不能及,便将所有补气益血的良药放在她手中。
若是如此,那,青青逆转时空而来,临走前带了这些药,莫非是需要药来救人
她会去救谁
失踪的展林
还是那个只剩一口气的温华君
如今这两人皆在玄鸮门中
这是否意味着,青青快要回来了
思及此,傅惊尘精神一振,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
怀中,青青的衣服尚在,那上面属于她的气息早已微妙地消失不见,而这冰寒玉室中,却若有似无地残留着蜜渍梅子蕊心的味道,浅浅淡淡,柔软似春风抚弄杨柳枝。
傅惊尘一顿。
隐隐预感。
梦中所感并非梦。
他自水晶棺椁中起身,衣服仍平整放回棺椁中。
环顾四周,虽无任何脚印、发丝留下,但空气中的味道,却若有似无地提醒着他,这是青青的气息。
多年来不停修炼,傅惊尘已然提高自己感官能力,嗅觉、视觉、触觉乃至于痛觉都是正常人的十倍。
他疾步走到冰室石门前,察看。
有人尝试解开这种符咒。
并且成功了。
抬首望,轻风拂翠山,草木茵茵,冷石如新。
月下白菊结了大花苞。
疾步出冰室的花又青,如今脑袋已经乱成三师姐熬煮的大锅杂粮粥了。
无论如何,她都设想不到
会在这里遇到傅惊尘。
传闻中,他不是独来独往么不是早就应该离开玄鸮门了么
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以他的性格,这三年来,玄鸮门上下的变动、王不留性格的改变,乃至于这几乎无人居住的地方难道都是傅惊尘一手所为
旁人不了解傅惊尘,花又青却是懂得。
他是那种会将一切死死掌控在自己手掌心的性格,布局谋略,一切都要按着他的心意来;
他亦会收买人心,施以恩惠,又予以惩戒,令旁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受他驱使。
那些人直到死,都认为为他而死是光荣的事情。
若与傅惊尘结为同伴,那必然战无不胜;
可若和他成为敌人,那才是真真切切的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风愈发冷了,花又青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警惕心和求生欲压过一切,压住想要过去看望的冲动,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人不是她熟知的傅惊尘,只是一个没有情感和记忆的陌生人。
以前的傅惊尘是喜欢睡床的要他打地铺他都要嫌弃硬的
而且
她认
识的傅惊尘绝对不可能、也不会搂着女人的衣服睡觉
花又青稳一稳心,见此处无果▎,思忖,那展林必然是在没有彻底搜索的药峰之上了。
也不知那边少阴情况如何
犹豫片刻,转念间下定决心。
罢了罢了。
已经惊动了。
闻听成年男子做小儿啼哭之态,疯疯癫癫,花又青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熟悉。
或许又是昔日见过的外门子弟玄鸮门之中,弟子实在太多太多了。
花又青此时此刻,唯想找到四师兄。
她心一横,牙一咬,眼看下面有困倦的弟子打哈欠,顺手迷昏了对方,抽去他的剑,一跃而起,往药峰处、适才撞见王不留的地方去。
夜色昏沉,王不留一头银发十分惹眼,月下隐隐似流光照白雪他如今招数x和昔日已完全不同。
以往花又青笑话他,说他练的都是“慈悲剑”,十招下去砍不死一只鸡,也因为太善良,所以每每对阵,都不是旁人的对手;用木剑倒还好,一换到真剑真刀,对着同门弟子,王不留总是忍不住手下留情留情再留情。
先生赐名,多情剑。
因着这一点,素日里门派大比,王不留没少吃了亏去。
他对人手下留情,旁人只想赢。
如今却大不相同了。
无论敌我,招招致命。
不过几招,王不留便察觉到有异。
他阴沉一张脸,额前两缕银发遮冷冷一双眼,同样泛着银色的睫毛,令他眼睛看上去像结了一层冰霜“你是玄鸮门的人,竟然协助外人擅入我派中,有何企图”
刀剑相接,哑巴少阴终于占得上风,他不言不语,被王不留一剑刺到肩膀,捅了个对穿;
鲜血一流,少阴不躲不避,反倒是趁王不留得胜松弛的片刻,咬牙一剑柄敲在他脖颈后处,将他直接打昏。
哑巴少阴把插在自己肩膀的剑拔出,匆匆吞了一颗疗伤的丹药,抬眼望向药庐,毫不迟疑地冲过去。
但展林所在处被设了禁咒。
花又青在此刻赶到。
她跟随叶靖鹰多年,想要解他设下的符咒,简直易如反掌。几步轻松解开后,直接把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展林拉起来这才发觉,他被人封了经脉。
如今她会自己解,自然也能为展林解开。
只是需要时间。
现下情况紧迫,随时可能会丢掉性命,哪里还来得及再慢慢替他解开呢幸而有哑巴少阴追上,他一声不吭,主动将展林背在背上。
那意思很明显,不需要比划也能清楚,是催促花又青快走,先离开这里再说。
花又青持剑而起,果断“你背着他,一路往外闯,我替你们守着后面”
哑巴少阴也不是拖泥带水的含糊之人,闻言,立刻点头。
在少阴怀里的展林苦涩“我呢”
花又青
说“活着,以及沉默。”
展林“”
打开药庐的门,只看药峰弟子齐齐出动,要拦下她们。
方才的打斗,将他们惊醒,还来得及穿衣服梳头发,体面地严阵以待。
大半夜的,这俩陌生人都是玄鸮门弟子的装扮,方才又狠狠伤了王不留师兄来者不善。尊主虽然下令,不许伤害来劫持展林的清水派人士,但这俩人,看相貌看身高看性别和清水派那几个弟子画像都不吻合。
看起来不像是清水派的,或许是来浑水摸鱼的奸细,想要趁乱引起玄鸮门和清水派的争斗。
风吹旗帜飒飒,花又青握紧铁剑,忍不住在人群中逡巡,认认真真地看他们的脸,熟悉的,陌生的。
不曾见到叶靖鹰身影。
“真好,”花又青自言自语,“幸好爷爷没来。”
她平静地举起剑。
叶靖鹰没有过来,更能清醒地提醒她,现实和幻境的区别。
此次突围,她可以放心杀人了。
反正都是陌生人。
希望,三师姐已经成功找到救助大师姐的方法了吧。
欲破黎明晓。
清水派中。
三师姐楚吟歌近乎力竭,才一路背负大师姐抵达家中,她来不及休息,高声指挥师弟师妹们,取药材,烧热水,用清洁咒清理房间,施法需要干净的环境
一路下来,楚吟歌心中亦有忐忑。
细探脉象,其实大师姐身上并无致命伤,最严重的唯一一道,便是压在经脉上侵蚀的几道符咒,但也不致命,可见下咒者留有很大余地。
设下的这种符咒,和花又青刚刚醒来时,她脏腑深处的符咒十分接近。
莫非打伤大师姐的、和幻境中打伤青青的会是同一个人
楚吟歌满腹疑窦,先耐心剔除掉那些附着于大师姐经脉的咒术,又为她细细顺气,修复那些如发丝的经魄。
七师妹孟神爱取了天山雪莲归来,楚吟歌以手为刃,三下五除二,将一株雪莲俐落地捻做细细的小方块儿,不多不少,分成数量均衡的七份,嘱托孟神爱取了其中一份去熬煮,用来为大师姐固本。
孟神爱说好,点头答应。
她刚走,八师弟谢垂星便大步迈入,低声问,他能做些什么。
楚吟歌头也不抬“去守山门,我运功为大师姐疗伤,无暇分心你莫让外面人进来。”
谢垂星点头说好。
“还有,”楚吟歌吩咐他,“没事的话就用热水洗个澡,别总是用清洁咒,大师姐叮嘱过很多次了,你要自力更生以后别滥用玄术了,好让她也开心些。”
谢垂星“”
师妹师弟们都出了门,五师妹季从仪在找寻她先前炼的丹药,尚未归来。
待房间中只有她二人后,楚吟歌的额头才涔涔冒汗,终于放下那故作轻松的姿态,颤巍巍地去触碰大师姐冰冷的手。
身为师姐的镇定在此刻消失,她第一次感觉到慌乱无措。
很危险,大师姐现今十分危险。
大师姐的魂魄与身体如今并未完全吻合,甚至有些像魂魄剥离、再度入内,就像施展离魂术时被人干扰、伤了魂魄,又像被人生生抽离魂魄、再度安放在身体中。
此等才是最致命的问题,甚至比楚吟歌起初预想的事态更加严重。
这般,即使有花又青带来的天山雪莲,也难以挽救大师姐的性命。
若想安她魂魄,保住她的命,必须必须要去海棠宗。
海棠宗位于泼粉山上,而那泼粉山的后崖深处,生着一株返魂树。
相传返魂树三千年一开花,花可飘香数百里之远,其花熬制成汁,炼做药丸,能将命垂一线之人救活;
实际上,说是能将命垂一线之人救活,也不过是挽救那些魂魄尚在、肉身死亡之人。
返魂,返魂,此药丸的主要作用就是令魂魄重新适应身体。
对于那些魂魄已散的人来说,哪怕吃掉一整个返魂树,也是回天无力了。
大师姐如今的情况,魂魄和肉身若即若离的,最适应此返魂之丸。
只是这返魂树三千年一开花,十分珍稀,难得一遇。
听闻今年会有花朵盛开,早就有各路能人异士、妖魔鬼怪前去泼粉山上,都要采那能返魂的花朵。
一夕间来了如此多的人,海棠宗的男女弟子倒是开心,他们其中,一个两个,皆采补到修为大涨,如今已经开始挑剔到只肯采补有元阳元阴、且修为高深、容貌俊美身材好的人,寻常之人,已经看不上眼了。
况且。
她们清水派,之前还和海棠宗有过严重的过节。
百年来,海棠和清水都势不两立。
一想起昔日定清师尊“强抢”海棠宗女弟子芳初的事情,楚吟歌便眼前一黑。
踌躇间,季从仪捧着丹药过来。
楚吟歌冷静思索,取舍过后,下定决心。
待二师兄和青青她们回来,便悄悄同二师兄和四师弟单独说起这件事,不过,也要稍稍隐去一些。
去海棠宗夺返魂花一时,事关重大,稍有不慎,或许有被海棠宗弟子采补的风险。
二师兄温厚无欲,如今已经半辟谷,年纪也大了,不可再令他此时破戒,丧失元阳,功亏一篑;
四师弟展林平时乐乐呵呵,又写又画,实际上极为纯爱,这些年来,清水派的日常开销,没少由他负责,此等险事,更不可令他擅动。
至于剩下的几个师弟师妹,楚吟歌更是想也未想。
都是一团稚气的孩子,若要她们前去,还要他们这些师兄师姐做什么
如此一来。
楚吟歌冷静想,不过是有泄露元阴的风险罢了。
她去。
倘若当真遭遇不测,也只当白女票了小倌。
天边微云,红日吐柔光。
玄鸮门中。
花又青手中的兵器都卷了刃。
鲜血染衣,幸而都是旁人的血。
花又青不知这一路上,自己究竟砍伤了多少玄鸮门弟子。
她犹毫发未伤。
昔日玄鸮门剑术第一虽然是外门弟子,绝非浪得虚名。
药峰上弟子中,擅长剑法的人并不多,所学所用,也多是外门那一套,花又青每接一招,便能预判他们下面十招。
这些人绝不是她对手。
终于要成功地将哑巴少阴和四师兄成功地“护送”了出去。
只是在即将出玄鸮门的那一刻,有人急急丢一道符出来,压在她手掌上
“你究竟是何人”
哑巴少阴已经迈出结界,闻言,抱着展林,回头欲看;
花又青担心他心软留下帮忙,干脆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将哑巴少阴和展林一块儿踹了出去“走你”
她的手暂且被那符咒定住,酥酥麻麻一片,好似过了电。
这种符咒还是花又青昔日里自己创作的,一不留神着了道,想解脱,也是轻轻松松。
她拽下符咒,转身看,银发受伤的王不留,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此刻正用剑指着她的咽喉“还用了易容术。”
寒夜冷星,王不留银睫下,目若寒冰。
看着他的眼睛,花又青能确定,这不是那个和她从小玩到大、一同寝食的王不留了。
不是他了,这是个陌生人。
只是相似的、过于亲密的脸让她还是略分心神,迟了一步,被王不留抢占先机。
她拔剑相迎。
单论剑法,王不留绝不是她的对手。
昔日他曾败下过多次,刻苦训练,仍比不过有天赋的她。后面虽堪堪追平也不过是“堪堪”。
手持铁剑,花又青同王不留过了三十招。
一是为了遮盖自己的清水派身份,二来,也故意迷惑王不留。如今她使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当初曾打败过王不留的那种。
果不其然,三十招后,王不留的脸色已经变了,甚至有些愤怒。
“你究竟是谁刻意学青青的剑法,究竟是何用意”王不留问,“谁指使你们来的”
猝不及防。
花又青被那句“青青”镇住,愣了一下,一分神,令王不留找到破绽,打落她手中剑,同时狠狠丢在她身上一道归真咒。
返璞归真,一切回到原本。
她给自己易容后的少年相貌倾刻间褪去,瞬间便现了原身原脸。
明眸皓齿,头发乌黑,皎若月下梅。
花又青震惊对方竟然有归真符。
对面的王不留,看起来比她还要震惊。
“青青”王不留手一抖,下意识放下剑,声音发抖,“你你借尸还魂还是夺了舍不,不,不可能你现在是鬼是来看我们的吗这些年,我们都很想
你”
声音颤颤,颤到令花又青想起,当初俩人偷吃烤鸽子被叶靖鹰发现。
那个时辰,王不留就是这个表情。
可是
可是
慌乱间,不知想到何处,王不留又以剑指花又青,愤怒间,终于有几分过往的炸毛感“何方妖物竟敢幻化做青青模样迷惑我,当真是不可理喻你以为长得像她,就是她了吗”
话音未落,花又青速速双手结咒,重重一道使人昏迷的咒语打在他胸口。
王不留情绪激动,一时不察,中了招数,直直跌落在地,再度昏过去。
花又青凌然看不远处树丛。
幽影重重,风吹树摇动。
隐约察觉到那边有人,但仔细看,又无什么,好似只是她的幻觉。
眼看玄鸮门其他人要追来,花又青不能久留,来不及开异眼,纵有疑惑,也要先离开。
出了玄鸮门,直奔玄武山,同二师兄等人汇合。
没走出几步,就看到力竭坠地的哑巴少阴。
同王不留对战时,那一剑其实伤得他颇深,只是不曾显露。
花又青蹭蹭蹭几下,给他渡了些气,又紧急帮他止血顺脉。
展林焦急万分,催促花又青“青青,此地不宜久留,尤其是你,现在十分危险;我现在察觉到”
哑巴少阴不能说话,只点头。
他作势要抱着展林继续飞,花又青拒绝了,提醒他,某抬重物,否则伤口又会撕裂;只是术法使身体暂且愈合,内里还是受伤的。
还是用背着大师姐的法子,花又青努力背展林,往和二师兄约好的地方去,现下似乎甩掉追踪,身后再无玄鸮门中弟子追出。
她衣衫沾血,心中不安。
王不留为什么要叫她青青
他说的那些话,问她是借尸还魂,还是夺舍,都是什么意思
为何又说这些年很想她
还有,她这次回来后,身体受重伤。
入“幻境”前,她明明是健康的,可现在的伤和“离开幻境身亡”时一模一样,简直就不像“醒来”,更像是“穿越”,把受伤的身体带了出来
“青青,你稳住,别害怕,现在我得告诉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展林冷汗涔涔,“我问你,你刚刚进入幻境时,是不是跟着傅惊尘,曾经在永安城附近一个小镇子的客栈中歇过脚那个客栈里是否同时有海棠宗和傲龙派的弟子过去”
轰
平白一股惊雷在花又青脑海中炸开。
她迟疑着,万般不敢确信地问“那天晚上,我给了你一个灰鼠皮斗篷,你骑走了我和傅惊尘的马”
旁边跟随的哑巴少阴,捂着肩膀,低下头,无声无息。
哑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对”展林急急,“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个,
任铁牛就是傅惊尘,傅惊尘就是任铁牛青青,我现在想,不知道迷毂枝哪里出了差错,你所进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幻境而是实打实地回到了过去”
“换句话说,”展林喘息,开口,“现在的傅惊尘不,是所有玄鸮门中的人,的确都记得你这么一个人。并且,青青,现在的傅惊尘也记得你。”
花又青“”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
突然得就像少女欢欢喜喜嫁人入洞房、掀开盖头后新郎官捏着兰花指说他其实是个太监。
方才所有的疑惑和异常在此刻统统得到了解答,而如今的花又青,却并不能因此开心,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颠倒。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若当真是过去,那金开野,哥哥,他
“快跑,”展林不喘气,把这情报分享给师妹,“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但傅惊尘指定知道你我的来历了他那个性格,一旦发觉自己被骗,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我们现在都很危险啊”
啪
花又青失神,一个没有抓稳
展林碍于男女之防,也没有抱紧她
响亮清脆的一声,展林噗通坠地,在地上摔出个彤彤红日明。
天亮了。
玄鸮门中,上下皆安安静静,唯独药峰之上,人来人往。
受伤的弟子都得到及时救治,暂时未有人员死亡,只有轻伤和重伤。
叶靖鹰一夜安眠,此刻醒来,只着了白色中衣,却是连仪态都不顾得了,抓住王不留的手,狠狠晃了晃,问他“你确定是真的”
他问“你真的看到那女子长得同青青一模一样”
王不留的银发已经乱了,发间还沾了根枯黄枯黄的草,没有摘取,也无人提醒他。
“是真的,”王不留点头,他说,“估计是符宗送来的那批归真符有问题,否则怎么会着了他们的道我就说过,傅惊尘此人狼子野心,任人唯亲,那青无忧原本就是修习剑的,偏偏要他去暂管符宗,这岂不是让太监管窑子,瞎猫抓耗子,您说,能不出问题么”
说到这里,他咬牙,恨恨“若不是傅惊尘无缘无故地屠杀了整个白衣派的人,当初定清尊主封印的黑魔也不会重现世间;都是因为他一个人滥造杀孽,和妖魔同伍,才会如此这般难道我们玄鸮门,将来都要被这种魔头所管制么我们虽然还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但也是有风骨气节的,现在全都完了,全都沦落成这个魔头的玩偶任他摆弄,我们现在和那些可怜的女昌女支有何区别”
叶靖鹰对此毫不关心,重复问“我问你,你当真看到归真符下,那女子长了青青的脸一模一样”
王不留想了想“也不太一样,我觉得更漂亮了。”
他又冷声“不过红粉骷髅,不曾有青青半点神韵,卑劣之作,贻笑大方。”
叶靖鹰“”
他还未开口,只听有人恭敬行礼,齐声祝祷,向尊主问好。
叶靖鹰慢慢直起老腰。
木门外,阳光洒洒,傅惊尘只身踏步来。
叶靖鹰说“你也收到消息了”
“凌晨我便知晓,”傅惊尘淡声,“若非我去得及时,不留此时大约还躺在那里昏睡不醒。这往来进出的玄鸮门弟子,都能好好地一瞻我们无情剑的芙蓉酣睡图。”
三年间,青青过世后,第一个快速成长的人就是王不留。
阴郁,沉抑。
和三年前活泼爱笑的性格截然相反,如今的王不留,在玄鸮门中获得“无情剑”的名号,只因他出手无情,饶是同门师兄弟手足,只要剑意起,便绝不会再收敛,不分生死雌雄绝不罢休。
只有在傅惊尘面前的时候,他才会依稀有过往的愤怒情绪。
王不留从不曾掩饰对傅惊尘的恨意。
因为傅惊尘强行关了青青,才令青青仓皇出逃、遭遇不幸;
青青过世后,傅惊尘也不愿让她入土为安,反倒修建了冰室,叫她遗体不得安静;
后来几年,他更是丧心病狂地同妖魔交好,屠尽白衣派,烧杀衣雪峰,不分是非黑白,损坏经籍
如此多的杀戮,零零总总加起来,将原本只有一息的黑魔喂得强大。
傅惊尘他难道就不怕反噬么
王不留不解。
他只有恨。
相比之下,蓝琴以身饲魔的举动,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了。
现下被傅惊尘嘲讽,他更是愤怒,徒手捏碎椅子把手,满手木头断茬。
叶靖鹰问“你即知道,为何不去见她”
“现在时机不对,”傅惊尘轻声,“此刻她心系四师兄,我若上前,她尚未知晓,只怕反应过激我不想此刻吓到她。”
叶靖鹰浑身一震,颤声“她真的回来了”
傅惊尘“嗯。”
王不留不解“你们在说些什么”
没有人搭理他。
叶靖鹰摇头“不,她若是回来了,怎么会不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呢”
“青青她敬重你,同你感情深厚,怎会不舍得看望您”傅惊尘说,“我在暗中不曾现身,看她神情,茫然不知,定然以为我们都不记得她想必她受了不少惊吓。”
王不留说“什么”
“也只有在涉及到青青的事情上,你才会这样真心实意地叫我一声您,”叶靖鹰颇有意外,“我还以为,等青青一回来,你会直接把她带回玄鸮门。”
他又踌躇“湘夫人的预言”
傅惊尘双眼如死潭,只是微笑“时机未到。”
王不留说“你们都不理我当我不存在吗”
叶靖鹰负手而立,站在窗前,看外面碧空蓝天,掌心冷汗涔涔。
以往,湘夫人多次为青青占卜,要么卜算不出,要么就是卦象混
乱,好似二卦合一。
唯独前些时日,傅惊尘请她为青青卜卦,湘夫人吃惊地发觉,原本混沌的卦象,竟然渐渐清晰。
也是那一卦,有个不妙的预言。
预言之中,十年内,青青有性命之虞;而想避此劫,则需她长住玄鸮门中。
叶靖鹰隐约猜到傅惊尘会怎么做。
他耗尽心神才挽救得来青青残魄这三年的等待和折磨,已经将傅惊尘压抑成了一个冷静的疯子。
对此尚不知情的王不留,左等右等,等不到一句挽留语言,愤怒持剑离开。
许久后,傅惊尘问叶靖鹰“我今日来此,也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叶靖鹰侧身“什么”
“相传泼粉山海棠宗有还魂树,三千年一开花,下次开花,便是两日后,”傅惊尘问,“此花能将魂魄固于体内是不是”
叶靖鹰颔首“不错,但也需生魂,且那身体阳寿未尽。倘若是横死之人,魂魄散了,纵有还魂花,也无济于事。”
当初青青魂魄散开,便是“无济于事”。
傅惊尘笑“那么,近几日,还请您帮我暂管派内事务,我有要事,需前往泼粉山一趟。”
叶靖鹰一愣“你要去做什么”
傅惊尘平静“救人。”
同二师兄汇合,一群人终于顺利抵达清水派。
花又青一夜未眠,又拖着伤体,这下是筋疲力尽,脑子痛得难受,连思考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楚吟歌刚为大师姐点燃了安神香,便匆匆赶来,为她疗愈。
如今的花又青神色恍惚,满脑子都是四师兄所说的那些话。
那些不着头绪的千丝万缕,此时此刻,都渐渐拼凑出完整形状。
事实上,并非什么幻境。
而是穿越到过去。
金开野已经死了。
傅惊尘还记得她。
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参与了自己的过往
玄鸮门,玄鸮门,玄鸮门。
茫然间,楚吟歌怜爱地摸摸她的额头,柔声要她好好休息。
她还得去给展林接骨头。
“玄鸮门的人真是太凶残了”楚吟歌皱眉,忿忿不平,说,“只是封了展林的经脉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暂无真气护体的他直接从空中丢下去,害他摔断了好几根肋骨”
“这手段也太残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