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懂,为何有的爱那样诚挚热烈,又那样短暂轻薄。
我叫黎清,父不详,母早亡,母亲死前疯了六年,总要穿一身红,扯着一块红盖头,爬上院子中的柿子树,眺望远方的山水,日夜不休,每当这时,姥姥就会流着泪,说造孽。母亲死后,姥姥独自撑起家,姥姥爱我时,会抱着我放声大哭,姥姥恨我时,会拿扫把狠狠抽在我身上,骂着我那不负责任,搞大母亲肚子就消失的父亲。
姥姥爱我时很少,恨我时很多。上小学前,我常被锁在阁楼上,唯一的乐趣,就是透过小小的窗户向外望。
田间小径,偶尔会有路过的飞鸟与人群。大多数人会嫌母亲未婚先孕、精神有疾晦气,躲着我家走。只有不懂事的孩子,会冲窗户的玻璃丢石子。
起先我会隔着玻璃,笑着示好,他们却一次次,砸破我家的玻璃,骂我的母亲,向我家的墙根淋排泄物。
我变得面无表情,学会在阴影里收敛所有情绪。
仇恨与暴戾在暗中滋生,我听着其他孩子们辱骂的嬉笑,脑中设想一个个血腥的计划。
精神病生的孩子也是小精神病。
或许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
骨血里沸腾的恶意,在一个很寻常的夜晚压抑不住。
我翻窗下楼,在院外挖坑,设下捕兽夹与毒药水,只等着明日的自投罗网的孩子们。
“哥哥。”
我心猛地一跳,浇水的手抖了抖,向声源望去。
月在天心,星光闪烁,将乡村的夜晚蒙了层柔光,使我可以清楚看清小团子的模样。
四五岁左右,比我矮一个头,穿着时髦蓬蓬公主裙。
她向我展开双臂,哇地一声张嘴要哭。
她一哭,引来人,我的陷阱与黑心不就暴露了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恶声恶气“别哭”
“呜呜呜。”
权衡之下,我只能放软语气“别哭啦,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出来”
她的双臂挥舞着,是一个求抱的姿势。
我犹豫片刻,将她单手抱起来,轻声哄着。
软乎乎的小胳膊就搭上我的脖颈。
我别扭地扭了扭身子。
小团子止住哭声,抽抽搭搭自述,她离家出走,因为爸爸有了新媳妇,家里没人爱她。
她问我,可以不可以收留她。
泫然欲泣的样子,好像我说一声不,她就会哭出来。
我沉浸在她信任依恋的目光中,鬼使神差地应下。
于是她欢呼一声,更加抱紧我,小小的身躯,驱散了深夜的凉意。
她说“漂亮哥哥,你真是好人。”
好人么
我哄她站在一边,将陷阱填平,药水洗去,再洗了手,牵着小团子去山间烤红薯。
拾柴、生火、香甜滋味弥漫。
她很会捧场,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一步一夸。
“哥哥,你好厉害。”
“哥哥,红薯真甜。”
“哥哥,孚孚长大可以嫁给你吗”
火堆噼啪,她靠着我昏昏欲睡,我为难地思考着,以后该如何养她。
“啵。”
我的左脸突然被亲了口,震惊地转过身躯,她美滋滋地“盖个戳,哥哥长大要娶我呀。”
我很不习惯这种亲近,颇有些恼怒地擦着脸侧遗留的口水,抱着睡熟过去的小团子,恨恨地想,明天一定要教育她,以后不能随便乱亲人。
可是没到明天,就有一大帮西装革履的成年叔叔,穿过丛林,找到我们。
姥姥也在队伍中间。
他们用无人机,见到了是我捡到小团子。
为首的叔叔从我怀中接过小团子,向姥姥道谢,送我和姥姥回家,留下谢礼,举着手电筒,离我们远去了。
我从姥姥嘴中知道,苏家不可高攀,苏家小姐不会和我做朋友,更不会嫁给我。
可我还是独自坐在阁楼上,等啊等,期待有一日,她会重新出现在院墙下面。
上学后,我尝试遗忘小团子,将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面。
知识改变命运。
我成功走出乡村,高中考到市里。
高二时,苏孚转来我们班,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与我暗暗对视,我以为她也认出了我。
后来才知道,她只是见色起意。
她开始热烈追求我,可我那时只当她是唯一的朋友,只想尴尬地避开。
她热情不减,日复一日,向我展露她的真心。
她为我买早餐,央我教习题,替我做值日。
她将我堵在池塘边,柳树下,捧着热烈的红玫瑰。
直白又大胆。
起哄者众,因为我的冷漠人设,多数等着看这位张扬的转学生的笑话。
我轻轻蹙着眉,不知所措。
唯独她,我实在不想伤害她。
她似乎看出我的为难,稍微退让“就算你这次不接,我还是不会放弃的。”
我暗自舒口气,她突然上前,吻落在我的唇角。
一触即分,她笑眼盈盈,整个人闪闪发光“先给点甜头嘛,大学霸。”
我的心快了一瞬,脸皮滚烫。
从抗拒、犹豫、到沉溺在她的热情中,只用了不到半个月。
渐渐地,主动的从她变成我。
我为她打水,为她打饭,陪她站在所有乖孩子的对立面,替她规划学习路径,构想两人的未来。
任课教师、班主任、教导主任依次找我。
“咱们学校不允许早恋。”
“你不能荒废学习。”
“你和苏孚不一样。”
我顶住一轮轮的压力,向老师、姥姥、关心我的同学,一次又一次承诺,我会好好的,我们会好好的。
却没想到,她会和我提分手。
理由是腻了。
我成了全校的笑话。
她潇潇洒洒,出国留学。
此后十年,我一直活在疑问中。
为什么,有的爱那样诚挚热烈,又那样短暂轻薄。
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如此,苏孚如此。
后来她进入娱乐圈声名鹊起,名利双收,身边情人无数。
我时不时会看到她的新闻,碰巧或刻意。
我以为自己放下了的。
直到诊出胃癌那日,她误入病房。
她怔愣,接着勾起一抹虚伪的笑“嗨,好久不见,你这是”
于是我知道,我恨她,恨她的风流凉薄,与陌生虚假。
恨她招惹我,又抛弃我。
我决定报复她,违背她当年对我的预判。
我挑了挑眉“好久不见,一点小毛病。”
杀人诛心,计划中,我应该费尽心思接近她,找到她最在意的东西,再设计毁去。
出乎意料,她自投罗网,重新热烈追求我。
她想讨好一个人时,简直能将那人宠到天上。
爱恨摇摆,我陷入无限的挣扎与纠结。
多说还有五年好活,我应该将时间花在哪里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电子音叮主神降临,清选择是否连接通讯。
原来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竟是高位面的主神,掌管无数小世界。
而我那可怜的疯子母亲,只是主神必经的情劫,勘破情劫,才能无欲无求,成为合格的主神。
他隐藏在团团白光后,问我是否要随他生活在高位面,不老不死,将来继承神位。
我毫不犹豫拒绝,选择回归现实,我说,我还有仇没报。
他说可以帮我报仇,他动动小手指,苏孚就会灰飞烟灭。
我反驳,报仇当然要自己来才爽快。
白光闪了闪,我有一种直觉,他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
是的,我舍不得苏孚。
继承神位,意味着要泯灭人性,剥离情感。
我口口声声说着恨她,事到头来,却舍不得她。
主神,我生理学上的父亲,并未为难我,他说你可以随时反悔。
我坚信我不会后悔,却在推开家门时,看见苏孚和另一位男士抱在一起。
她是被强迫的。
我等待解释。
那位男士冲我露出一个正宫的笑容,他伸出手,彬彬有礼“你好,我是苏孚的未婚夫,沈璋。”
苏孚尴尬地笑了一声。
多可笑,多可笑,她追求我,却从未想过与我结婚。
我等待解释,原来我才是这段爱情中的第三者。
我转身离开,走进滂沱大雨中,坐大巴回老家。
妈妈的墓、姥爷的墓、姥姥的墓,槐树参天,我坐在一块块土包前。
想倾诉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许世上有爱,世人各自爱人,却没人爱我。
我打了个哆嗦,那我还留在着世上做什么呢
我召唤出系统,签订下继承神位的知情同意书,或者说是劳务契约,一万年。
父亲身前的白光褪去,我在想,他会说什么
他抱了下我,我的眼眶湿润了,然而下一瞬,他消失在我面前。
他说,对不起,我去找你母亲了。
我在冰冷的王座上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唯有血脉接替,父亲才能重获自由。
我笑出眼泪,决心不再奢求爱,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不要旁人爱我,也不要再爱旁人。
我的身前升起不可直视的耀眼白光,我成为新的主神。
一眨眼,几十年过去,我想起苏孚,点开那个小世界。
她已经成为一个漂亮的老太太,意外的是,她居然一辈子没有结婚。
我漠然地看了会,觉得索然无趣。
成为主神后,我的99情感被自动剥离,索然无趣是正常状态。
正准备关闭投影,谁想到,她忽然望过来。
那一刻我不确定,她是否在穿越时空,与我对视。
她笑眼弯弯,轻抿嘴角,看起来很是开怀。
我不知道,她在望我,还是同方向的漂亮小伙子。
我只知道,我平静的内心,升起了久违的愤怒与恨意。
我头一次徇私,私藏了她的意识,或称灵魂。
我将她关在狭小的白色空间中,用高深莫测的语气吓唬她。
令人烦躁的是,她并不害怕我。
反而勇敢地与我搭话。
叽叽喳喳,向我索求必备的生活物品。
她总是笑眯眯地“主神,你真是好神。”
她过分聪明,意识到我对幻化成幼年形态的她会宽容几分后,就总是以幼年形态露面。
我不喜,将她定格在二十六岁。
那是我最恨她那一年。
可她实在太讨人喜欢,讨人喜欢到,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不够好,她才会抛弃我。
毫无预兆,理所当然,在剥离99情感后,我再次爱上她。
意识到这一点,我在神殿沉默了几百年。
认命后,决定给自己和她最后一次机会。
我将自己的人格分成碎片,随机重组,投入虚拟世界中,并将她也投入进去,试图分析,她到底喜欢什么。
每一个小世界,都能检测到她的心动。
心动满值的小世界,居然是与我相似度最高,近乎100的萧绝。
我充满疑惑、不解、愤怒、与对萧绝的嫉妒。
同样的人格,不同的命运。
不患寡而患不均,嫉妒侵蚀着我的心灵。
于是下一个世界,我忍无可忍地穿了过去。
冲动也许是个错误,作为oga黎清与她相处,犹如饮鸩止渴。
她越温柔、越包容,我便越不舍,越妒忌,越痛苦。
为什么,被抛弃的只有我
是因为有系统任务吗
是因为有系统任务吧。
我决心终止毫无意义的人格检测,接着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言。
我想看看,在没有系统约束下,她的选择。
她没有让我失望,可却让我痛苦万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模仿oga黎清做事。
直到系统响起警报。
主神并不能离开主位面,在虚拟空间待太久。
我必须回归主位面,可哪里敢告诉她真相呢
规则限制,我越来越虚弱,她仿佛意识到什么,主动问我,是否有什么心事
我想了想,顺水推舟,说我恢复了部分记忆,想要弥补最后一个小世界的不平。
是她作为影后的那个世界。
我和她跃迁到初相逢的世界中。
穿到医院相逢那一刻,她以为我是被封锁记忆的,当场与我告白,说着骗人的鬼话。
但我含笑听着,应着,捂住胸口。
她拿纸巾擦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么些年,原来我一直觉得遗憾。
这么些年,伤口原来依旧隐隐作痛。
她这回拒绝了所有暧昧,专心致志,陪我渡过最后的五年。
我们一起出了世界,来到主神空间。
我的身上自然而然,蒙了层神秘莫测的白光。
我紧张地压下白光,生怕她察觉到异常。
她是那么聪慧。
可她好像真的对一切毫不怀疑。
她相信,她是世界的新“神”。
相信一切,都是她在主导。
我长长松了口气,与她渡过幸福的百年、千年、万年。
悄咪咪重新签订主神契约时,却横插过来一只手。
她咳了咳,将契约撕毁。
惊愕间,她搓搓手,心虚地说“我觉得,还是不要瞒着你比较好”
“你知道,这位面第一位主神是谁吗”
我似有所感。
她坦然承认“是我。我才是位面诞生的自然神,但是因为好奇人类情感,就定下规则,抓了个人类当主神,投身小世界体验去了。”
她极会说话“几万年了,才出了你,教会我爱人。”
我眯了眯眼“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abo世界,经过时域之火后。”
好啊,感情一直瞒着,看猴戏呢
我该愤怒,发泄,但看她眼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又生不起气。
只能不尴不尬杵在那里。
她牵起我的衣袖,轻轻摇晃“不是故意瞒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时间越久,越难开口。而且,我想看你开心。”
我的神色一点点缓和下来,她凑上来邀功“还没告诉你,初遇那个小世界,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哦。”
我疑惑,她将责任一推二五六“是你父亲,找到我,要我帮你历劫。我那时没恢复记忆,想着主神肯定很厉害,哪敢耽误你。所以未婚夫是假的,我没有过婚约,想嫁的从来只有你,漂亮哥哥,我没有忘记过你。”
我愣了愣“你在小世界去世后,知道抓你的主神是我”
她重重点头,我想要沉下脸,却被撬开牙关,不知怎地,就滚在一起。
冰冷神殿幻化出柔软的大床,鲜花锦簇。
箭在弦上,她坏心眼地阻止“那你还没说,还怪不怪我啦”
我只得无奈一叹“不怪。”
她笑着扑进我的怀中。
她恢复了神格,我成为神后。
我们在神殿相守,偶尔去小世界撒欢。
爱人在侧,因此漫长的岁月变成最顶级的恩赐。
我始终不懂,为何有的爱那样诚挚热烈,又那样短暂轻薄。
但我终于发现,我、父亲、母亲苏孚的爱,不是那样的。
分明诚挚热烈,而又深厚绵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