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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门就破财
    乱世,京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驾宽大的板车在郊野小道踽踽而行,四个轮子碾在地上,周身咿咿呀呀不已,只怕一快跑就得散架。夜色薄雾中隐约可见车头挂着一盏红纸灯笼,上面浓墨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字迹漆黑,红纸鲜艳欲滴,照见路上三尺远的道,在这初春夜里显得分外诡异。

    拉车的是几匹骡子,跟那板车一样不得劲。赶车人裹着一件大皮袄子,缩着脖子,埋着头,晃晃悠悠地打瞌睡,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骡子。忽然前路上一声震喝“呔钱财留下,要命的快滚”三个高大的汉子当先拦住板车,其中一人点起了一支火把。

    骡子猝然止步,那车“嘎”的一声停下。空气中是沁人心脾的冷冽,郊野的空旷透出一股寂静,使得那骡子跺蹄的声音空洞地回响。赶车人仍然缩着头,裹在皮袄子里一动不动,火把微弱的光线中看不清其面目。

    三个拦径的盗贼互相看了两眼,觉得有些古怪。为首那人方脸阔额,胆色最大,抢上前去揭开板车上的毡布。车上高高地堆着货物,那人拿火把细细一照,上面全是木材。外面散放着几块棺材板,都系着绳索。木料最高处,却赫然放着一具旧棺材,斑斑驳驳还沾着泥土。

    那剪径的汉子心底生寒,才一起怯心,就听棺材里传出夜猫子似的嘶声怪笑,声音又尖又邪,“嘎嘎嘎”三声。两个站在赶车人前的盗贼惊得跳了起来。便见那赶车人缓缓抬起枯老的双手,抱着脖子转了两下,竟把头拧了下来,胸腔里“咕噜噜”两声喉音,含混沙哑道“拿去吧。”

    赶车人双手捧着的头一抬,一张干枯惨淡的死人面孔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眼珠突出,目下流血,既惨烈又恐怖。三个汉子瞬间跳了起来,“啊鬼呀”一边喊着一边落荒而逃。虽是年轻力壮,身手敏捷,却因为惊吓,逃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

    车头上的红纸灯笼刹那熄灭,周遭一片黑暗。半晌,有轻微的挥鞭声响起,骡子们再次起步,板车惨叫着往前奔去。车上的棺材里扑

    腾扑腾响着,过了片刻,棺材盖子抽开来,黑暗中一个纤巧的人影灵活地爬了出来。

    那人影推好棺材盖子,拉着绳索走到板车车头,挨着那无头的赶车人坐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摇了摇,小心地摘下灯笼罩子,将熄灭了的灯芯点燃。淡淡灯光下,一个十四五岁,眉目清秀的少女吹熄了折子上的火苗。

    那少女虽穿了一身男装却掩不住俏丽,望着赶车人银铃一般笑道“快走到城边大路了,出来透口气。”说着,便一手夺过赶车人抱着的人头,一手解开赶车人的衣领。那赶车人伸了伸脖子,从衣领中露出脑袋,沧桑的脸上写满笑意。少女便捏着嗓子用刚才那怪笑声“嘎嘎”地笑了起来,一老一少相顾大笑。

    少时离了小道,走上进城的官道,天光已透着青白,赶车的中年人咳了一声,道“少东家,外面冷。”

    苏离离摇了摇头,不应,忽一眼看见手上拿着的木雕鬼脑袋,便对着人头做了个怪相,扬手将其扔到车后面的木料堆里,笑道“这些个强盗,杀人放火都敢做,却怕鬼。”听着板车“吱吱”地响,又道,“程叔,车该修修了。”

    程叔赶着车,叹道“京城边上都闹起强盗来,这天下果然乱了。少东家,今后你别跟车了,路上不太平。”

    苏离离却笑得格外灿烂,“千亏万亏亏不着咱们,越不太平,咱们越能挣银子。”她望着渐渐清晰的官道,仰头哼起了一首婉转的山歌。

    这悠扬的歌声一路唱进城,城里的街市渐渐苏醒。板车驶过如意坊后面的菜市,停在街角的一道小门前。苏离离利落地跳下板车,一面找小门的钥匙,一面对程叔道“你买点菜,我去前面开门。”

    程叔便就近买了两支笋,卖菜的农家早已认熟了他们,望着苏离离开了小角门进去,笑道“老程,又去拉板材了。你们家离离可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独个经营铺子。”

    程叔回道“祖上传下的,守着过活吧。”

    卖豆腐的田婶也插话道“今年夏天一过,离离也该十五了。这眉目俊俏得,倒跟个大姑娘似的。”

    这回程叔但笑不语。

    远远地,只听苏离离大声叫道

    “啊谁死在我门口,可真会挑地方”

    代写书信的王先生摇头轻叹“就是粗鄙了些。”

    程叔连忙放下手上的菜,转过街角,到了店铺大门前。苏离离抱着一块门板,皱着眉,咬着唇,纠结地注视着地面。门前台阶上果然趴着一个人,衣衫褴褛,洇着暗红的血迹,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程叔抢上前去将那人翻过身来,拂开他脸上的乱发,叫道“小兄弟,你醒醒。”那人唇色惨白,面目瘦削,喉头涌动了两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苏离离搁下门板就往外走,程叔问“你做什么”

    苏离离道“他还没死,我叫官府来把他收去。”

    程叔道“离离,把门打开。”

    苏离离一下子站住。程叔平常都称她少东家,一旦叫她离离,说的话苏离离就不好抗拒了。于是她折转身,又拆下一块门板。程叔便抱起那人,进了店铺大门。苏离离转身,见门前聚了好些人,怜悯的少,看热闹的多。有人笑道“那孩子是看准了地方,跑到棺材铺来死,嘻嘻。”

    苏离离心头恼火,冷笑一声,“可没错,他是个会挑地方的,你死了可别挑到这里来。”说罢,也不看那些人,径直进了大门,将门板对上,“砰”的一声按实了,只留下铺面门楣上“苏记棺材铺”几个大字映着朝阳熠熠生辉。

    苏离离穿过铺面正堂排列整齐的成品棺材,斜插过一道影壁,到了后院。后院原是个天井,堆着散乱的木料,整板花板一应俱全。苏离离直奔楼梯下小角门那间小工住的临时木阁子。程叔正半扶着那人,喂他清水。

    那人没醒,却将水咽了下去。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左腿裤管更是沾满了血迹。程叔缓缓卷起他的裤脚,苏离离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小腿上伤口狰狞肿胀,骨头几乎要戳出来。苏离离瞠目结舌道“他他怕是活不下来了。你把他弄进来,莫要死在我家里。”

    程叔叹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死在这里也好过曝尸荒野。”

    苏离离手指头一点,铿锵有力地说“他要死在店里,我只有薄皮匣子给他”话音刚落,顺着自己纤长的手指,便见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正幽幽地望着自己。他虽面目染着脏污,眼珠子却乌黑明亮。他的眼神冷冽而沉静,像失群的幼兽,既胆怯畏惧又戒备凶狠。

    苏离离被他望得愣愣的,猝然收了手,拔腿就往外走。程叔叫道“你又做什么现在官府哪里还管这些事。”

    苏离离一边走一边仰天长叹,“无事出门就破财,这回破财破到家里来。我去找个大夫”

    将近傍晚时,大夫晃晃悠悠带着小学徒离开棺材铺,临去还带走了苏离离五两四钱银子,足够苏离离吃喝半年了。苏离离暗自心痛之余,跌足懊悔,怎么这么蠢,竟请了个最好的大夫。不仅给他全身裹了伤,还开了无数方子要熬给他喝上个月,这下亏本亏大了。

    苏离离愤愤地切着豆腐,撒了几颗盐。为了这小子,她歇业了一天。上门做活的木工也打发回去了。这会儿到了吃晚饭的时节,程叔却不得不去送货。她将肉末排在嫩豆腐上码好,搁到水汽缭绕的蒸笼里小火蒸着,又走到外面院子的菜畦里,摘了四棵葱翠的青菜。她拿到厨房,摘了叶子洗净,想了想,细细地切碎,用虾米碎菇煮烂收汁。

    待青菜烧好起锅,苏离离便把蒸笼揭了盖。上层是鲜嫩细滑的豆腐肉末,下层是松散清香的米饭。用一个白瓷敞碗各盛一半,添了两箸美味多汁的青菜,苏离离端了碗来到木阁子里。下午大夫给他正骨时,他便昏了过去。这人真是倔,死死咬着牙,不肯出声,眼睛一翻就昏过去了。把苏离离吓得,还以为他真死了。

    苏离离搁下碗,坐到床边,用手指戳他的额头,“喂,醒醒。”

    那人不动,昏睡的脸上血迹泥浆已洗干净了,看着有些青涩稚气,虽然脸色蜡黄,却是剑眉薄唇,鼻梁挺直。苏离离心中龌龊地想他这副样子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委实没用得很,一张脸倒长得不赖,只怕卖到那啥的地方还能做个头牌

    她正胡思乱想,那人动了动。苏离离赶紧推推他的肩膀,“你快醒醒,再睡就得饿死了。”那人一醒便微微皱了眉,待睁开眼睛看到苏离离,神色便又平静冷漠起来。苏离离大是不悦,骂道“疼就疼吧,装什么样撑死的

    英雄,饿死的好汉。这里有饭有菜,有本事你别吃,省得放低了你的身段”她把碗重重一敲,端起来,用勺子扒拉饭菜,顿时鲜香四溢。

    那人咬牙望着她。苏离离道“想吃吗”

    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苏离离嘻嘻一笑,“你若还这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便不给你吃。你纵然恨得我咬牙切齿也只得活活饿死。”

    那人眸子一低,不再看她,只望着床沿。他此时俯首低眉,显得比先前冷然的样子更加无助。苏离离心头一软,放了碗,将他扶起来,嘴里却道“现在才知道低头,白白找人骂。”将枕头给他塞好,让他半倚在那枕上,端了碗一勺勺喂他饭菜。

    豆腐入口即化,青菜她也切得极碎,无须多么费力便可咽下去。那人默默地咀嚼,眼神不再凌厉,却沉默异常。苏离离喂他吃完,放下碗,用手帕给他擦净了嘴,又端了水喂他。那人也喝了,苏离离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漆黑的眼珠子不看苏离离,却望着虚空,不答。苏离离皱眉道“怪不得你连正骨都不叫唤,原来是个哑巴啊。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业报现眼前。”

    他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苏离离端了碗要走时,他忽然开口,沙哑地问“什么是薄皮匣子”

    苏离离万料不到这人第一句话是这样问她,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就是废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钱一具。”她咽了下口水,“那个实在没钱,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说要给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见问不由得心虚,声音便少了底气。

    “我的腿怎么了”他仍然望着床沿,淡淡地问。

    “骨头折了,大夫已经给你正好了。”苏离离机械地回答。

    “能好吗”

    “若是骨头接得好,你也好好休养,不一定会残疾。”她照样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心里诧异,怎的他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问必答。

    他听完,不再问,慢慢撑着身子倒下去躺着。

    苏离离愣了半天,觉得不对,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说明白,便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指着自己道“喂,你记住了。我

    ,叫苏离离,就是离离原上草的那个离离。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默默地看了她两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丝毫没有衔环结草的感激之情。苏离离有些来气,指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方人氏,有钱没钱,叫你家人来赎你。”

    他闭着眼睛道“没家没人,更没有钱。”

    “连名字也没有”

    “没有。”

    苏离离看他倒在那里,有气无力,咬牙道“你别以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无赖。没钱就给我做小工,没名字我给你起一个。我满院子都是木头,你从今儿起就叫木头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转身出去时,将那破木门摔得“啪”地一响。,,,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