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难得有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拧一把毛巾,水淅淅沥沥滴到盆里。她跪在地上,展开毛巾细细地擦程叔那双枯瘦的手。这双手多年来扶着自己栉风沐雨,不离不弃。于飞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苏离离擦完,将毛巾扔进盆子,对于飞道“你起来,抬着程叔的脚,我们把他放到棺材里。”本要卖给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说人死魂去,尸身会分外重,两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程叔有些僵硬的身体抬起来,装殓进了独副的香樟板里。
苏离离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将他的头扳正。于飞忽然道“父皇当时也是这样子。”苏离离陡然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他有些失神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们当日就是这样躺在披香殿,没有人管。”
苏离离注视他的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带着脆弱的稚气,与他父亲暴虐的心性毫无沾染。于飞怯怯道“苏姐姐,你看我做什么”苏离离扶着棺沿,转视程叔,轻声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着他的脚,程叔抬着他的头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他装进了棺材。”
她默默望着程叔斑白的鬓发,仿佛穿过时空听见他温言劝她,“小姐别怕,老爷虽不在了,我至死也会看护着你的。”一阵突来的虚弱击中了她,苏离离伏在棺沿上,却无泪可落。
于飞伸手拽住她的衣角。苏离离心里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出来。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到头来他在宫中无人收尸,到头来你也跟我一样可怜。苏离离忽然抬头“哈”地一笑,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抚过于飞的头发,柔声道“你饿不饿忙了这一早上,我还没弄点什么给你吃。”
于飞摇摇头,小声说“我不饿。”肚子却“咕”的一声反驳。苏离离拉了他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道“我们去厨房看看。”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一响,有人进来,却是张师傅,还带着四个士兵。
苏离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道“张师傅来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盖棺了。”张师傅闻言,快步上
前,探到棺头,“老程怎么”
苏离离伸手一指檐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们要的棺材,抬去吧。”
张师傅诧异地抬头看她的脸色,是难以言说的平静,他沉吟道“少东家怎知我们是来抬棺的”
“他们的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吗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抬棺材吗”
张师傅道“这孩子住了这些日子,我也要带他走。”
苏离离手抓着棺沿,沉默片刻,转头看于飞。于飞摇头躲在她身后道“我不走,苏姐姐。”
苏离离看向张师傅,张师傅摇头。她便蹲下身,拉着于飞的手道“你去吧。别怕,世上的事躲不过。怕没有用,又何必要怕。”木头说怕既没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将于飞牵到张师傅面前。
张师傅似不认识苏离离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终是牵了于飞走向门外烧焦坍塌的铺面。于飞扭头看着她,泫然欲泣。四个兵士向檐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禄蠹国贼”四个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闪过。
苏离离忽道“等等。”
张师傅站住。苏离离问“木头在哪里”
“老朽不知。”
苏离离扶着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劝他乱世择主,不就是劝他归向祁氏吗你跟他去栖云寺游玩,不就是带他去见祁凤翔吗”
张师傅面露赏识之色,坦然道“木头自有打算,非我浅薄言辞可动。”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张师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与祁三公子似是旧识,确是在栖云寺密谈良久,但我不知谈了什么。”他话锋一转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许多政务要忙。祁大人的后队大军不日也要赶来,他脱不开身才托我来此,说空了再来看你。”
苏离离轻柔飘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吗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
腿骨也扳不直。”苏离离抚着程叔的手,“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
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儿,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谥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盖棺定论棺材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姿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
原先顺手多了。她晚上便抱着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藉,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的小几上。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柔润皙,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
祁凤翔摇头,“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
。”
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
“哦”
祁凤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
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作祟。”
苏离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大节之下,万家团聚,祁公子反显得落寞了。”祁凤翔点头,“有时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离。言笑谈吐,无不顾忌,倒不如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还能聊得坦然有趣。”
苏离离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却闷得紧,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释,爱已别,亲人离丧,孤身只影,才觉天地茫然。这番话听来像是寻常抱怨,此时却觉祁凤翔能解她深意。
祁凤翔狭长的美目淡淡一扫,足将冬日严冰融成涓涓春水。他语调微扬,含笑道“苏老板就没想过嫁人吗”
苏离离听他说得轻佻可恶,眼睛一竖,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业,有吃有喝,凭什么”
苏离离初见祁凤翔,便成了老鼠见猫的定势,再见之时,也无不抱头逃窜。只在扶归楼稍微扳回一城,却从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话。
祁凤翔一听之下,大惊,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脸诚恳地喟叹“这个确实有些难嫁啊。”
苏离离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不错我还有棺材铺,我要做棺材,卖棺材”
“嗯还要撬棺材”
苏离离不管他微讽的语调,直言道“这个也不一定,有条件就偶尔为之吧。”
祁凤翔眯起眼睛给她斟上酒,举杯道“那祝你棺材铺财源广进。”
苏离离和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偿所愿。”
祁凤翔一愣,见她笑得心无城府,没有迎附,没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义气,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缝隙被慢慢填满,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说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苏姑娘近日既然闲着无事,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州”,,,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