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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夜雨透关山
    苏离离犹豫片刻,道“你是看陈北光性情优柔多疑,想乱他心志”

    祁凤翔抱肘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他们今日一见,陈北光必定振奋胜过往日。”

    “那为什么”若是以前,苏离离必定不会这样问下去。现下祁凤翔既知道她的身世,又将她捏在手中,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言谈之间,反无所顾忌了些。

    祁凤翔艳阳之下笑出几份清风明月的凉爽,转看向远处墙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辞色却是肃然而不容置疑,“因为我必胜,陈北光必败,只是早晚的事。陈北光虽蠢得会为一个女人自乱阵脚,我却不愿以妇人相胁战胜,白白辱没了这大好河山。”

    他气度卓然,风神俊朗。苏离离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层峦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觉出了驰骋天下的快意。她十数年来蜗居一隅,担惊受怕,一时倍觉释然。即使天下纷纷攘攘,即使木头一去不回又怎样,苏离离仍是苏离离,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圆满。

    她受这情绪鼓舞,当下真心实意道“你这就是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祁凤翔望她微笑,“又胡说。我虽乐意狂狷不羁,也自有许多掣肘之事,不得不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无畏。你虽年少清苦些,却还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这已很好了。”

    苏离离一愣,暗思祁凤翔确是喜怒极少形诸颜色,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将情绪显露出来,却是用钉子扎了他自己。他当时冷静狠厉的神情如在眼前。

    苏离离清咳一声,“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因为遭遇差到了极点,所以无畏无惧。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凤翔点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道“不错,有长进。听着有些佛道意思了。”

    苏离离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又道“只是有些人不是不愿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进无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辞官远走可自由了”见她渐渐又眼现迷糊,高兴道,“小姑娘,好好参悟吧。”

    苏离离大不是滋味,此人专喜贬低别人来

    衬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么讲都像是有理。祁凤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过冒傻气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改了倒一无是处了。”言罢,施施然地掸了掸衣襟,便往回走。

    苏离离蓦然想起,来见他可不为这么鬼扯一通,连忙追上去叫道“将军大人你等等”

    祁凤翔头也不回,苏离离大声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祁凤翔一撩衣摆迈进画阁里,平淡道“不行。”径自走到大案前,铺开一张地图,上面标着三色线号。

    苏离离一头扎到案上,“为什么”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错,遂决定死缠烂打一番。

    祁凤翔闲闲地将图一指,“你说萧节会不会帮陈北光”

    “啊”苏离离始料不及。

    祁凤翔将图上态势指给她看,道“如若你是萧节,你会出兵给陈北光解围吗”

    苏离离眉头一皱,“陈北光一败,他唇亡齿寒,自然要救。”

    祁凤翔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你知道唇亡齿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轻吗”

    “什么”

    祁凤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战国策上讲,楚国伐韩,韩求救于秦,派使者尚勒去游说秦王出兵。尚勒讲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王很赞许,秦宣太后却对尚勒说当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条腿在我身上,我觉得很重;可先帝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时,我却不觉得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前倾凑近苏离离,万恶地笑道“宣太后说因为那时舒服啊以秦救韩,正是负重致远,韩国不给秦国好处,让秦国舒服,秦国凭什么出兵依我看,萧节只怕和宣太后差不多。”

    苏离离听得目瞪口呆,兼两颊飞红,结巴道“啊啊,这这太后可真大胆,朝堂之上,外使面前敢说这样的话”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接着道“这也没什么,秦太后大多彪悍若此。始皇之母赵姬,有一个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记中记载,此人有一项异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吗”

    苏离离大惊失色,连脖子都红了,兔子一样蹦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用不

    用,我不想知道。”边说边走,落荒而逃。祁凤翔静静地看她跑出了门,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苏离离如离弦之箭蹿出了将军府,看见的人都要赞一声,不愧是箭矢造办,人如其职

    苏离离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众工匠正削得那木杆喳喳作响。这两日祁凤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离的长箭,箭身长、宽,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苏离离一一地验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松木独板六寸厚,这个规格材质,棺材里算是下品。她抚着松木特有的纹理,窘意渐消,心里却愤怒起来。祁凤翔这厮真不是个好东西,看书都看得如此龌龊。她转而一想,也不对,战国策怎么能叫龌龊。那么是他这个人龌龊,对他竟然说舒服啊呸

    苏离离想了一回,脸上又有些发热,起身招呼了两个人进来钉那棺材板。两个短衣小工依着她的指导,叮叮当当钉好了。合了盖子,处处合适,只要刷上漆,就能严丝合缝了。其中一人赞道“总管做的棺材比我们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铺子做的都好。”

    苏离离于做棺材一事也从不妄自菲薄,道“我本来就是经营棺材铺子的,经手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人低声笑道“是,是,总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苏离离眉头一皱,“什么他怎么不跟我说。”

    “他知道现在正忙,不许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面,“还跟王师傅说好,不告诉你。”

    苏离离心下雪亮,这人是在告小状啊。不辞而别,师傅还帮着隐瞒,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面,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问明白再说吧。”

    告状那人不料她就这样办了,想再添两句,又看她神情淡漠,只得悻悻而出。

    苏离离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别人能溜,她为什么不能溜祁凤翔让她造办,她就傻在这里造办,又没卖给他,凭什么啊此念一起,再难止住。方才他说后日辰时与陈北光决战,到时兵马一动,两阵对圆,谁还顾得上看着她。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第二天,天色阴了起来,祁凤翔领兵往成阜。苏离离早起饱吃一顿,穿着素日穿的衣裳,揣上余下的军需钱款,假作去找应文,实则携款潜逃。远远跟在大军后面,自北门而出。她站在城墙边,看着后军远去时扬起的尘土,心里倒生出几分茫然惶惑。

    天地越是高远,她越是无处可去,那么还是回京去吧。一个地方一旦住成了家,无论它是破败残缺,还是人去楼空,总会带着某种眷恋。想起那青瓦白墙下的葫芦架,墙外的黄桷兰香,苏离离振作了一下精神,沿着城墙折而向西行去。走了半日到了一个小县,便在一家路边小茶寮里歇息。

    店家端上一壶花茶,褐黄的颜色,入口略有茶意,却多的是涩味,还不如喝白水。苏离离不由得怀念起祁凤翔的六安瓜片来,但愿他此战成功。一招店家过来,问“京城是哪个方向”

    店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客官,就是你来的那个方向。”

    苏离离脸色一黯,回望了一望,“我不认得路,是那么过去吗那不是到太平府了”

    “是,这里也是太平府辖界。您沿着城外官道往东,一直走,就到渭水了,渡过渭水您再问吧。”

    “哎,多谢。”她懊恼地应了一句,怎么就记错了。

    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难道你又走迷路了”

    苏离离蓦地回头,“啊”的一声,“你你怎么在这儿”

    赵无妨一身蓝布长衫,侧身而坐,不阴不阳地笑道“果然是你。不在你主子身边待着,怎么跑出城来了难道是跟掉队了”

    苏离离灌下一大口破茶,强自镇定道“他不是我主子。他是是我一个朋友。现在他打架去了,我要回家。”

    “哈”赵无妨笑道,“用兵不叫打架。”

    “不都是聚众斗殴嘛,就是规模大点而已。”苏离离小声嘀咕。

    赵无妨注视着她,似是探究,“有趣,有趣。”顿了一顿,“既然是你朋友,他去打架你就不看看”

    苏离离随口应道“我不会打,怕血溅到身上,还是躲远些的好。”

    “我正要去看他们斗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苏离离连连摆手,“不必不必

    ,你一个人方便。希望打得精彩,祝你看得愉快。”

    赵无妨默然看了她片刻,微蹙了眉怪道“你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是聪明还是糊涂啊说你胆小吧,这时候还能对着我大大咧咧地胡说;说你聪明吧,小至园子大至城郭,连个路都不认得。”

    苏离离摸出茶钱放在桌上,站起来道“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

    走过他身边时,赵无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苏离离只觉后心一疼,人便瘫软下去,眼前黑了。

    依稀醒来只听得雨声叮咚作响,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楼听言欢抚琴的声音,心里莫名寥落。苏离离缓缓睁开眼,却是倚坐在一个草棚里,四面风寒。赵无妨生着火,望着天边出神。苏离离一动,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视若不见地回过头去。

    苏离离再动了动,坐正了,抱着膝盖,看着外面的水滴,忽然道“你别想用我威胁祁凤翔,我跟他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赵无妨拈着一支树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对他有用的人。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带着个没用的女人打仗。”

    苏离离道“我大约也只能帮他做棺材。”

    “你姓什么”赵无妨突然道。

    “呃”苏离离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赵无妨摇头,“说谎。”

    这人怎么和祁凤翔一样狡猾,苏离离吸一口气,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后开裁缝店的莫寡妇的小叔子的二女儿,从小跟着我婶子学裁缝,跟邻街苏记棺材铺的少东家学过做棺材。”

    赵无妨默默地审视她片刻,道“那苏记棺材铺里都有些什么人”

    “嗯他们少东家苏离离,还有一个老仆人。怎么你认识”

    气氛霎时变得有些静,像危险的猎人和机敏的猎物,一个在寻找蛛丝马迹,一个在躲避细枝末节。半晌,赵无妨阴恻恻地笑,“苏离离,你跟我耍这些把戏。”

    苏离离瞪眼道“什么呀,我叫莫问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赵无妨注视她的神色,道“我的人查出来苏记棺材铺的那个老仆,是当年太子太傅叶知秋的仆从。”他言尽于此,却望着她一眨不眨。

    苏离离表情未变,心里却翻涌起伏,哑然愣怔道“什么谁的仆从”

    赵无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问他,他却死也不肯承认。”

    苏离离仍是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有大颗的泪溢了出来,掉落在干草堆里。

    赵无妨冷冷道“你姓苏。”

    注小凤讲那个出自战国策卷二十七韩策二,详见作者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