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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蝶倦晚芳时
    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苏离离拉一拉被子,盖住了头。祁凤翔去掀,她拉住不让。祁凤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牵动她的伤口,“放开,别捂死了。”

    苏离离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凤翔听她哭起来,万分无奈,惆怅道“捂死了不划算。”

    苏离离抽得更厉害,“我自从遇到你,就再没有好事迟早是要死的,呜呜呜”

    祁凤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道“怎么叫遇上我就没好事儿。在睢园我暗示你先走,你却走迷了路,让人掐得半死。时绎之那一掌我可没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来挡晕了。虽说后来我吓了你一吓,到底是吓你的,也没把你怎么着。这次更好,不声不响地溜了,突然又在阵前跳出来。你要我怎么办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放他捉着你走”

    苏离离将被角扯开,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凤翔冷笑,“你以为赵无妨是吃白饭的我远他近,再快的箭过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挡在前面。还不如我挑个不那么有害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苏离离气得磨牙,却驳不得,转而恨恨道“那赵无妨人呢”

    祁凤翔一张光风霁月的脸顿时棺材了,“跑了。亏他伤那么重还能跑。”

    苏离离冷笑,“真笨这么多人追一个,还让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牵扯伤口,又哎哟一声。

    祁凤翔无奈地笑笑,又坐回床边道“当时忙着救你,没顾得上他。他带着箭伤蹿进了林子里,再多的人也难搜。”

    苏离离抓住他的手臂,喘息两下,低声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

    祁凤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觊觎天子策,志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里。”

    苏离离沉默半天,忽然又问“肋骨断了是不是要躺几个月”

    祁凤翔笑,“肋骨是最没用的。我早年和人动手,也断过。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现下有最好的大夫,你养两天就能走能坐了。”

    苏离离怒道

    “我能和你比吗你那肋骨里装的是铁石心肠。”

    “我谢谢你口下积德,没说是狼心狗肺。”

    苏离离且怒且笑,继而又一惊,“我的衣服怎么换了”

    “你一身的泥,膝盖也摔肿了,手腕又擦伤,难道就那么躺着”

    “谁脱的”

    “军里的老大夫脱的。”

    苏离离微微松了一口气,听他补充道“我在旁边帮了帮忙。”

    “啊”这次她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凤翔冷哼一声,“我看你你这种小孩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红了。”

    苏离离哀叫一声,“你给我出去”

    祁凤翔愈加可恶地笑道“你躺在本将军的大帐里,还要我出去”

    “啊”苏离离的声音滑出一个颤抖的尾音,又埋进了被子里。

    祁凤翔正待继续奚落,帐前有人禀道“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进来的是祁凤翔身边的长随祁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床边长案上。

    祁凤翔叫住他道“你回来时,韩先生还说了什么要注意的没”

    祁泰恭敬道“韩先生听我说了一遍,说苏姑娘的伤当时处置得很好。只要她醒了,就把这药隔天一服,七天后可以下地走动,吃满半月可停药。三月内不要跑跑跳跳,其余并无大碍。”

    祁凤翔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道“江秋镝怎么样了”

    祁泰摇头道“还是老样子,韩先生说找不到内力运转不息的人相助,只怕他好不了了。”

    “他这不是白说嘛。”祁凤翔皱了眉,眼神像暗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没有这份功力。”顿了顿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照样煎了药来。”

    祁泰应声而出,祁凤翔屈膝坐到床上,用手指点着苏离离唯一露在外面的头顶,“出来吃药。”

    苏离离不应,他哄道“乖,听话。”伸手拉开被子。

    苏离离只睁着一只眼睛,眯眼半觑着他,几分犹疑,偏又衬出几分皮态。祁凤翔失笑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苏离离缓缓睁开另一只眼睛,低声道“你不会杀我的吧”眼神严肃而胆怯,竟是真的害怕。

    祁

    凤翔心里有些不快,却放柔了声音道“不会,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丢不了。快别闹,乖乖把药喝了。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韩蛰鸣开的灵药,我千里迢迢令人取来的。”说着,小心地扶她半坐起来。

    苏离离望一眼,皱皱鼻子,“这什么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祁凤翔耐着性子哄“良药苦口,喝了我给你吃糖。”

    苏离离咬着唇,仿佛那药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药,吃糖我也不喝。”

    祁凤翔忍无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着下巴灌”

    但见苏离离飞快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五月正是莺飞草长,晚春时节,渐渐有细蚊子飞,天气也湿热起来。苏离离养伤这些天,下了两场雨,空气中都是草叶清香。祁凤翔将三万大军分驻太平、成阜,自己却不入城,只在这山野扎寨,休整了半个月。

    每天,他扣住苏离离的手腕,内力突入她体内,从天突至鸠尾、巨阙,再分散到期门,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稳固她受创的肺脉。苏离离原本不知道习武之人真气的可贵,又觉得是他伤的自己,便受之无愧。

    不知是那韩先生的苦药见效,还是祁凤翔的真气有力,七天之后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右肋下数第二根肋骨,轻轻一碰,便隐隐作痛。只是肋骨确如祁凤翔所说,行动坐卧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半月之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太阳一出,她吃完午饭就在祁凤翔大帐四周溜达。远树含烟,山川萦雾,地上有淡黄的小野花点缀在草丛间。一季花期已过,蝶倦蜂愁,大多栖身敛翅,停在草尖儿上。

    苏离离见一只小巧的粉白蝴蝶收着翅膀,停在木栅上,一时兴起,伸出两指,慢慢靠拢去拈它。还隔着数寸距离时,那蝴蝶抖一抖触须,翩翩飞走了。苏离离也不追捕,反站住,望着它微笑。

    忽听祁凤翔的声音道“你捉它做什么惹着你了”

    苏离离懒懒打一个哈欠,“没惹我,就是想捉来玩。”回身见他束袖长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却偏有一种闲散出世的态度,两种特质出奇融洽,别有韵意。

    祁凤翔淡淡一笑,“这里的乡人说,从这谷

    口入山两里有一棵大樟树,已生长千年有余。是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过,路也还好走。你既这般无聊,不如带你去看看。”

    苏离离一听有大树木,欣然应允,跟着祁凤翔慢慢沿着山间小道行去。一路只闻空山梵呗,万籁无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竟把两里多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缕飞瀑,远远看见粗壮的树干立在一块阔地上。

    那棵树原本很高,因为主干太粗,远看却显得低矮。枝条虬曲伸展,宛若游龙,形如伞盖,气韵舒张,令人见之忘俗。行至树下,祁凤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这树干,十一人手拉着手才能抱一围。”

    大樟树像知道人赞它,婷婷绿荫撑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顶盖,从树梢到树根都是怡悦气息。

    苏离离惊异非常,半晌叹道“这么大的树,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几块了。”

    祁凤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林间许是有风吹过,大樟树枝条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阴沉下来。

    苏离离走得有些乏了,松肩垂颈,“你还是饶了它吧,人家长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祁凤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后背靠着自己胸口,权作休息。苏离离有些僵硬,却由他揽着。半晌,祁凤翔道“你怕我”

    苏离离老实道“有点。”

    他柔声道“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苏离离放松了些,倚在他胸口。祁凤翔嗅着她的发丝,低头时,唇触了触她的耳郭。苏离离侧开了头,默不作声。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只觉得林间的风习习吹过,拂在面上,柔软清凉,心绪迷茫。苏离离轻声道“陈北光和方书晴那样死在一起,不如把他们一起葬了吧。”

    祁凤翔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触感柔软而纠缠,口气淡漠冷凝,“那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兵败身死,一事无成,葬便葬了吧。”

    苏离离低低地“嗯”了一声。

    祁凤翔声音里忽带起几分笑意,道“我记得遇见你时,你在那定陵墓地随口诓我,说什么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当真

    是这个心思”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握了她的手,手指顺着她的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却也不再说话。

    有一些话,谁也不愿先说,仿佛谁先出口谁便落败。人于情感之中便如蝼蚁般渺小,彼此伸出触须稍一试探,心下明了。

    苏离离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时什么都看出来了吧心里一定笑我蠢得离谱。”

    祁凤翔也笑,“还不算太离谱,勉强算是可爱吧。”松开她的身子,走到大樟树身边,手抚树身道,“这棵树历经千年,看过盛衰兴亡,应比我通达,我且对它许个愿吧。愿它神力,助我达成。”

    说着,敛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当荡平天下,扫靖宇内,筑享升平。”

    苏离离兴致也起,道“那我也许一个吧。”想了半日,仿佛无所求,心里默念“树神啊树神,让我今生有吃有喝,无病无灾,棺材卖得多,银子全进账。”想了一想,觉得太俗了,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莺俦燕侣,苍颜白发。”

    祁凤翔见她正襟凝神的样子,失笑道“你莫不是在求棺材铺财源广进吧”

    苏离离猛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呃,不止,还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你也太贪心了。前时让你做两具棺材,正好能用了,寡决匹夫就是陈北光。”

    苏离离也不避讳,直言道“我猜那贪婪小人定是萧节。”

    祁凤翔点头微笑。苏离离涎脸笑道“豫南前府台大人傅其彰的六小姐,美名播于天下,都说是神仙中人。等你打下豫南,不妨娶回家去,轻舒绣帐,拂展牙床,以慰征尘劳苦。”说到最后一句,自己先笑得弯了腰。

    祁凤翔大笑,却佯怒道“真是没羞没臊的,越发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待得他们身影走远,寂静的山林间,一棵小树苗枝条微晃,树干里发出一个清亮稚嫩的嗓音,“老大,那个帅哥走了。”

    大樟树粗大的树腔里低沉道“唔”

    小树苗道“您刚才为何发抖”

    老樟树的声音满是洞察世故的精练,“他可不是一般人,鬼神尚且敬而远之,何况我们树精。”

    “他们许的愿能成吗”

    “嗯能成。”

    小树苗年轻,定力不足,兴奋了,树枝乱颤,“啊那您看他们俩能成吗”

    “唔”老樟树沉吟片刻,枝叶呼吸吐纳,尽得玄门精妙,宏大悠远的声音响彻法界道,“淡定”

    树林之中远远望去,顿时升腾起一片祥和瑞气,仙姿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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