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 确实比往年有滋味儿得多。虽说宫里忙,宫外的事儿也不断,但心里是平和的, 有后顾无忧之感。
三十过完, 初一还有冗杂的仪式,明日要馈岁, 所谓馈岁, 就是皇帝大宴群臣, 以感激众臣工上年的兢业,且祈盼下年风调雨顺。其实太平盛世哪里是凭空得来的,终归有人逆众而行,担得一身骂名。
梁遇上乾清宫回禀馈岁宴筹备事宜, 进门便见月徊在暖阁里站着。一个梳头的女官,担任着不在职内的差事, 只要皇帝在, 她必出现在三丈之内。照她的话说, 梳头女官名头太窄,她应当叫蝈蝈女官。那两只蝈蝈儿也确实被她伺候得很好,养得油亮油亮,吃饱了装在草笼子里,搁在南窗底下, 卯足了劲儿叫唤, 叫得窗户都关不住。
她见梁遇来,没有言声,俯了俯身以作行礼。梁遇经过的时候微颔首, 要不是细瞧,瞧不出他们之间有过交流。
皇帝从案前抬起头, 笑道“大伴来了朕新得了一幅字,真假未定,请大伴掌掌眼。”
梁遇对字画很有些研究,毕竟好的字画,比真金白银有价值得多。
他上前看,一眼便知道来历,“米芾的蜀素帖,这可是难得的上品。瞧这笔力,刚柔相济痛快淋漓,字与字之间的布局也巧妙,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是真迹无疑。”
皇帝很高兴,“大伴最懂字画,连大伴都说是真迹,就没有什么可存疑的了。”
梁遇含蓄地笑了笑,因为这幅蜀素帖他府里没有,那皇帝面前的必定假不了。
只是这些话哪能说呢,他顺势又夸了两句,复回禀宴请的名单,“宁王和容王上年特准回京,今儿递了话进来,要入慈宁宫参拜太后。臣已经借太后的名义回绝了,让他们各便。主子亲政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他们出幺蛾子。再者臣一早得了消息,上回抓住的几个南邳读书人,背后另有玄机。两广近来出现了一群自称红罗党的反贼,兴于乡野,个个身穿红罗背裆,到处妖言惑众污蔑朝廷。两广总督叶震唯恐获罪,并未上报京畿,暗中多番派兵清剿,但那些人四处流窜,难以一网打尽。”
皇帝怔住了,“反贼大邺百姓如今丰衣足食,哪里来的反贼”
他是太平皇帝,民间有人造反,实在让他难以想象。然而这种事,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梁遇的语气很寻常,拱手道“主子不必忧心,不过是些流寇罢了,再好的日子都会有人反上一反,有饭吃的时候要衣穿,有衣穿的时候又要做官,人心哪时也不会知足。像这样的小事,一年总有十件八件,全是东厂报效皇上的机会。只是这回,乱党鼓动的不是田间地头的农户,反而是能说会写的读书人。这就有些麻烦了,闹得不好又给人说头,把焚书坑儒那套拿来大书特书,对主子英名也是损害。”
皇帝听了怅然,“读书人最聪明是他们,最糊涂也是他们。那依着大伴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才好”
梁遇道“眼下正过节,主子只管放宽心,这件事臣自会料理的。过会儿臣上狱里去一趟,等问明白了,再安排平叛事宜。”
皇帝道好,米芾的书法也看不进去了,随手卷起来,让毕云收到库里去,一面对梁遇道“亲政就在眼前,千万不能因这些人坏了大事。叶震无能,平定不下来,那就换有能耐的人去办。这个节骨眼上闹了这出,恐怕后头另有推手也未可知。”
梁遇俯首,“臣领命。先给叶震下令,命他严加侦办,臣随后便调拨东厂人手赶赴两广。”
皇帝点了点头,在地心缓缓踱步,“红罗党看来是想效法东汉末年的黄巾贼啊,大邺好好的江山,岂能容他们作践”
历来帝王最恨不是周边小国扰攘,是自己的百姓反了自己,打压起来自然不遗余力。梁遇领命出宫,率众一路往东厂去,因大过年的,衙门里当差也稀松,几个千户、百户聚在一起掷骰子聚赌,满嘴污言秽语地调笑,拿对方姐姐嫂子取乐。正玩儿得兴起,忽然听得一队隆隆的脚步声到了大门上,回头一看,险些吓得肝儿都碎了。领头的一身蟒服,披着乌云豹的氅衣,乌纱下一张眉眼浓鸷的脸,视线扫过谁,就能叫谁腿里发虚。
一桌子赌徒慌忙散了,蹦下条凳列队行礼,“督主新禧。”
梁遇没闲情和他们道新禧,在上首坐定了,问“牢里那几个书生,审得怎么样了”
众人看看冯坦,表示他是大档头,他应该回话。
冯坦上前,硬着头皮道“回督主的话,卑职等这几日一直在想辙套话,可惜那几个读书人嘴硬得很,死活不肯开口。先头杨少监又发过话,叫不让上刑,可不动大刑,实在撬不开他们的嘴”
梁遇瞥了这些东厂番子一眼,一个个只会舞刀弄枪,除了屈打成招什么都不会。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一帮蠢货人在手上,连半个字都问不出来,竟不如咱家在宫里消息灵通。”
几个档头被骂得连头都不敢抬,私下里交换眼色,其实各自都觉得委屈。
原本东厂就不是讲理的衙门,但凡打过交道,管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就是了。简单直接的刑讯法子用惯了,就懒于费脑子费口舌,结果弄来几个酸儒,要和他们之乎者也,实在太难为人了。
梁遇呢,原是没打算来硬的,一则读书人该敬重,二则怕弄得太难看了授人以柄。那几个南邳人排了一出戏隐射当今朝廷,要是只出于私愤还犹可恕,但这会儿已经明白了,和红罗党有关,那么接下来必定要往死里审了。
他偏头吩咐“愚鲁,重新过一回堂,咱家要他们一个说法儿。”
杨愚鲁道是,和东厂的档头们疾步往狱里去了。
昭狱是个污糟地方,大过年的,梁遇不愿意沾染一身晦气。他端坐在正堂上喝茶,耐心等着,等那头拷问出个准信儿来,再给底下人安排差事。
明间里静悄悄,两旁戟架林立,阳光从门上照进来,在青砖上投下菱形的光。一双皂靴踏进光带,槛外有人叫了声督主,梁遇抬眼看,是小四。这小子比上回见面又长高了不少,如今很有股子少年生猛的味道。果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好养活,随意给点食儿,就能抽条儿。
因月徊的缘故,梁遇赏了他个好脸子,“怎么样在这里当值还习惯么”
小四道习惯,“师父待我很好,我也学了不少本事,多谢督主栽培。”
梁遇点了点头,“你姐姐很记挂你,总忧心你在这里过得不好。”
小四笑道“请督主带话给月姐,我一应都顺遂,请她不必担心。那她呢她在宫里好不好”
终归在他身边,哪里能不好。梁遇搁下手里茶盏道“她也过得去,能吃能睡的,只是遗憾,不能和你一道过年。你在东厂好好干,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她安心。年后东厂有个差事,到时候让你领命去办,等办妥了,也算你功绩一桩。”
初出茅庐的小子,就等着一展拳脚的机会,听他这么说立时振奋起来,一径追问着“是什么差事能办差事我求之不得,可我身手还没学好,怕辜负了督主的厚望。”
知道深浅就不错,梁遇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不是捉拿钦犯的差事,是往金陵接人。今年各路藩王要送女眷进宫为妃,届时朝廷会派人迎接,让你担这个差事,不多难,又能立功,回来就能升个小旗。”
有这种好事自然值得高兴,小四咧嘴笑着,叉手向梁遇行了个礼,“多谢督主,也多谢月姐。”
梁遇轻牵了下唇角,散淡地调开视线,这时有太监压膝进门回禀“那两个南邳人服软了,说要见了老祖宗才肯招供。”
既这么也没法子,他起身往大牢去,小四忙追了上去。
昭狱里常年阴暗潮湿,气味自然不好闻,过堂的审讯室是个四面铁板的屋子,只有靠近屋檐的地方留了窗户,照进一点日光来。
底下人早张罗好了,南墙根儿上放了一把髹金圈椅,椅前的脚踏上搁着温炉。冯坦呵腰迎他进来,他在圈椅里坐定了,抬手掖了掖鼻子,方看向那两个绑在柱子上的人。
看来用过了刑,鞭子抽破了衣裳,鞭痕之下血迹斑斑。于东厂来说已经算最轻的刑罚了,读书人吃不得苦,这么点子磨难就招了,倒省了好些事儿。
“说吧,”梁遇道,“咱家知道你们不是主犯,只要供出幕后的人,就不必受这皮肉之苦,可以早早儿回家,和父母妻儿团聚。”
岂料这话竟招来了一顿嘲笑,“父母妻儿,阉党还知道父母妻儿这大邺朝都被你们这些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祸害透了,宦官专政,各路苛捐杂税像山一样压在百姓头上,老百姓连粥都快喝不上了。无国何以为家啊,团聚团聚个毯”
此话一出,刑房里众人顿时惶骇起来,原来他们招供是假,当面唾骂才是真。
番子见势不妙,忙要上去堵他们的嘴,梁遇却抬了抬手,让人退下了。
他倚着圈椅的扶手问“那出皇帝认父的戏,是你们的手笔”
那两个人反问他“你就是阉狗梁遇早前听说梁遇一手遮天,满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是个小白脸。你要问这出戏出自谁的手笔,告诉你,正是老子你仗着小皇帝宠信,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专断国政,将这大邺朝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等恨不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将你碎尸万段。”
文人骂人,洋洋洒洒可以一个时辰不带重样的,他们骂得欢畅,在场的档头和少监们,冷汗却涔涔而下。
偷着觑觑座上人的脸色,那张脸阴沉着,冷得可怖。一口一个阉党,一口一个阉狗,太监最恨人这样叫骂,看得出他已经尽力克制了,否则这两个酸儒的脑袋早就该开花了。
梁遇咬着槽牙道“咱家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的贼窝在哪里,幕后之人是谁。老实招供,咱家还能让你们死得痛快点儿。”
然而那两个倒是读书人里少见的硬骨头,他们很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只是看着他冷笑。
梁遇眯起了眼,“果真不怕死,难得难得”
其中一人更是大义凛然,“来世上这一遭儿,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不愧妻儿老小,纵然就义也死而无憾,百姓们记着我的好不像你这阉狗,活着终身为奴,死后也要受尽后世唾骂”
杨愚鲁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明白以梁遇的脾气,怎么能忍受这种侮辱。他上前叫了声老祖宗,“处置了吧。”
梁遇没有理会他,站起身走下脚踏,慢慢在那两个人面前踱步,“你们愧不愧对天地,咱家不知道,可咱家知道,你们必将愧对妻儿老小。别仗着老家离得远,就以为咱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莫说是南邳,就算是天边,咱家也照样能要了他们的命。”
那两人的脸上终于有了惧色,却依旧铁齿,“殃及无辜,不就是你们这些阉狗的招式吗。”
所以说读书人天真,以为这样触怒了他,还能保得全家性命。
梁遇回头,拿眼梢扫了他们一眼,“阉狗,骂得好来人,找个净身的师傅来,先给他们立骟,再割了他们的宝贝。”他残忍地笑了笑,“弄两条狗的,给他们接上,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阉狗。毕竟嘴上痛快了,身上吃点儿苦,也值了。”
这种刑罚可说是闻所未闻,那些掌刑的番子一听便来了劲儿,一溜烟地跑出去,找人的找人,抓狗的抓狗,剩下的重新把那两个南邳人五花大绑,预备上刑。
有些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那磨得发亮的小刀到了面前才知道害怕。本以为当真多硬的腰杆子,谁知裤子一扒,什么都说出来了。梁遇听他们招完,到求饶这截子上,就抬指示意动刑。那位专事骟人的师傅是黄华门小刀刘,刀法了得,捏住卵袋轻巧划上一刀,连血都没来得及流,两粒丸子就被挤了出来。
小四目睹了一切,吓得腿里抽筋,眼见受刑的那人脸色煞白,涕泪淋漓,待要张嘴嚎啕,两粒丸子飞快被塞进了嘴里,然后一瞪眼一吞咽端盘儿的番子嘿嘿地笑,“自己的东西别糟蹋了,吃哪儿补哪儿。”
边上另一个早吓得昏死过去,梁遇唇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转身走出了刑房。
外头天地清朗,阳光也温暖,他轻舒了口气,“弄个大夫来给他们调理,别让他们死了,咱家倒要看看,狗玩意儿能不能在他们身上长住了。”
番子领命承办去了,一旁的小四还是呆呆的样子。
梁遇一哂,“怕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东厂的手段多了,好好学吧。”
司礼监的人办完了事,又赫赫扬扬回宫了,小四到这会儿才喘上气儿来,瞧着冯坦道“师父,那两个人真能活吗”
冯坦剔了剔牙花儿,“我也想知道能不能活,横竖天天上药,要是死了就死了,督主也不会再过问了。”一面扬声叫麾下总旗,“收拾收拾,领差事上路。”
小四一慌,“真要上南邳去”
冯坦漠然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这时四档头匆匆进来,进门便问“督主人呢”
冯坦道“回宫去了。”乜了他两眼问,压声儿打探,“渐声啊,督主到底吩咐了你什么差事呀”
“您忘了咱们的规矩,差事各办,不许通气儿。”高渐声说罢囫囵一笑,“您忙着吧,我往宫门上递牙牌回事儿去。”
冯坦碰个软钉子,撇嘴哼了声,“裤裆里头插令箭,装什么大尾巴鹰”,,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