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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3 章 小小草(二)
    第83章

    李凯丽浑身都很痛,像被轮子从头到脚碾过一遍一样。她很累也很想睡觉,耳边嘈杂的声音却让她实在没有办法保持清醒。

    为什么这么吵呢四周像是有很多人的样子。

    李凯丽勉强睁开眼睛,跃入眼帘的竟然是仿佛一条飘带一样映衬在黑色的天空上的星河。

    从小生长在城市的李凯丽,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粹又璀璨的银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茂密的草地上。四周虽然漆黑一片,却似乎有很多人在低声细语。

    远处像有人拿着巨大的、老式的扩音喇叭放着歌曲,声音是那么大,吵得李凯丽耳朵都痛了。那歌声是这样熟悉,熟悉得仿佛她才刚刚听到过。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为什么又是这首歌啊

    李凯丽揉着额角,慢慢坐起身。身上仍然很痛,她闷哼了一声,身后却立刻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拖住了她的手肘。

    “谢谢”她下意识地道谢,皱着眉头问,““这里是哪里啊”

    手臂的主人犹豫着开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声音清冷,仿佛为混沌中的李凯丽劈开了新路。

    空白的记忆瞬间涌入,她的眼前浮现突如其来被推倒的墙壁和砸到她身上的砖块,瞬间瞪大了双眼。

    李凯丽猛地回过头,瞪着眼前扶住自己的人。

    就是这个人她刚才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英俊的面庞,忧郁的眼神,穿着黑色衬衫身材瘦削,坐在墙头上。她一看到他,心脏就一阵阵抽痛,她以为他是个好人。

    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推倒巷子里的墙,专门让砖头砸伤自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绑架我”李凯丽压低声音吼道,伸手抓住了这个人的衣领,“快把我送回家去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摇摇头,冰冷的指尖拂上了她的手背,一下下地抚摸着,温柔得像是最贴心的情人“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要你记得我。”

    李凯丽一愣,脑海中明明想出了一千句骂他神经病的话,可是舌头却像是不受控制,怎么也说不出口。

    “嘘”那人伸出手指,放在李凯丽颤抖的嘴唇上,“再这么吵,别人该有意见了。”

    他伸手指了指四周。李凯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和他的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多了许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人群。他们有的是差不多年龄的小年轻,也有三四十岁的夫妻带着孩子,甚至还有满头白发的老人,全像她和他一样坐在草地上。

    可是他们的衣服却很奇怪。男人们穿着清一色的军蓝、草绿或者雪白的化纤衬衫,下身竟然穿着李凯丽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喇叭裤女人们千篇一律的复古卷发

    头,看起来都穿着上个世纪最流行的化纤衣料和衣服款式。

    李凯丽立刻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惊恐地发现她穿了一条白底印着红色小花的化纤连衣裙。她伸手摸着粗糙的衣服,喃喃道“这是的确良”

    “我到底在哪里”李凯丽几乎以为自己身陷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指甲狠狠掐住手背,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

    旁边的那个黑衣人敏感地看穿了她的动作,墨色的眉毛蹙了下,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丽丽,别闹。你不开心吗”

    “你一直想看的芳草心,终于等到了。”

    什么是芳草心

    李凯丽一头雾水,正准备问,脑海中却突然灵光一现。

    那首歌,那首小草的歌曲。好像是一部电影的插曲,上个世界十年代的电影插曲

    她缓缓抬起头,直直望向前方。

    一块巨大的幕布高高悬挂在半空,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抬头看着。幕布上的的图案近乎黑白,努力辨认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彩色的痕迹。李凯丽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幕布上似乎有个年轻的女孩抱了一把吉他,正在弹唱那首叫小草的歌曲

    脑海中有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李凯丽怔怔地想,她现在是在看露天电影看的还是这部叫芳草地的电影

    李凯丽曾经听父母提到过上个世纪十年代流行的露天电影。

    那时城里和农村里都常有公社组织的电影放映队,什么时候放映电影,大喇叭提前半个月就会开始广播。有的时候在生产队场里放,有的时候在学校操场里放,甚至还有的时候直接在山坡上架起机器,两三台放映机和一个嘈杂的大喇叭,足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专门跑过来看电影。

    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在幕布下面笑闹玩耍,两两成双的小情侣们在夜幕的掩护下互述衷肠。

    李凯丽是九零后,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啊”她揉着自己的额心,决定对这荒诞的一幕放弃挣扎,问出自己应该第一个问的问题,“你是谁”

    那人的眼睛开始泛红,几欲落泪的样子让李凯丽也有些不忍。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他问。

    李凯丽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完全

    不记得我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很面熟,好像以前曾经见过你。虽然是陌生人,但我一点也不怕你”

    非但不怕他,心底深处还十分喜欢他。即便右手此时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也并没有半点不适或者想挣脱的意思。

    她坦率的回答让他的眼睛里燃起小小的火苗,嘴角轻轻勾了下。

    他轻声回答“我叫征北,是你的丈夫。”

    李凯丽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指着鼻子惊恐道“你是我

    的丈夫”

    征北和李凯丽打小就在一家幼儿园。

    “那会儿还没到七六年呢,大人们都很忙,不仅白天要开会,晚上也要开会。我们白天一起上幼儿园,晚上你没地方去,被锁在家里天天哭。我妈看不过眼,就把你接到我们家里来,每天晚上跟我一起玩。”征北眼带笑意说。

    “你还记得我们幼儿园么就院墙围起来的一片地,最里面一间大瓦房,小班孩子不许出去,每个人一个板凳坐一天。等升大班了就可以出去玩,幼儿园正中有棵桃树,还有个土碉堡。你每天都背个小书包往土碉堡上一放,说你是人民的小英雄,要为大家炸碉堡。”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样子。”征北垂下眼帘,“扎两个小辫儿,红色的头绳绑着又粗又黑的头发,看起来真好看。”

    “你从小就好看。”他感慨地说,目光渐渐挪到了李凯丽的头发上,手指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抚了上去。

    她莫名有些心虚,低下头说“现在的头发是染过的。栗子色。我本来的头发是很黑的”

    他没有迟疑打断她,声音温柔而坚定“现在也好看。”

    “别的女孩儿都喜欢过家家,你小时候从来不玩,一到冬天就跟在我和我哥屁股后边,拿着我们的木头枪玩儿。有年冬天我掏了俩麻雀窝,掏出来俩热乎乎的麻雀蛋。你可高兴了,拿着棉被把麻雀蛋包起来,说要孵小麻雀当妈妈。”

    他仿佛陷入对往日的追忆,久久都没有说话。

    “后来呢”李凯丽忍不住问道。

    “后来”征北微笑,“你知不知道麻雀蛋有多薄多脆弱棉被那么重,盖上去的那瞬间啪嗒就碎了。破碎的麻雀蛋里还有刚刚成型,都长出小绒毛的小麻雀”

    “透明的身子上满是血丝,夹杂在碎裂的蛋壳中,黏答答的,搞得满棉被都是。你又害怕又后悔又伤心,呜呜地哭个不停。”征北缓缓说,“我就把自己家里的棉被抱过来,跟你换了。”

    “你妈一回家就发现了揪着你的耳朵来找我。你打小晚上就在我家睡,我妈当你是半个女儿,哪里舍得动手打你,拿着扫帚就抽我的屁股”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麻麻的、酥酥的。

    李凯丽的心悸动了一下,记忆虽然未曾归来,身体却仿佛本能地记起了这个人和他的声音。

    “别人要打我,你比打自

    己还着急,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说以后一辈子当我的无产阶级好兄弟。”

    “可是我们刚刚才上了小学你家就搬走了。”

    李凯丽倏忽抬起了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征北,恍如隔世。

    “你看那十年结束了,你家以前城里的房子也还了回来。你爸恢复了以前的工作,再不用一天到晚去开会了。”他悄声说,“你爸妈念旧情,把我爸调到厂里去当了司机。我们虽然不再住在一起,但还是在同一所

    学校一起上学。”

    征北的故事讲得点到为止,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可是她却能迅速地明白他的意思,像曾经经历过他说的过去似的。

    曾经是邻居、过着差不多生活的两个孩子,突然有一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看,你爸真的很厉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钦佩和赞叹,“等你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厂长了,手下管着两三千人。”

    “我爸呢却还是当初的那一个司机。”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还是总在一起玩的。学校后面有条小溪,你在下游拉着网,我从上游往下赶鱼,捉到的小鱼就放在铁罐头里,支上树枝,架在松针上面烤。后来你说烤鱼不好吃,鱼肉要炒着才好吃,我们趁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到我家,结果你炒菜不知道放油,把我家的锅都烧穿了”

    “那个时候,你家里有彩电冰箱和录音机,哪个同学不羡慕你”

    “等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你拿了一卷磁带,悄悄摸摸让我晚上到你家来。那会儿你家在三楼,我可真是听你的话,就这么顺着水管徒手爬上来,一点也不害怕”

    “晚上等你爸妈睡熟了,我们一起钻进棉被里。”征北笑着说。

    李凯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抬起头打量他的脸色。

    “诶,你想什么呢”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头,轻笑道,“哪里是那样的。我们那时都才是孩子呀。”

    “那个年代的录音机你还记得吗那么大一个,放在被子里跟个人似的我们盖了好几层棉被,钻进去之后热得满头大汗。但为了听邓丽君的歌,就都值得了是不是”

    “真好听啊”征北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你的脸热得通红,黑黑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我的小姑娘真是漂亮,比邓丽君还漂亮。我那个时候就在想”

    “后来后来你就渐渐开始忙了起来。”

    忙碌开始成为她的常态,无论什么时候他来找她,她都似乎有许多许多事要做。

    她家里多了一架钢琴,每周六日都常有年轻的大学生来到她的家里。征北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李凯丽却告诉他,那是妈妈给她请的家教。

    “我妈想让我考上一个好大学,最好去读外文系,将来做翻译。”李凯丽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要考外文系,英语就得说得好才行。我妈这次给我找的老师比上次的好很多,发音特别标准,听说还是英国待过一年回来的。”

    征北

    惊讶地问“真的那教你一小时,要多少钱”

    李凯丽竖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摆了摆。

    “两块”征北有些不相信。

    “二十”李凯丽有点小得意,“看,以后我要是也上大学,也能赚这么多呢”

    征北倒抽一口凉气。

    一小时就要二十块。

    他们全家都要靠征北爸爸开车的工资生活,一个月才四百块。可是李凯丽上一节家教课,一小时就要花

    掉他们家一整天的生活费。

    征北沉默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和他之间的差距。

    初中毕业之后,她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高中。而他也如所有人预料和期待中那样,进了厂子里,顶替了当司机的,他爸爸的工作。

    “那个年代和现在不一样。厂里的司机虽然收入低,但是工作稳定,是铁饭碗。”征北慢慢说,“我毕业之后去学了两年技术,本来也想再拼一拼,我爸妈总是害怕以后政策有变,万一现在不赶紧进厂里去,以后就进不去了。”

    李凯丽点点头“我知道,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谁会知道后来世事变迁,会翻天覆地变了个彻底。”

    他在父母的安排下当上了厂里的司机。

    她在父母的支持下努力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

    他的妈妈也许是从那个暑假征北异乎寻常的沉默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在某一天晚上坐在了他的床边,吞吞吐吐地说了一番话。

    “谁会不喜欢丽丽呢”她的声音有些无奈,“可就连庄稼人娶媳妇,也讲求个门当户对。虽然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了,但咱们得对姑娘家的人生负责,不能让金凤凰跌进泥坑里去,这是耽误人。咱们不能做这样的事。”

    征北默默躺在床上,身下的凉席因为久久没有挪动身体而渐渐发烫,一滴眼泪缓缓流进枕头里。

    “妈,我知道了。”他轻轻说。

    情窦初开的少年征北,逼着自己对李凯丽死心。

    再浓烈的感情,只要一直不相见,一年两年三年,总有一天能被磨灭。

    可是他的努力没过多久,就阴差阳错地被她彻底击碎。

    秋天里的某个晚上,征北家里破天荒迎来了一个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稀客贵客。

    李凯丽的爸爸,提着一兜子水果,亲自上门了。

    “这事说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李凯丽的爸爸人到中年不改儒雅,发丝因为早年受苦而白了许多,精神却很好,“但我觉得呢,征北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人品我是很清楚的。咱们两家又很亲近,以前丽丽小时候在你家里,也像自家女儿似的,我心里也很感激。”

    这话说的

    征北的心口狂跳,涌上无数不切实际的遐想。

    但他的幻想很快被丽丽爸爸接下来的话打得粉碎。

    “

    丽丽也说了,最信得过征北了。刚好征北不是在厂里当司机么,车也开得不错,不知道征北愿不愿意以后每天开车接送一下凯丽呢”丽丽爸爸委婉地问,不自然地搓着手,“我和凯丽妈妈实在是太忙了,孩子大了,又有些不放心。”

    原来是这样。

    李凯丽高中考上市重点,离家里有十几公里远。早上七点要早读,晚上十点才下晚自习,总让她一个人走,恐怕父母并不能放心。

    可是如今丽丽爸爸当厂

    长,几乎每周都要出差,丽丽妈妈在医院工作,晚上常常要上夜班,接送也不方便。

    征北在厂里当司机,又是信得过的人,请他来临时接送凯丽,确实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如果放在以往,厂长这么客气亲自登门拜访,征北爸妈肯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可是征北妈妈却显得有些迟疑,眼睛瞄向自家儿子,拿不定主意。

    “没问题,我来接送丽丽。”征北不等父母开口,抬起眼睛,冲丽丽爸爸和善地笑了笑,“让她走夜路,我也不放心。以后每天,就我来接送她。”

    隔了几个月,李凯丽和征北再一次见面。

    她长大了一点,穿着市一高土得掉渣的校服,却漂亮得惊人。

    征北有些不习惯,连眼睛都不敢看她。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尴尬和无措,把书包往后座一撩,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

    “呀”她一拳头捶在他的肩膀上,“想我了没你不是有我家电话么,怎么这么长时间没给我打过一次是不是上班之后,就不理我啦”

    她坦坦荡荡快快乐乐,依然像以前那个嘴硬心软的假小子。

    他也放松了心情,哼一声“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让你爸把我拽来给你当司机有你这么干的吗丽丽”

    李凯丽咯咯笑,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开玩笑道“你好好干等我以后考上大学开始赚钱,我来给你发工资总得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跟着我不吃亏才行”

    他每天都接送她,风雨无阻。

    她每天下楼的时候,都递给他一份早餐。

    “我妈说你起得早辛苦,特意给你多准备了一份。”她大大咧咧地说,塞给他一只剥好的鸡蛋,“知道吧让你吃饱了有力气,好好开车呢。”

    他盯着手里剥好的鸡蛋,眉头轻轻皱了下“这鸡蛋,也是你妈给我剥的”

    李凯丽有点心虚,轻咳了一声别开脸“嗯。”

    他又看了看手里那只鸡蛋,斜着眼睛觑她“你哄谁呢你这鸡蛋剥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指甲抠出来的痕迹,能是你妈给我剥的说老实话吧,是不是你给我准备的嗯连早餐是不是都是你给我准备好的生怕我吃不饱饿肚子,这是心疼我呢”

    他一眼就能将她看穿。

    她一句话也不敢答,甩开车门,一溜烟跑远了,两只耳朵红得发紫。

    高二那年冬天,学校里的暖气管爆了,淹了她们班的教室。

    他

    晚上去接她,听她坐在副驾驶兴高采烈地描述暖气爆掉的场景。明明已经到了她家楼下,她却总要找些借口多留上十几分钟再上楼。

    “水扑哧哇啦一下就喷出来,流得整间教室都是,没几分钟就没过我们的脚踝了”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说呢,肯定是因为暖气已经坏了好几天了,教室才会这么冷的。你看,我手背上都裂小口了,不知道是不是冻疮”

    她白皙的小拳头递到了他的眼前。

    征北捧着

    她的手“在哪里长冻疮可不是开玩笑的,冬天拿笔的时候可要小心”

    他温柔地说着,看着她的手背心生喜爱,情不自禁地用嘴唇轻轻蹭了下,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心跳得宛如擂鼓。

    她的脸上却浮现了小小的微笑,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的手呢生不生冻疮”

    他一愣“我没事。”

    她却一把把他放在方向盘的手拿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突如其来,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

    “这就好了嘛你也不要生冻疮”她努力镇静,却连细长的脖颈都泛起粉红。她再想像上次那样甩开车门溜走,却被他紧紧捉住了手腕。

    “你”征北定定地看着她,“你等我,你等着我。”

    我会努力,会争气,会出人头地,会让自己努力配得上你。

    时代变迁沧海桑田,只要他肯上进,绝不会一辈子碌碌无为只能做她一辈子的司机。

    她笑了,小小的脑瓜歪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总是最相信你的。”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出生开始,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缺少过她。

    谁先动心早已经说不出清楚,可是自己喜欢的女孩也一样喜欢着自己,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一件事。

    他没有问过她,当初拼命考上离家远的市一中,又苦苦哀求让爸爸找他来接送她,是不是她当初的“小阴谋”。

    她也没有问过他,知道读高中无望只能回厂里当司机的那个暑假,他一天也没有联系过她是不是他最后的挣扎。

    “读外文不一定要在北京啊,去上海一样可以。”她小心翼翼地替他们两个人谋划,“上海那边外贸的机遇很多,你脑子灵活,肯定可以做得很好。”

    他点点头,说“我已经跟着工会的会计学了两个月了,虽然是打杂,但也多少能学点东西。以后要是能帮厂里出省办点事,也能累积点经验。”

    “等你去上海读大学,我攒点钱,就来上海找你,做生意也好,开出租也好。”他小声说,“听说现在上海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月能赚几千块,几千块哇要我也能赚那么多,肯定就能娶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说到娶她。

    凯丽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捏着他的手背掐了一下“哇,你这个人真的是。我还在上高中你就说要结婚的话了,这叫欺负祖国的花朵,懂不懂”

    他瞥了她一眼“我妈前两天还说要给我相亲呢,说早点定下来

    ,好收拾房子。”

    她柳眉倒竖,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担心。

    以前小小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男子。他的眉毛浓得像墨迹,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的嘴唇温暖又湿润,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他勇敢又坚强,自立又上进。

    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都了解他的家庭。在她家不如他家的时候,他没有仗势欺人,用一颗善良的心和她分享着母亲的关爱

    。在她家比他家强百倍的时候,他也没有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反而生机勃勃地规划着他要如何出人头地。

    “你不许喜欢别人。”她一字一顿地说,白皙的脸颊离他越来越近,轻柔的呼吸落在了他的唇间,语气却霸道得一如既往,“要记得,就算死了也不许喝孟婆汤,要一辈子记得。”

    她宣誓主权,在他冰凉的嘴唇上狠狠盖了个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笑了“好,不喝孟婆汤,永远都记得。”

    “说好了不喝孟婆汤,说好了要记得,你还是忘记了,是不是”征北定定地看着她,唇角无奈地勾了一下。

    李凯丽点点头,又摇摇头,心头泛起足以将自己淹没的苦涩,轻轻问“为什么我会忘记为什么我喝了孟婆汤,而你却在这里”

    其实不需要他说什么,她也隐约猜到了他们两个人三十年前的结局。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写自己将来想做什么,每个小朋友都画“科学家”“宇航员”和“老师”,她下定主意要当翻译,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从小到大,她对男孩子和谈恋爱都没有兴趣,有的时候闺蜜问起,她也总是摇摇头,说“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在等我。就是那么一个刚刚好的人,等我遇见了,就一定能够认出来。”

    她不是犯傻,也不是臆想,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这个人,晚了三十年。

    “我们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凯丽握着征北冰冷的手,焦急地问。

    幕布上放着的芳草心电影声音突然变小,四周逐渐拢起一层迷雾。她被他揽着,坐在那白色的迷雾中,看见高高悬起的幕布上,出现了他和她的脸。

    仿佛在放映一部电影一样。

    电影里的他们躺在一片草坪上,李凯丽的脸上满是焦虑。

    “我好不容易放假才回来一趟,你就非要去么”她拽着他的衣服,委屈道。

    征北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温柔地安慰“你知道的,上次回家,我们跟你爸妈说了咱们俩的事之后,你爸妈虽然没说什么特别反对的话,但是脸色都挺不好看的。”

    期望子女能够过得好,是人之常情。

    征北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女儿,也更希望她能找一

    个大学里更门当户对的男朋友,而不是老家厂里的一个小司机。

    可他们涵养高修为好,又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有怜爱之心,并没有当场说出什么反对的话语,算是默许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恋情。

    可是征北知道,如果他一直碌碌无为,不做出一番事业,就算丽丽的父母没有意见,他怕是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我上次跟着李会计跑过一次,该怎么查账该怎么盘货填单子,我已经很熟练了。这次你

    爸把这个活儿交给我,我就不能辜负他的心意,得把这事儿干好才行。”征北像哄孩童睡觉似的,一下下拍着李凯丽的后背,“你不是总想让我去上海陪你吗等我多攒一点钱,到时候到了上海,做生意也好,开出租也好,肯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想得清楚,总是在为他们的将来细细谋划。

    李凯丽轻轻叹了口气,把思念一点点藏了起来。

    “那去几天啊啥时候才能回来”李凯丽靠在征北的胸口,脸颊在他胸膛上磨蹭,“下周五厂里露天电影要放芳草心,我想跟你一起看呢。”

    “芳草心那是什么”征北低下头,在她发顶轻吻了一下。

    “啊,你知道小草那首歌么那首歌就是芳草心里面的”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他装傻,摇摇头“小草不知道。”

    她诧异“啥这都不知道大街小巷都在唱哇,都听过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她甜美的声音一点点,穿透鼓膜落进了他的心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柔媚歌谣。

    唱完之后,她看着他得逞的表情,才明白自己上了当,小小的拳头立刻砸到了他的手臂上“好呀征北,你早知道芳草心是什么是不是就想听我给你唱歌,是不是敢设计我,看我不揍你”

    他低低地笑起来,任她闹够了才一把将人抱在怀里,说“你比邓丽君唱得还好听。”

    情至浓时,即便短短几天的分离也让人心碎。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舌尖,苦苦的,涩涩的。

    “别哭啦。”他亲亲她,“等我回来,陪你去看芳草心。”

    李凯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乖乖地等他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征北一辈子也没有回来。

    厂里的人来过,她爸爸来过,警察也来过。每一个人似乎都来过。

    他们抛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像审问犯人一样一遍一遍地问她。

    “征北离开之前,到底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有人问。

    李凯丽崩溃地捂着脸“没有,他还说要回来陪我看芳草心。”

    “你知不知道他这次出门,身上带了三千块钱货款如果他要带着钱逃走的话,你知道他最可能去哪里吗

    ”有人问。

    李凯丽梗着脖子站起身“征北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到底有没有派人去找他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有人叹息。

    “玻璃厂那边说,货款已经结清了。如果出事,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货款拿到了之后出事如果他出了车祸,或者说有人把他拐卖了,那车呢车去了哪里怎么会连车带人一起凭空消失吧更何况只听说过拐卖妇女儿童的,谁会拐卖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

    呢”

    “我们一路都找人问过,从来没听说过出车祸的消息,哪怕是他被人劫人劫车,人被关起来了,那车也得卖出去吧可是市面上再没有见过他开的那辆车,他是连人带车同时消失,你用脑子推断一下,这是什么原因”有人讽刺。

    “连车带货款,差不多要一万块呢。一万块,足够当本金做生意了。征北会不会是太想跟你结婚了,所以拿着钱到南边做生意,又一不小心赔了钱,所以才不敢回来见你”

    连她自己的爸爸都在怀疑,小心翼翼地问李凯丽。

    李凯丽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怒火如燎原一样疯狂上涌。她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瞪着自己的父亲“你问我征北去了哪里我才要问你,征北被你派去了哪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才专门派他去跑这一趟我看过的,这一趟还有盘山路,你是不是成心的你是不是就是想害死征北是不是你在车上做了什么手脚,害得整辆车都跌下了盘山路”

    她太痛了,痛得恨不得全世界跟她一起痛,口不择言地对所有人发火,像恶毒的怨妇,诅咒着每一个前来质疑征北的人。

    一个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李凯丽的脸上。

    她一向儒雅的父亲铁青着脸,指着她的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捂着胸口倒在了沙发上。

    李凯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般嚎“我恨你我恨你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么我告诉你们,他要是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等下去。他要是一辈子不回来,我就一辈子等下去等到我死为止”

    她冲出家门,茫然地在路上走着。

    又有人找到她,把她带回了家去。

    似乎又有人来到家里,又一次询问了一次她已经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

    “征北走之前,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李凯丽双目呆滞,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

    “我说过很多次我们最后一段对话了。”

    不论时隔多久,她都能清晰地、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当时当日的场景,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他们躺在柔软湿润的嫩绿色的草地上,扑鼻而入满满青草的芬芳。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篆刻到心里去,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嘴唇。他不愿分离,他爱她志诚,所有的思绪和情深都在辗转缠绵当中展露无遗。

    她的睫毛颤动,像蝴蝶拍打着羽翼。

    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彼此都不敢看对方的脸。

    “啊,对了。你开哪辆车去”她飞快的转换了话题。

    他微笑,慢慢说“唔,就那辆白色的切诺基。你知道的,以前我每天送你上下学那辆。以后要是咱们俩结婚了

    ,我想拿那辆车当咱们的婚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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