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廖小妹永远也想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有良心,所以才只有她一个人受良心难安的折磨
当那些流言蜚语或许有心或许无意地流传出去,当廖家祖坟前偶尔会有隔壁京陵村的人经过,在见到挎着竹篮的她的时候招手,问“小妹,你们村里那个死了的女的是不是埋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那些人,为首的那个大约三十多岁,小的几个人却不过十几岁。他们的口吻满是猎奇,他们的眼神充斥着不怀好意的探究,好像那里躺着的不过是一个值钱的古董
廖小妹鼓起勇气告诉了母亲,穷苦的妇人深深皱起眉头,拍了下女儿的肩膀,威胁道“那是京陵村过来的混混你还敢跟他们说话想像廖花儿一样死么”
母亲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不久前凤县和留坝的那场泥石流,幸存的村民是如何从大山里走出来,在勉县重新修建了家园。
“那些遭了灾的流民,杀人放火、车匪路霸,什么都做得出来以后见了他们,可得躲远点”
那他们站在花儿姐姐的坟前又是做什么呢
廖小妹想问,却只能在母亲一句接一句的责怪声中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回家的时候宁愿绕远路,也不愿从祖坟前的田埂经过,好像只要这样做,廖花儿临死前的那双眼睛就会在她的记忆里渐渐淡忘。
可是还没等到伤痕淡去的那天,廖小妹先等来了隔壁张家村哭天抢地的村民们。
为首的妇人身段圆润,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他们哀嚎着,怒骂着,身上穿着白色的孝服,手里举着黑色的灵幡。有人吹着唢呐,有人敲锣打鼓,唱着分不清是喜还是哀的丧乐,队伍的最后走着一个打扮怪异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土黄色的道士服,脸颊瘦削,眉目阴森,身后那把铜钱串成的长剑泛起暗红的光芒。
天空上渐渐落下小雨。
男人们手里拿着铁锹和头,女人们一路撒着糯米和绿豆,廖家村的老村长,廖小妹的父亲,紧紧地跟在他们的身旁,神情沉重,似乎在解释着什么。
廖小妹的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想冲过去,却被母亲一把拦住了。
“找死吗你现在冲过去想干什么”母亲死死地抱着她的腰,捂住她的嘴巴。
廖小妹拼命地挣扎“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往祖坟那边走是不是你们又乱嚼舌根子,说什么闹鬼的事他们是不是准备挖花儿姐姐的坟”
她太瘦太小了,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从母亲钢铁般的手臂里挣脱。
她的母亲渐渐没有了耐心,狠狠地攥住她的头发向后扯,低声吼道“听好了隔壁张家村里死了好几个孩子了你要是再不听话,等他们掘开那女鬼的坟,你跟她一起躺在棺材里去作伴”
廖小妹不再挣扎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
。
“张家村村口那家面店,你哥和你爸都去吃过的那家家里孩子没了”母亲弯下腰,看着廖小妹的眼睛,“几个孩子在村口那栋荒楼里活生生被憋死了来了好多人,查了一波又一波,说是女鬼作祟”
“可是”廖小妹绝望地说,“明明不是花儿姐姐啊你比谁都清楚花儿姐姐闹鬼这事一开始是怎么传出去的啊”
母亲的嘴唇泛着白,抓着廖小妹肩膀的手指是那样用力,一字一顿地警告她“不管咱们村里怎么说的,和传到张家村的那个故事,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死人已经死了,活人的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坚定,“你看看面店的闵大娘的脸,你看看她,听得下去你一个碎女娃的话”
人群走过时扬起的滚滚黄尘,被大滴大滴落下的雨浇成了一滩烂泥。
老村长带着三四个年轻人,站在廖家祖坟前,神色沉重地解释着什么。十几分钟,又或者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后,他们勉强地点了点头。廖村长伸出手,和那一路哭嚎的面店张老板,沉沉地握了一下手。
铁锹高高扬起,伴随着廖小妹记忆里永远也无法磨灭的天闪雷鸣,恶狠狠地落在那座孤零零的土坟上。廖村长找来红砖,在廖四福的坟旁小心翼翼地围了一圈,将他和共赴黄泉的女儿隔开,仿佛如此就能释放最后一丝善意,减轻心中的愧疚。
入土的不过是薄棺一具,在不算太重的一击下立刻支离破碎,甚至未有半分试图维护主人的忠诚。滂沱大雨之中,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恍惚间,白色的头骨被从棺木中拿了出来。穿着黄衣的老道在肆虐的雨水中试图点火,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引燃黄色的符纸,直到半晌之后,幽幽蓝火从他的掌心窜了出来,落在了黄色的土坑中。
雨声轰鸣,霹雳吧啦地落在地上,好似不停歇的鼓点。可是隔了那么远,廖小妹却依然仿佛听见了铜钱落在白色的头骨上溅出清脆的叮铃声,在瓢泼雨声中宛如哀伤的乐响。
不仅有火,还有水。黄衣老道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小罐子,浇在白色的头颅上,蒸腾起了一阵诡异的烟雾。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在怨,有人在咒。
有人在安慰着别人,说“恶鬼已除,再也无法危害人间,只要在此吸收日月精华,风化七七四十九年,廖家祖坟日后必会成为风水宝地,福泽子孙绵延百年。”
都是鬼扯都是哄人的瞎话头颅上空洞洞的两个黑眶,总是让她回想起廖花儿临终前望向她那深深的一眼。
廖小妹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愿看那在雨水中飘零的头盖骨,任凭母亲将她的身子缓缓地掰了过来。
一口温温的暖水被喂进了她的嘴里,廖小妹闭着眼睛,却尝到水中古怪的涩味。
她缓缓睁开眼睛,白色的瓷碗里装着透亮的水,本该清澈的水里却浮着星星点点的黑灰。母亲对着她怪异地笑笑,露出难得的温柔“快点喝吧。你就是
中了邪了,才这么不听话我从阎王殿里请来符灰水,好好喝一点,以后就好了”
她怔怔地愣了两秒,终究还是麻木地接过碗,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依稀二十年过去,廖小妹的身边站着丈夫,身后跟着小小的女儿,那些曾经的熟悉的面孔,如今都变成了祖坟上一个个土黄色的坟包。
可是今时今日她站在这里,二十年前的记忆纷涌而来,她却依旧无助地好似当初那个瘦弱的女孩。
什么都没有改变呢。一样的瓢泼大雨,一样的披麻戴孝,一样的嚎哭的人群,一样麻木地走在田埂中。
廖小妹抬头看着天空,看见了一样黑暗晦沉的云朵。
“落棺”远处有人喊。
送丧的人群骤然爆发一阵哭声,仿佛越是哀戚,越是能证明自己的纯孝。
廖小妹的脸上挤不出一滴泪水,只是深深地埋下头。
人群渐渐散去。丈夫老黄担忧地看着她,小声说“你要不舒服,咱们就早点回去吧”
廖小妹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还想陪我爸再待会儿。”
天色渐渐暗下。最后一个人影慢慢消失在田埂上,白色的纸花洒在土黄色的地上,又被雨水浇成了一滩烂泥。廖小妹一步一步朝前走,终于走到了那个她很久很久都没有敢直视一眼的地方。
廖花儿的头盖骨依旧放在那里,放在一块鲜红的盖布之上。
一串铜钱垒在森森白骨上,远看可怖,可是近看,却让她觉得有点可笑。
“早该做这件事了。”廖小妹低下头,轻轻伸手,将那块白骨拿在手中。
风吹日晒二十年,她本以为那块白骨应该薄脆得一碰就会碎裂,可是拿到手中却十分惊讶地发现那头骨触手温润光滑,像是白玉雕琢成的一样。
“走吧,我来给你讨个公道”她拿起地上的红布,包在头骨上,一步步朝村后的阎王殿走过去。苦涩的符灰水的味道在口中荡漾,却比不过心里的痛苦和不平。
一人多高的黑色的包公像矗立在阎王殿的正中央,在黄昏的雨水中,仿佛与黑暗融成一体。
廖小妹直直地看着殿上的阎王爷,狠狠地将口水吐在了案桌上。
“为何天道不公为什么阎王爷不公你到底长没长眼睛,看不看得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廖老三没有恶报为什么我父亲不主持正义,却能在换来今日寿终正寝的“喜丧”一场”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有太多太多的不公。
阎王爷头上金光闪闪的冠冕仿佛是一个笑话,嘲讽地看着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可笑吗”廖小妹一脚踏上桌案,掀开金色的冠冕,怒吼道,“你是非不分还说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识人不清,你不让好人有好报,配写什么善报恶报远报近报终须有报”
她把头骨啪地一下砸在了阎王像的头顶,将冠冕扣在了上面;想了想,尤嫌不够,又伸手去拽阎王爷手里拿着的生死簿。
黑底白字的生死簿被死死塑嵌在阎王爷的腿上,廖小妹满手湿滑,拽了两下没有拽动。
她泄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身子往后一靠,后背一阵戳痛。
廖小妹回过头,这才发现后背戳痛她的,是阎王爷手里握着的那支判官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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