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双燕已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江洛当然不会因她的几句话气到自己。
何况,刨除侮辱性词汇不谈,柳双燕攻击她的,“魏丹烟有了官家小姐的身份,她却没有”,是她自己权衡利弊后放弃的,到现在早已经看开了。
因为这件事,魏丹烟也没少明里暗里贴补她。
说她“不下蛋”
江洛可不就盼着以后也永“不下蛋”吗
至于说她妄想被扶正,江洛更想笑了
她从来没有一刻期待过,林如海真的会“扶正”她。
可林如海饱含担忧、关心的眼神看向她,江洛也不能真的笑出来。
平静示意林如海她没事,她便退后几步,退出卧房,由他去处置。
林如海处理得很干脆“快到节下了,不必闹得太大。”
在柳双燕面上的喜色还没完全绽开前,他说“柳氏不敬嫡妻,屡犯家法,口出狂言,年后送去姑苏庄子上。凡给柳氏行过方便者,不论是谁,没出首的,赏四十板子,一并抄家发卖。出首的且寄下板子,交出所受贿赂。私闯衙门的这便捆去府衙”
“老爷”柳双燕扑倒在林如海脚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还求老爷就饶过我母亲和嫂子吧”
林如海十分嫌恶,喝命“还不拿下”
婆子们一拥而上,把二个女人五花大绑堵了嘴。
江洛安静地看着。
魏丹烟气消了一半,在江洛耳边问“你不替他们求一求”
江洛“替谁”
替柳双燕她们
这是能求的吗
魏丹烟往廊下使眼色“他们呀”
那些要被抄家发卖的人
老爷都把台子搭好了,这时候不施恩,还等什么时候
江洛看明白了她想表达的,但不确定林如海真是这个意思
林如海看了过来。
江洛试探“老爷”
林如海“什么事”
江洛便又上前靠近他“虽说这院里的和守门的人的确不顾老爷太太的话,私自放了柳家人进来,可也是柳姨娘引诱在先。他们有错该罚,终究服侍多年,抄家发卖,只恐没了活路。将要节下,还请老爷轻些发落,好歹留他们一命,也算家里积福。”
怕林如海不是那个意思,江洛又忙踮脚,在他耳边找补“我虽不知老爷外头官场上的事,可若他们被有心人买去,问出于老爷不利的话更不好。也或许只是我愚妄多思了。”
江洛分明看到林如海眼中闪过一瞬欣慰,就像她写出一页好字后他的表情,下一秒却看不见了。
他仍是冷冰冰地“既这样,便抄了家也撵去庄子上。”
魏丹烟便问外头的人“还不快来谢恩”
磕头谢恩之声一片,江洛没心思听,却也要应付一二。
抄家是二管家带人去办的。老爷发了话,别管谁是谁的亲眷,该走都得走。
大管家率人押送柳双燕的母亲和嫂子去府衙。
江洛跟在林如海身后回了芙蓉院。
林如海问“不是要和我商量除夕夜宴怎么办吗”
“不是商议,”江洛说,“是想请您给个准话。”
林如海一笑“那就不办了吧。”
他道“我也没心思吃什么酒。”
江洛“是。”
好哎,省事了。
但还有问题要解决“那家下人拜年怎么办”
林如海笑问“虽不办大宴,许各房私下庆贺守岁。到了时辰,我来你这受礼,如何”
江洛谨慎回道“还是老爷在何处守岁,便在何处受礼吧。”
林如海笑道“那难道你们都跑去前衙书房”
江洛有主意了“不如还是把正房西边长荣院布置出来,老爷就在那处受礼”
凝视了她数息,林如海点头道“也好。”
除夕平安无事到了。
江洛和张夏萍二人齐聚碧荷院,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只就着点心瓜子打牌。
今年不办大宴,下人们也多有偷空回家守岁的。虽然没有唱戏、听曲、听书那般热闹喧哗,倒觉得比往年省事温馨。
江洛喜欢这样过年。
分明过年是要庆贺休息,却偏要一层一层礼仪规矩加上来,先闹得人仰马翻。
她毕竟不是一个完全的古代人,就算理解这些礼法的作用,也完全不认可。
可这观点不能对任何人说。
牌打了十圈,魏丹烟说腰疼要歪着,牌桌便先散了。
魏丹烟向东侧间榻上歪着,许静雨扶她过去,在另一边坐下。盛霜菊也忙在后面跟着,不想和江洛在一处。
张夏萍轻轻“嗤”了一声,拉江洛就在堂屋靠墙椅子上坐“这里也不冷,还清净呢。”
江洛笑“大过年的,别置气。才还一起打牌了。”
说完,她心里又一笑。
这时候的人只怕想不到,“大过年的”会在未来成为一个梗。
张夏萍“她不先那样,我也懒得理她”
江洛拿块点心堵她的嘴。张夏萍吃了一块,摆手不要“才就吃了不少。一会儿该吃不下饭了。”
她又笑道“虽然比往年没意思,这般倒也舒服。”
她凑近江洛,说“魏姨娘的腰疼也是老毛病了吧往年办宴,再难受也得忍着不好扫了兴,今年可是能随意歇了。”
又感叹“今年是这样,还不知道明年是怎么样呢。”
太太没了,是觉得自在了些,可也似没了主心骨,叫人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怎么过。
幸好还有姨娘。
她悄声问“听说那日在静兰院,老爷本来要发卖那些人,是姨娘劝下来的
”
江洛“也算是吧”
张夏萍有些激动“我猜了好几日了,这是不是老爷故意让姨娘施恩呢”
江洛“我也不能十分定准大概是如此”
张夏萍便忙说“那老爷,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了”
江洛有点想装傻,也有点想听听别人怎么看这事,便与张夏萍暂和魏丹烟告辞,说晚上再来吃饭,两人回了芙蓉院。
在自己屋子里,说话就方便多了。
她道“那日老爷还说除夕要到我这里来受众人的礼,我没敢应。”
张夏萍急了“姨娘怎么没应呢”
甘梨和冬萱也往这边看。
江洛让她少安毋躁,说“一则,我拿不准老爷是否真心想来。二则,毕竟太太的周年还没过”
张夏萍冷静下来,也糊涂了“可若老爷不是真想来,为什么又要问”
江洛“我不知道。”
所以,她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应对方式。
或许林如海是真心的,只是她在害怕。
柳双燕的下场让她更加清醒。
柳双燕错得再多,在现代也罪不至终身甚至死亡。就算她又蠢又坏,和柳家人见面还会再被哄骗做下坏事,可她这次被罚,只是因为没有遵守林如海和死去的贾敏的话,见了自己的亲娘。
现代就算死刑犯也还可以见家人一面吧
她没能力救什么人,也不愿意救柳双燕。她能够遵从这个社会的规则做事,但并不代表她全盘习惯。
再比如帮了柳双燕的那些下人,就合该被痛打四十板子,送去庄子上做苦力,终身没了指望吗
但讽刺的是,她在林家这般安稳的生活和她能顺利掌家的前提,就是林家几世向来的“规矩严明、宽严相济、赏罚有度”。她自己还亲口“赏”过两个人的板子。
身为“半主半奴”,她太明白“主子”对“奴才”的权力有多大。
所以,看起来就成了林如海一直在向她走,给她权力,让她施恩,帮她造势,关心她,教导她。
而她一退再退,不识好歹。
林如海可以随时后悔,她能吗
被捧上去,再跌下来,心里没有期待才不会受到伤害。
江洛笑道“不管了,还是等老爷的话吧。你也别多想了。有那功夫不如多打一圈牌。”
张夏萍苦苦地想了半日,掰手指数日子“等过了太太的周年再看那时总该有准信了”
初一拜年,魏丹烟向林如海求得了允准,初二日派车到封氏居住的小院,把人接了来过年。
江洛等都到碧荷院去拜会。
封氏今年四十有六,头发已花白了大半,容颜甚至比同岁的陈嬷嬷还显老,身上衣衫妆饰也颇为素淡,穿着栗色棉袄,酱紫棉裙,外面一件茄皮紫的灰鼠褂,头上只挽了一根银钗。
但纵然生
活给了她许多磨难,她简简单单坐在那里,还是能一眼叫人看出恬淡静雅的气度来。
大家不太相熟,不过聊些吃穿日常,大节下里,又不好多问人家丢了的女儿和跟道士走了的丈夫,便仍是打牌。
牌过几轮,魏丹烟又说腰疼,要去歪着。
江洛赶在许静雨前面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张夏萍,笑道“我也去。昨儿又睡得晚了,现在还没精神呢。”
魏丹烟靠板壁歪好,让丫头在旁边锤着腰,低声笑问“说吧,是有什么话”
江洛笑道“是想问问你,英莲身上可有什么记号没有样貌如何虽然二四岁上丢的,可人长大,样貌却不大改也是有的。杭州离姑苏又不算很远,兴许我在外头见过”
魏丹烟年初认亲那段时间,正是贾敏病重。她一颗心都扑在贾敏身上,江洛也忙得要命,根本没工夫细谈这话题。贾敏去世又是接连忙碌,今日见到封氏才想起来该问问。
除了“眉心一点朱砂痣”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标志一眼就能认出来那种
魏丹烟仔细回忆了半日,也只能说出“有一颗朱砂痣,正在两眉中间,嫂子说那时人都说是福相,谁知后来这样别的便没胎记伤疤。嫂子养孩子精细,英莲长到二岁,身上一点磕碰都没有。若说样貌,生得玉雪可爱的女孩子多了,也不能只凭容貌辨认。”
江洛拿不准,如果剧情不变,将来只凭“眉心朱砂痣”一条,林家能从薛家手里要来人吗
可魏丹烟说不出再多,她也只能希望薛家能识相点了。
但就算薛家能把人还回来,林如海应该活不了几年了,等他一死,薛蟠、薛家再让人来报复找茬可咋办
她正愁着,听魏丹烟笑说“等散的时候你留一会,我嫂子有话和你说呢。”
江洛答应着,心里疑惑
封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偏生将到午饭时,芙蓉院的婆子来报“老爷要来吃饭,姨娘快回去吧。”
江洛忙与众人告辞,并完全忽视盛霜菊嫉妒的表情,果然看到她似乎更生气了。
耶
她又用眼神向魏丹烟表示有什么话下次说
魏丹烟看封氏,封氏起身笑道“我送送姨娘吧。”
江洛便让她挽住手,一起出来。
外面冬风扎脸。走出去几步,江洛便笑道“嫂子有什么话请说吧,外头冷,别冻着。”
封氏便停下脚步,对江洛深深一福。
江洛一吓,忙往旁边跳开“嫂子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封氏抬头笑道“我听丹烟说,贵府着人寻我,是因姨娘先提了我家。我早已想好必要相谢。只是姨娘并不出门,一直无缘相见。今日终于得见,还请姨娘就受了我这一礼吧。”
江洛忙道“我不过随口一提,能找到嫂子都是魏姨娘请示了太太着人去办的。我无功怎能受礼嫂子快别折我了,快快请起”
见江洛总不肯受,一直在廊下杵着也不好,且林如海还在等江洛,魏丹烟便将封氏扶了起来。
封氏叹道“如今我还全仗贵府才能过安生日子,自身实无余力,可也要觍着脸再多说一句今后姨娘若有事,请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替姨娘办妥。”
这句话江洛没推辞。
或许以后她真要蹭她们姑嫂的房子住呢。
耽误了一会,回到芙蓉院时,林如海早已到了,冬萱正侍候着。
她回来得晚了,还满面是笑,林如海不禁问“今儿玩得高兴”
“是高兴,”江洛没忍住说出实话,“也觉得能帮人一回真不错。”
“怎么说”林如海好奇。
江洛如此这般说了一回,笑道“只我那几句话,得了这么大一篇谢。”
林如海却难得没被江洛的情绪感染。
江氏是只说了几句话,魏氏又多做了什么到头来,魏氏得了身份,有了家人,江氏只得几句谢就这么高兴。
他又想到,他待江氏不比那封氏几句谢语好得多
怎么平日不见她对他笑得这么好
不觉仲春已过。
将要把夹衣换成单衫时,贾敏的周年也快到了。
这是林家的头等大事,江洛可不敢自作主张。魏丹烟又情愿为了太太多使些力,这事自然便是以她为首。
林如海也没再强行要求江洛独自挑大梁。
还是冬萱提醒着,江洛才恍然,他似乎快连续五天没来过芙蓉院吃饭了。
是因为贾敏的周年要到了吗
林如海已经整整四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查出了一些让他心惊的东西。
为什么陛下会将他放在两淮巡盐的位置上。
为什么各地巡盐大多一年一任,最多连任两年,他却在此任上第二年了,还没有任何会调任的音信。
原来,两淮私盐竟与甄家和薛家有关。
薛家家主薛从良、其弟薛从善,皆与太子往来甚密,却分别于二年前和两年前在外地病故了。
薛家如此,甄家又岂会与太子毫无干系还有虽然尚未查出什么,却与甄家、薛家联络有亲的王家、史家、贾家
他们是否也替太子做过陛下无法容忍之事
一更,暮色已深。弦月之夜,星光竟也不多。林如海提着灯独自站在夹道上,望向正院的方向。
亡妻、女儿、岳家。
皇恩、百姓、本心。
他该做出决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