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丹晴分别是在先帝还未退位时,大齐宣德三十四年。
那时江洛“方满双十年华”,谢丹晴也还未满三十,她们是半路姑嫂,只相识了不到一年,江洛却因不舍分别,抱着才成为继女的黛玉哭了一路,连黛玉的衣服都哭湿了。
远路不便,何况江子麟先任金陵知府,后被升为广东按察,又升了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在大齐的极南一任十余年,而江洛封少卿、上朝堂、赴边疆亦有许多自己的事做。
分别之后,她们果然很久没有再能相见。
再次见面,不是江子麟调任回京后,而是大齐永泰十二年,江洛奉旨南下广东,与佛郎机使臣谈判,并顺路向沿海诸省送去四译馆培养出来的专业翻译人才。
江洛为她精心择选出的二十位下属和优秀学生十八女、两男争取到了最高八品的官位。
今后四译馆分馆能否似官学一样开遍各省、各府、各县,翻译人才的上限究竟在哪里,就要看他们在各自驻地的表现功劳了。
永泰十一年,大齐两次严词拒绝出售本国土地后,在沿海伪装了数载温良无害的佛郎机舰队终于露出了峥狞的面目,妄图占据大齐沿海岛屿、奴役当地百姓为殖民地,甚至劫掠当地儿童出海贩卖。
但在大齐海军的新式军舰军火和人数绝对值的优势下,佛郎机人惨败,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大齐海军只留下几个高级军官将领不杀为俘虏,好让佛郎机国拿出实际的利益来赔偿战争损失。
江洛一路亲自送属下到任,辗转共六个月,方从京城抵达广州。
这并非她有意耽延,而是两国相距太远,若真有佛郎机使臣来,也只会比她到得更晚。
海上风浪无情,或许佛郎机回去报信的商船早已翻了或许佛郎机使臣的商船也翻了
都是没准的事。
而且,就算他们真的不顾一切匆忙赶来,已身在广州,作为不义的侵略国、战败国,等一等战胜国也不委屈他们。
这样带着国家强盛给她的底气,永泰十二年十月,在依旧温暖的广州岸口,江洛见到了阔别近十三年的谢丹晴。
嫂子已经年过四十。
她亦早已不同往日。
但握住嫂子的手,她便好似回到了那段在京中江宅度过的悠闲岁月。
“没排戏、没令众人来拜见请安,只准备了你爱吃的一桌菜,”谢丹晴没有松开她的手,俯身行礼,仰首含笑说,“请郡主娘娘赏面吧。”
江洛的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
她们不仅相隔了十三年岁月,身份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但喝醉了酒,江洛还是可以赖在谢丹晴怀里撒娇“我头晕得很。”
“喝了醒酒汤再睡。”谢丹晴摸了摸她滚烫的脸,笑,“你倒不像郡主娘娘了,只像文飞。”
江文飞是她去年出生的大孙女。
江洛翻了个身,坐起来喝醒酒汤,得意道“文飞会说几国的话我会说十一国的”
谢丹晴大笑你倒和两岁孩子比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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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笑,江洛捧着碗发怔。
她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嫂子这般开怀。
从前,嫂子再高兴,笑容也总是淡淡的,矜持的。
嫂子已经把过去看开了吗
见她呆呆地,谢丹晴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江洛摇头,放下碗,笑,“只是困了。”
江洛计划在广州等六个月。
若六个月后,佛郎机使臣还不来,她便会将这里事务交给副手,返回京中。
五个月后,永泰十三年夏,佛郎机使臣抵达大齐领海。
江洛平静且强硬地提出了大齐对佛郎机的赔偿要求。
佛郎机人没有还价的余地。
再次分别前,江洛和谢丹晴都没有太过悲伤。
她们缘分尚在,今生总会再次相见。
离京一年零九个月,江洛再回京中时,昭昭已经从“儿童”长成了“少女”。
世间安得双全法。
事业和完全兼顾孩子的成长不能共存。
幸好昭昭理解她,并不怨她。
只是她很想念她。
在抱住她一个小时后,昭昭才开口。
“妈妈,”她说,“你说的纺织机,我做出来了。”
昭昭的确是个天才。
她对一切有逻辑的事物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今世已有的数学科学知识,她几乎看过一遍就能理解。
从她七岁起,江洛再翻译科学著作,有拿不准的语句时,把选项拿给她看,她选中的,便必然是最合适的。
八岁生日前,她自己拿着一套工具,对演示用望远镜进行了优化。
九岁那年,她每日到神机营研究了几个月,成功做出了江洛所说“扣动扳机就可以发射”的火枪模型。
她十岁的春天,江洛离京之前,尝试对她描述了“一次可以纺出许多根棉线”的纺织机她真的完完全全不记得“珍妮机”的原理了。
只有她的几句话,一年零九个月时间,昭昭也成功做了出来。
昭昭安静地做成了一件又一件事。
她十三岁开始出差,先在河南实践她的治水方法,又到西北边境指导加强城防。
再回京中十五岁,她便凭多年功绩,被直接任命为工部侍郎。
那时,她已经长得和江洛一般高了。
穿着三品官服,昭昭对她说“妈妈,今后我也会时不时离开你。”
昭昭说“所以妈妈,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昭昭对她笑,说“我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做。”
现在是大齐永泰三十年,四月初九日。
江洛已与林如海成婚三十年整。
她如今的官职是鸿胪寺卿。
自从明大人去世后,她先在鸿胪寺卿位上,又调了礼部侍郎,兼尚书事。
黛玉回京任都察院都御史后,林如海致仕,她亦又调回鸿胪寺卿。
她的散阶已从正二品中奉大夫加至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身上亦还有从一品太子太师之衔,但实职一直是正三品。
她不再动,一是因手下还无有能接任之人之女子,二是因早便打算好,黛玉和昭昭迟早都会在尚书位上。一门两姐妹双尚书,或许尚还不足为虑,若一家三人都为尚书,岂非大齐都要姓林了吗。
皇帝虽然几十年如一日信重平国郡主府,但林家也要懂得退步守分,方能使君臣之间的信任更加长久。
上午九点,江洛从衙门回家。
衙门无要事,宫中与四译馆无课,今日是一个值得她提早回家庆祝的好日子。
成婚三十周年了嘛。
这竟然已经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十六年,她已经真正来到了“半百”之龄。
多年岁月,就这般匆匆而过。
不过,她自己觉得身体还好得很,至少还能再活个三四十年。
林如海就不一定了。
坚持染黑发至今的林如海在府门处等爱人。
他看她利落地下马,脚步轻快,满面生光走过来,一如他初娶她时一样。
他也还没到拄拐的时候,勉强还配得上她。
林如海向她伸手,两人的掌心便重叠在一处。
他们互相依偎着,慢慢向家里走回去。
“昭昭上次提的事,我想好了。”林如海笑道,“就让她改姓江吧。”
否则,亲姐妹同为尚书,终究太过显眼。
改了姓氏,虽然还是亲姐妹,但在礼法上,便是两家人了。
“你真的愿意”江洛笑问。
“这有什么不愿意”林如海轻哼,“蓁蓁便姓林,我难道还不如他么”
“蓁蓁”是林黛玉和谢丹时去年出生的女儿。
怕黛玉生产时出意外,江洛竟然想起了现代似乎有“产钳”这种在本时代也能做出来的辅助生产工具。
她忙与昭昭和太医院做了出来。
幸好黛玉虽算高龄生产,仍然母女平安。
怀孕生产近十个月,黛玉没有从都御史位上退下来。
良夜还长。
初夏的星空极美,郡主府花园内,最高处,江洛与林如海并肩坐在摇椅上,看天空星云漫漫。
两人双手交握,十指交缠。
“我一定会走在你前面。”林如海笑道,“我死后,埋葬何处,便都由郡主娘娘做主了。”
“你还知道我是郡主娘娘”江洛侧过脸,看他当然已不再年轻,却依旧吸引她的容颜。
林如海便起身,半跪在她身前,含笑仰首“但请娘娘吩咐。”
“陛下一定会让你我随葬皇陵,”双手捧住他的脸,江洛认真说,“且你既为我的仪宾,除了与我合葬,难道还做他想吗”
璀璨星河下,两人深深凝望着对方。
她也想与他合葬。
她早已不再怕他,也不怨他。
保持着这般卑微的姿态,林如海伸手,半环住她在怀里,唤出旧日的称呼
“多谢夫人,愿意与我相伴。”
他笑着说“我已今生无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