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位二少爷好像真不喜欢见人,她进司府以来,从未在妄园之外的地方见过他。丁三四跟她说,二少爷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在妄园里饮茶看书,这习惯已经许多年了。
“可是,光偷看就可以了么?”夜里,桃夭跟她爬到围栏上坐下,晃悠着腿看着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子。
她点头。
“你应该跟二少爷讲啊,只是这样,他永远都不知道你的心意。”桃夭说。
她用力摇头,拉过桃夭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不配。”
桃夭愣了愣,说:“好歹要让他知道啊。”
她又笑着在她手心继续写:“我要走了,嫁人。”
对啊,苗管家说过,她爹在老家为她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她这一走,便是嫁为人妇,再无归期了吧。
“你老家那个人,好吗?”桃夭又问。
她点头,脸上并无半分勉强之色,应该是实话。
“那就好。”桃夭看着夜空,没再说话。
她擅长给妖怪治病,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把丁三四这样的姑娘跟二少爷那样的男人拉到一起。
或许也不是坏事,仅仅一个被偷看的人,不会给她留下任何糟糕的回忆。
之后,她们两个就默契地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时间飞快,转眼她在司府已经呆了大半个月,关于喂马的经验,也学了不少,干活也渐渐熟练起来,并且能叫出马场里所有马儿的名字了。丁家父女俩都夸她聪明。她回去过一次,柳公子的厨艺毫无进展,磨牙依然在教育死不悔改的滚滚不许对鸡起贼心。感觉还是司府清净得多呀,而且他家厨子做的饭菜好好吃!真怕自己以后舍不得走了呢。
苗管家偶尔过来马场看看,每次来都说自己没有选错人,以后可以放心把这些马儿交给桃夭照顾了。至于大少爷,一直没回来,二少爷依然活得像个透明人。
反正,起码表面上看去,司府里每个人都过得很舒心顺畅,除了那只妖怪……
桃夭是在去司府的第二天发现这只白毛翅膀怪的窝就在木屋旁的大树上的,它一直缺着一只翅膀,并且每天都过得气哼哼的。
她依然假装看不见它,但偷偷留意过它的行踪。这家伙每天一大早就下树,然后一定会扛着某种被它视为武器的东西,有时是半截筷子,有时是一块尖尖的小石头,有一次是一把挖耳勺……然后一定会到天黑时分才回来,有时候会带回武器,但大多数时候都空手而归,并且一定是带着伤回来的。看它乱七八糟的毛,以及沾在身上那些污迹就知道,这小妖怪十之八九是被揍了。可它每天还是坚持不懈地去挨揍……
终于,在她假装看不到它的第十七天夜里,趁丁家父女都睡着了,她出来,做出散步的样子,踱到树下,靠着树干,自言自语般道:“挨揍好玩么?”
片刻之后,有声音低沉地从树干中传出来:“关你啥事?!”
“是不关我的事,你喜欢挨揍就挨揍呗。”桃夭耸耸肩,直起身子,“晚安。”
“哎!”那声音喊住她,“你真能看见我?”
“不然你以为我是在跟一棵树说话么?”桃夭转身,看着那棵树,“你们云阳的习性果然千万年不变,不管在哪儿都喜欢住在树上。”
一团淡淡的白光自树枝上亮起,白毛小怪物费力地扇着一只翅膀,跌跌撞撞地落到她面前,诧异地问:“你居然认识我?你是什么人?”
“我啊,我姓桃啊。”桃夭蹲下来笑看着它。
“桃……”它突然看见她系在腕上的金铃铛,顿时激动起来,“你是桃都来的桃……”
“嘘!”桃夭赶紧摁住它,小声道,“别把睡觉的人吵醒了!”
它从桃夭手下钻出来,急忙道:“帮我把翅膀接回来吧!我急需另一只翅膀!”
“先说说你翅膀去哪儿了。”桃夭好奇道。
它扭捏了片刻,下了好大的决心后才小声说:“我们云阳一到秋天,就跟树木一样容易‘落叶’。你知道的呀,不光会掉毛,也会容易骨折……”
桃夭点头:“我知道啊,问题是你连翅膀都掉了么?”
它踌躇了好一阵,才尴尬地说:“我之前觉得自己有点胖……所以每天都规定自己要沿着马场飞十圈,那天飞得太猛了,翅膀掉了一只……”
桃夭捂着嘴,“咔咔”地笑。
“你是个大夫啊,嘲笑病人合适吗?!”它急得跺脚。
“好好,我不笑了。”桃夭松开手,摆出正经的样子,“那你翅膀掉哪儿了?”
“被一只老鼠精叼走了!”它愤怒地说,“准确说还不算老鼠精,修炼了几十年,快成精了!它把我的翅膀抢回去做窝,我找它还,它不肯。所以我天天去找它的麻烦!”
桃夭忍不住又笑出来:“是你去找它的麻烦,还是送上门去挨揍啊?哈哈哈。”
“要不是我少一只翅膀,损了妖力,它哪里是我的对手!”它气得跳来跳去。
“所以我更不明白啦。”桃夭笑看着它,“你们云阳虽然只是小妖怪,但自愈能力很强,秋天虽是你们的虚弱期,但即便折损了一只翅膀,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你们就会长出新翅膀的呀,何必急着跟一只老鼠打架呢。”
“明年春天太迟了。”它停下来,严肃地说,“如果下月初我还不能拿回翅膀,丁三四就永远没机会跟二少爷说话了。”
“你急着拿翅膀回来是为了她?”桃夭觉得奇怪。
“我跟着她来的。”它叹了口气,“她在这里十年,我也在这里十年了。”
今天又是雷雨。
这应该是它搬来这棵树上遇到的最糟糕的秋天吧,怎么秋天还要打雷呢?!它最怕打雷了,反正每次打雷就有妖怪会倒霉。上次它亲眼看见一只好大的蛇精被劈死了,身子成了焦炭,卡在石头之间冒烟,好吓人!听说这是天界的雷神在“清理”世间不该存在的妖怪。
妖怪活着真不容易啊!反正它快吓死了,都不敢再呆在树上了,可是这座山里除了树就是树,藏到哪里都容易被劈到啊,而且最麻烦的是它还生病了。秋天本来就是云阳最虚弱的时期,随便淋个雨就头疼脑热打喷嚏。
怎么办呢,要不去西边的山洞里躲一躲?可是好远啊……正当它在树下踌躇着要往那里藏时,前方的山路上飘出一把油纸伞来,小小的人儿背着竹篓举着伞,小心翼翼地走着。
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咧,它躲在树后,看着她从眼前经过,她背上的竹篓突然牵扯住它的视线。它曾听一些上了年岁的妖怪说过,天雷除妖之时,就算不是雷神目标的妖怪也可能因为运气差被牵连,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人类然后躲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借人气避雷,虽不是万无一失,但总算一重保障。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大山里见个人可不容易。它一横心,呼一下飞起来,悄悄落进女娃的背篓里,幸好里面装的是一些山果还有一些孩子喜欢玩的小玩意儿,挤在里头还不算难受。
雨越下越大,女娃一路上都很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直走到一处竹林间的空地上她才停下。
空地里立着一座坟。她小心地把四周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把竹篓放下,从里头把果子与玩具一个个拿出来摆到坟前。虽然这女娃不会看见它,但它还是小心地躲开她的手。
透过竹篓的缝隙,它看见墓碑主人的名字跟生卒年,推测是一个姑娘,年纪才五岁。大概是她的妹妹或者小伙伴?
她在坟前站了好一会儿,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并比划着它看不懂的手势。
原来是个哑巴啊。
最后,她朝坟地做了个再见的姿势,便背起竹篓往回走。
没了东西填塞,它独坐在空荡荡的竹篓里,可喜的是,雷声渐渐小了,雨也停了,只是冷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冷得它不禁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这时,它突然觉得她停了下来,背篓被放在了地上。它一抬头,正正看见了她朝里探看的脸,又被吓了一跳,但旋即放下心来。看吧看吧,反正你这样的凡人是看不见我这样的妖怪的。
她的表情明显地诧异了一下,嘴里也“啊”了一声,手指端端指着缩在背篓一角的它。
不对,她好像看见自己了?它心下一惊,顿时一动不敢动。
她的手伸进来了!她把它托在手心里了!她把它放到自己面前了!
它吓得浑身发抖,想飞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心想着,如果她图谋不轨的话,它立刻跳到地上捡石头砸她!毕竟它就这么一丁点武力值了……
她盯着它看了半天,最后把它放到了路边的石头上,然后又从自己身上找出一条手帕盖在它身上。
它僵硬地杵在那里,搞不清楚她为啥能看见自己,更搞不清楚她为啥要做这些事。如果她真的看见自己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反应,难道不该是尖叫着逃跑或者找块石头砸死它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