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沉默许久,问:“杨老板就是瓦片?”
“是。”鸟答道,“这厮竟找了高手改头换面。我们五年前自外省归来,落脚于司府,在洛阳这些年也从兴祥斋门前经过好些回,远远与那厮倒也照过几面,竟都没认出他来。”
“他若改了容貌,瘸腿却是改不了的吧。”柳公子皱眉,“你们如何认出他来?”
“亏得苗管家买了那假花瓶。”鸟冷冷一笑,“四十年前,他做的第一个仿冒古物的假货花瓶就是这模样,当初还颇为得意,说以朱砂与琉璃相配只有他能想得出。当天老张便去了兴祥斋,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观察一番,发觉此人除了容貌与瓦片不似之外,不论身形还是说话的语气,以及那条瘸了的右腿,哪里都是当年的瓦片。但是,为了不冤枉无辜,老张花了近半年时间暗地调查杨老板的一切底细,最终他几乎肯定这个杨老板就是销声匿迹的瓦片。”
“几乎肯定?”柳公子撇撇嘴,“那就是说老张还是有一点不肯定,这样还是把人给杀了?”
“几天前的夜里,我们去了杨老板的家,打晕了他的家人与护院。”鸟慢吞吞地说着。
在那个无星无月的深夜里,杨老板一头冷汗地看着站在自己卧房里的老张。叫人不应之后,他边擦汗边说:“这位老英雄,你看上我家什么宝贝尽管拿去,我必不报官,只求你留我一条性命。”
老张没说话,点亮桌上的油灯,坐下来,静静看着杨老板的脸。
杨老板被看得发毛,又道:“若这些都看不上,我密室中还有好东西。”
“你到现在也留着挖密室的习惯啊。”老张笑了笑,“改了名字,改了容貌,可你还是老样子啊,瓦片。”
杨老板的脸色顿如死灰,豆大的冷汗簌簌而下。
“你你……”他颤抖着指着老张,又下意识地起身凑近他,看了许久才迟疑着道,“你是……小天?你还活着?”
“你当年就那么害怕?连回去山上看一看,确认一下我俩是不是全死了都不敢?”老张微笑。
“不不,小天你误会了!”他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老张面前,“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更加不想让你死。我们是兄弟啊!”
“阿龙就不是兄弟了?”老张的笑容渐渐消失,“当年是谁把半死的你救下来,是谁自己饿着肚子也把馒头分你,是谁一路上照顾着不让人欺负你?”
“我也没想过要阿龙死……”他突然老泪纵横,“我就是生气,明明我们可以过上好日子,他偏偏死脑筋。而且……”他突然恨恨地指着自己的右腿,“我这条残腿是拜他所赐,他对我下重手时就没想过我也是他兄弟?他不接受的东西就该是我的死罪?我告诉你,从我的腿毁了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有一天要让阿龙彻底离开我,我不能再让这个人来掌握我的人生。”
“仅仅是这个原因?”老张起身,俯瞰着这个阔别几十年的故人,“我分明听说当年在密道出口伏击我们的那帮人,是黑水派的,他们家的余党说,他们老大曾私下找过你,许了你不少好处,只要你肯帮忙除掉阿龙。”
“不不,小天你误会了,没有的事!我……”他急忙辩解。
“刷”的一道寒光闪过,冰凉的刀刃瞬间抵住了他的脖子。
“我找了你四十年。”老张冷冷道,“你知我的性子,从不冤枉任何人。”
房间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咬牙道:“是!都是我干的!黑水派给了我一箱黄金,我没有理由拒绝。何况再跟着他混下去,我们早晚性命不保。不如老早散了了事。小天,你既寻来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只是不要伤我家人。”
老张看了他许久,眼睛渐渐红起来:“瓦片,我们是没有血缘的亲兄弟啊。”
他攥了攥拳头,一言不发。
刀刃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血口子,细细的红慢慢地淌下来。
老张以为他会是自己杀的最后一个人,但最终,他的刀还是离开了这个他永远不能原谅的人。
“你自己去官府自首吧,把当年如何残害兄长的过往说出来,虽然已经事隔四十年。我不杀你,不代表你无罪。”老张朝他伸出三个指头,“三天,三天之后你不去投案,我再来跟你算账。”
“好……我去投案。”他松了口气,整个人坐在地上,“可我已年过花甲,小天,你心地最是善良,忍心看我受牢狱之苦?”
“阿龙死时,尚不到而立之年,你又如何忍心。”老张转过身,再不想多看他一眼,“三天,说定了。”
“好……好……”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往自己的床边走去,边走边苦笑着摇头,“难怪这些日子我总梦到从前,梦到我们在山里习武,梦到师父罚我们举水缸……小天,我也不好受啊。”
话音未落,他突然自枕下抽出一根铜管,放到唇边对准老张的背心用力一吹,一根袖珍的毒镖应声而出。
老张身子一侧,毒镖狠狠扎进了他前面的门框里。
曾经的瓦片,现在的杨老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并永远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属于阿龙的那把菜刀,像最快的一阵风,刮过了他的脖子。
一颗死不悔改的头颅终于落了地。
老张愣了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过去拾起菜刀,擦干净上头的血迹,最后看了看地上那个死不瞑目的人,叹息:“以后世上就剩我一人了。”
柳公子听罢,直言:“那么究竟杀人的是你,还是老张?”
“有区别么?”鸟抖了抖身子。
“有啊,算在老张头上的话,官府早晚要来拿他的,我可听说此案已经被列为大案,官府不抓到凶手不会罢休。”柳公子起身,看了看窗外依然深沉的夜色,“你们要么赶紧跑路,要么就拼运气看几时被抓走。”
鸟歪着脑袋看着柳公子:“你好像在为我们担心?”
“不不,我只是受不了砍过人头的刀天天在厨房里晃悠。”柳公子认真道,“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鸟突然咧嘴一笑:“你就是在担心我们。”
“不要太自作多情,小妖怪。”柳公子转身在厨房里乱翻一气,最后找了一个冷馒头叼在嘴里,冲它摆摆手后,朝厨房门口走去。
“你是什么妖怪呀?”鸟喊住他。
他一回头,吐出馒头,“嘶”一下露出锐利的蛇牙:“反正是能吃了你的妖怪。”
“你是狼?”鸟瞪大眼睛。
“狼牙哪有我的蛇牙这么漂亮!”柳公子脱口而出。
“哦,原来你是蛇妖!”鸟高兴地说,“能在厨房里认识你我很荣幸啊。你不知道,我有好多年没有这么顺畅地跟别人说过话了。一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可以让我放心说话的家伙呢。”
“不不,就当你从没遇到过我吧。如果不是饿昏了头,我怎可能花这么多时间听你说这么长的故事。我对别人的事一贯没有兴趣。你们好自为之吧。”他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等等,四十年前阿龙就死了,那你早该脱离这把菜刀重获自由才对啊!”
他回头,鸟还是站在案台上,蠢蠢地歪着脑袋:“是啊,我老早就可以离开了。”它顿了顿,又道,“可我总是忘不了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的青春,所有的悲欢苦乐,好像也变成了我的。我想守着,虽然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守着什么。”
柳公子沉默片刻,道:“那你就继续当一把菜刀吧。这样老张起码还有一把刀在身边。”
“好啊。”鸟抬起头,冲着他的背影道,“今晚的事,可别说出去啊。”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柳公子挥挥手,“后会无期。”
这世上多数的相遇都很容易,但不说再见的陪伴却艰难许多,既然碰上了,以后还是在一起吧。
柳公子这么想着,走出了厨房。
然而刚一出去,就被一只手拖到一旁,另一只手捂上了他的嘴巴。
桃夭鬼头鬼脑地对他“嘘”了一声。
他扯下她的手,恼怒道:“你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吗?!”
“你不也出来偷吃!”桃夭朝厨房里努努嘴,“一只龙雀诶!”
“你想怎样?”他警觉道。
桃夭搓着手:“你不知道这种妖怪多值钱!抓来封进兵器里,那就是难得的神器啊,能比平常的刀剑快出好多倍的速度哪!像我这种不会武功的人,若有龙雀刀在手,说不定武林盟主都能当得上咧!”
“醒醒啊,天还没亮呢。”柳公子瞪她一眼,“反正你对里头的家伙死心吧,你要是对它动歪脑筋,我就去毁司狂澜的容。”
桃夭耷拉下眼皮:“为啥司狂澜会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
“呵呵,每次你看到他都要流口水的鬼样子,你以为我瞎吗?”柳公子冷笑。
“那么明显?”桃夭戳着手指,“我还以为我已经很含蓄了呢。”
“走走走,回去睡觉。”
“我还没找东西吃呢!”
“吃个屁,不知道晚上吃东西会长胖么?你已经够难看了,再长胖的话连我都会嫌弃你的!”
“那让我再看一眼龙雀,这玩意儿数量已经不多了。”
“不许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厨房外头,桃夭硬被柳公子拖走了。
司府里头依然一片沉寂,睡在梦乡里的人,没有谁知道今晚的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三天之后,官府里来了人,沈大人亲自到场,要缉拿司府的大厨,张天。
司狂澜淡淡道:“司府中人,不是想拿便拿的。”
“二少爷,张天乃是兴祥斋一案中最大疑凶,还请二少爷不要为难我们。”沈大人拱手道。
“并非我为难你们,只是那张天昨日已辞工而去,我有助你之心,奈何无能为力。”司狂澜微微侧身,“沈大人若不相信,大可往我府中搜查。若我有半字虚假,甘愿随您回府衙领罪。”
沈大人皱眉想了半晌,点点头:“好,既然二少爷这么说,以司府的地位与名号,我自然相信您绝无包庇之心,搜查就不必了,打扰了。”
说罢,一行人悻悻离去。
苗管家见状,上前对司狂澜道:“这倒奇了,这沈大人出了名的沈三慢,吃饭慢走路慢抓贼慢,怎的这次如此迅速,而且还言之凿凿找到我们家来。何况他与我们司府素无瓜葛,找茬他自然不敢,今日既敢登门,那必是掌握了铁证。但是,怎么想都不像他们的作风啊。”
司狂澜冷冷道:“动作迅速的或许根本不是沈大人。”
“您的意思是……沈大人背后有高人指点?”
司狂澜笑笑没说话,坐下来拿起没有翻完的兵书:“司静渊那边怎样了,还在胡闹没有?”
“大少爷这两天都特别老实,正十分积极地让丫鬟教他绣花……”
司狂澜咳嗽了两声,面不改色道:“好,让他绣个够。”
“是。”
司狂澜没有对沈大人说谎,老张确实昨天一早就走了。
柳公子可以作证,因为他还去送了老张一程。
城门外,老张让他留步。
“准备去哪里?”柳公子问。
“走到哪里是哪里吧,也许会去江南走走。”老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次走得匆忙,说好要教你煮的几个菜都来不及了。这是我写下来的食谱,如何烹调各种细节都在上头,你得空自己看看。”
他接过来,明知故问:“怎么突然就走了?”
老张一笑:“我若说我杀了人,远行是为了避祸,你可相信?”
“我信。”柳公子也笑,“那么只能祝你一路好运,永远别被抓到。”
“哈哈,好,承你贵言。”老张大笑,又从背篓里拿出一壶酒来,自己喝了一口后,递给柳公子,“你我虽然相识不长,但我教你做菜,也算是有了师徒的情分。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一口酒,就算圆满了你我的缘分吧。”
如果换了别人,柳公子一定会嫌弃地说谁要喝你喝过的酒。但今天他没犹豫,接过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老张很高兴,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以后在司府好好干,我看出来你是个聪明孩子,总有一天你会煮出世上最好的饭菜。”
我可比你年纪大多了,谁才是孩子哪……柳公子心想着,但仍笑道:“也承你贵言。”
老张离开时,总算有一点阳光穿透了云层。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应该喝口酒的。
老张的酒很烈,他咂咂嘴,觉得唇舌之间现在还热热辣辣的。
龙雀从背篓里探出头来,对着他挥了挥翅膀,然后又成了那把菜刀,继续陪那个已入暮年的老人天涯海角。
他想起龙雀那晚说的话——可我总是忘不了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的青春,所有的悲欢苦乐,好像也变成了我的。我想守着。
那就继续守着吧,这样的话,西出阳关还是有故人的。他笑笑,转身往回走。
关于龙雀,桃夭说百妖谱上是这样讲的:“西极有云,云后有龙雀,似鸟似风,传为初风之子。虽为妖,然性情和祥,喜游荡。唯金银铁器可封之。兵刃得龙雀其内,可得如风之速,名器也。”
可惜《百妖谱》上没有说世上还有一种甘愿放弃自由去陪伴一个糟老头子的龙雀。
柳公子深吸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从今天开始,厨房就是他一个人的战场啦!他一定要大展拳脚!等着瞧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