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界都这么久了,还是会做相同噩梦的感觉真是很差啊。
他坐在床上,双手还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被子,身子微微颤抖,心口起伏得厉害。
梦境没有丝毫改变,还是跟熊熊燃烧的炉火有关,他在火焰逼来的时候拼命跑拼命跑,脚下一空,如坠万丈深渊,然后醒来。
然后便是一夜无眠,就算躺回去,脑中不断浮现的也是阵阵笑谈声,忽近忽远,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犹记得他跟同伴们被年轻轻的仙官捏在手里时的感觉,跟如今每个被噩梦吓醒的无眠之夜一样令人窒息。
彼时,耳边传来的是仙官与他人随意的闲聊与笑声,他不挣扎,知道挣扎也没有用。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是放置在月宫后殿那座一人高的青铜焚炉,平日里很少点火,但这几天炉火都烧得很旺,还没靠近,已能感受到渐渐而起的温度。
“今天就能烧完了吧?”
“嗯,最后一批了。”
“可惜了啊,月老红绳,多珍贵的宝物啊。”
“咳,谁让咱们月老有骨气呢。”
“是有骨气还是跟昆仑那边赌气,大家心里有数,哈哈。”
他听到,只觉心头除了恐惧,还有怒气。
天界与昆仑,历来各有掌管人间姻缘的神职,天界有月老,昆仑有和合君,加上天界与昆仑虽并列神界,但实际上各自为政,甚至互相抵触,这月老焚红绳的起因,正跟昆仑那位和合君有关,众人皆知月老素来以红绳捆绑世间男女定姻缘,凡被红绳所缚者必成夫妻,终身相守不得分离,哪知这早已被天上人界所接受的方式却在近日被和合君耻笑了,起因是天界昆仑每年其乐融融做做样子的聚会上,和合君公然嘲笑月老是个没本事的神,所谓天赐良缘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拿绳子硬绑在一起的成果罢了,哪像昆仑这边是真心为世人着想,他和合君促人姻缘从不强迫,只在有情人之间适当推波助澜,能成好事固然最佳,若不能成,也只能归咎彼此情缘不够,不可强求。姻缘当自人心之爱而生,焉能由一条绳子而来。那和合君借着酒意,还拍着月老肩膀道,如今他甚至很少再插手人间男女之姻缘,“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是他做了那么多年神君才领悟到的有关情爱姻缘的真谛。只有那些期望拿干涉人界种种来满足自己身为神的支配欲的家伙,才会自以为是地安排他人的姻缘,且不容拂逆,若绑个佳偶倒还罢了,若成怨侣,因红绳之故,不到身死一刻,两人断不能分开,时光必虚耗于彼此争执折磨之中,你说这“永不分离”到了这里,算好算歹?
和合君一番话,气得月老面红耳赤,还没找到说辞反驳,又被和合君摁住肩膀,神色微妙道:“再说你那红绳,真的只是你拿仙气加天蚕丝炼制而成的?就没有把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妖怪啥的加进去?”
此话一出,素来少发脾气的月老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月老大人莫生气啊,我就是道听途说罢了,哎呀,瞧我这嘴,多喝几杯就不像话。”和合君一手举着杯子,一手轻轻打自己的嘴,“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着吧,要不月老大人也歇息一段时日,这人世间爱来爱去的事,还是交给人类自己去料理,咱们且过咱们自己的日子,有空你来找我喝酒下棋,也落个清闲不是。”
月老冷哼一声:“我天界与你昆仑不同,对人界放任自流,早晚要出乱子。”
“红绳乱绑一气,就不出乱子?”
“你……本尊不用红绳,也照样能让人界姻缘有条不紊!”
“那我拭目以待。啧啧,人间有福了。”
月老拂袖而去,和合君笑嘻嘻地冲他挥手道别。
这场不算高兴的聚会带来的后果,是月老下了一道命令,销毁现下所有红线。
下头的仙官们都当月老是与和合君赌气,只有那一两个跟随月老多年的亲信明白月老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如今他炼制的红绳,仙气与天蚕丝都只是表面掩饰罢了,红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真是妖物。
姑灌山有妖名绛君,生冰雪之下,一千年一生,形如赤红丝,性极黏,可缚万物而不分,炼之可成神器。
许久前,月老发现自己炼制的红绳到底不够坚固,被绑住的男女若真有挣脱姻缘之意,红绳终会断开。他试了各种法子终不能解决,最终他心念一动,带了亲信秘往姑灌山,将冰雪下的绛君全数收割,归来与他物共炼,终得不断之月老红绳。绛君本为妖,又得仙气相佐,故炼成之红绳每根皆有灵通,可称神物。此后,月老绑住的姻缘,无一断开。
“月老就不心疼?炼成红绳也费了不少事呢。若以后再想得这红绳,还得等姑灌山的绛君再长出来,离上回收割过了有四百年吧,再等六百年也够呛。何况还不知那地里能不能长出来……”
“比起心疼,真被昆仑那边坐实咱们用妖物炼绳,天界的脸面往哪里搁?说起来那绛君虽为妖,实质却也同任何一味药草原料差不多,任何人拿去炼个东西也不算个大事,但月老身份在那儿摆着,咱们天界历来以‘出身正统’为骄傲,妖物在咱这儿始终低人一等,那绛君虽沾了仙气成了神物,但始终没有在天界名录中正式注上名字,那便连妖仙都算不得,你堂堂月老,天界大神之一,却用妖怪来帮手,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呀。”
“也是。可雷神手下也有不少妖仙,有时也会驱使无注名的妖物替他办事,怎不见昆仑那边诟病于他。”
“就雷神那个脾气跟本事,谁敢。月老发脾气跟雷神发脾气的后果能一样吗。”
“那倒是。那以后可怎么是好?没有红绳了,人间姻缘还怎么绑?”
“没有绛君也能炼红绳啊,这是月老该操心的事儿,轮不到咱俩费心,咱们只管把绳子烧掉完事。”
“唉,行。”
他越听越气。
当初从姑灌山把他带走时没有问过他同意,把他炼成红绳也没有问过他同意,如今因为他人一句话,说烧便要烧了,那焚炉是能随便进的地方吗?进去之后,神魂俱消。他虽已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绳,却不仅仅是一根没有知觉意识的线而已,如那仙官所言,他已经算既是妖又是仙的神物了,按理说月老应该将所有由绛君而来的红绳一一往天界名录上注好名字,以妖仙之身份相待,可谁曾想自己的同伴们在帮助月老促成一桩又一桩姻缘后,得来的却只是投进焚炉的结局。
面子,就是面子而已。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的一生只为了成全别人的面子?
焚炉的火光,隔着布袋子也明亮得刺眼,袋子里所有的同伴都在呜呜哭泣,可那又有什么办法,逃是逃不掉的,袋子上有月老下的封印。
就只能希望能快掉把自己烧尽,少些痛苦吧。
“这儿有我照应,殿里还有一袋你去拿过来。”
“还有吗?这不是最后一袋了?”
“不是吧,我记得还有一袋,你回去看看,别出纰漏。”
“行,我回去看看。”
以为接下来就是烈焰焚身了,谁知密闭的袋子里突然伸进来一只手,不偏不倚抓住了他,不等他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落进了另一个黑漆漆的袖口中。
那仙官四下瞅看,确认无人看见他的小动作后才放下心来,旋即将重新收紧的袋子一把扔进了焚炉之中。
离开的仙官很快走了回来:“没有了啊,这是最后一袋了。”
“是吗,那怕是我记错了。”
“都烧了?”
“烧了,走吧。”
命运的改变来得猝不及防。
因为面子,他差点成了炉中灰,因为爱慕,他又捡回了一条命。
很快,他便被当作礼物偷偷送到一位仙娥的手里。
“你生辰快到了,这是现下唯一一条用绛君炼成的月老红线,我偷留下送你。”小仙官说话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果子,“不到用时别撕下符纸,这东西鬼灵精的,会跑的。”
“你疯啦?被月老知道了你会被打死的!”小仙娥捧着被符纸缠住的红绳,担心不已,“再说你送这个给我作甚?”
“想不到还能拿到什么比这个更宝贵的,毕竟只得这一条了。”小仙官局促地搓着手,支支吾吾道,“你若有不想分离之人,只消拿此绳绑住彼此尾指,也可至死不分离了。你说宝贵不宝贵。”
小仙娥也红了脸,想了想,却将红绳推回他面前:“我不要。”
“你怕什么,没有人知道的!你拿着吧,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东西!”
“哪怕你只给我一片地上的落叶,也比你偷来东西送我好。”
“这不算偷吧,唉,反正你拿着就是,以后总会有用!”
“我不要。绑来的不分离有什么好的!”
“咳,反正你拿着吧!”
“我说了我不要!”
“你拿着!”
你推我扯之间,也不知是谁动作太大,竟撕裂了缚住他的符纸,得了这失而不再的大好机会,他终能使出全身力气,飞似的逃了,身后回过神来的两个人根本追不上。他像一条红色的小蛇,从仙殿一路躲到天门,也是命不该绝,那日正是天界设宴之日,四方神仙来往热闹,他瞅准机会,偷偷缠到一位醉醺醺的地仙的脚踝上,随着他安全出了天门,待那地仙落到人界,他才得了机会,溜之大吉。
命就这么保住了,以后就在人界吧,哪里都不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