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寺的老和尚说他运气不错,这般冷的天,喝醉的人倒在室外太危险,幸好半夜有人敲门,他出来才看见门口的醉汉。
他赶紧向老和尚道谢,执意要将身上仅剩的钱捐给庙里,老和尚不要,说施主此刻比佛祖更需要这些银钱。
他尴尬地笑了,原本身上的衣衫就简陋,挨了揍之后就更破烂,加上肿了的嘴角与眼眶,此刻的他大概比街头乞丐还要惨上几分。
“他们误会我是拐子,打了我一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那些人不信,佛祖总该信吧,“我真不是……我……”
“阿弥陀佛,施主不必解释。”老和尚笑着摆摆手,“做过的事不因解释与否而改变,佛祖看得见。”
他愣了愣,笑笑,也双手合十道:“明白了,不说也罢。”
临走前,他闻到厨房里传来的馒头香,红了脸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问可否吃两个馒头再走。
老和尚让小和尚领着他去厨房吃了一顿午饭。
走时,他悄悄将仅有的几个钱放在厨房的案板上,也不知够不够这顿饭。
离开明镜寺时,他突然问老和尚:“昨夜是谁敲的门?”
老和尚摇摇头:“开门时并未见到有人,远远地倒像是有个人影,转进暗处看不真切。许是路过之人起了好心吧。”
“那人影是往那头去了吗?”他朝左边指了指,“那边可住有人家?”
“那边没有人家的,只得一座不知有几百岁的废园子,施主你还是往这头入洛阳城吧,人多热闹岂不更好。”老和尚旁边的小和尚忍不住插嘴道,神色古古怪怪的,“别去那头了。”
“为何不能去?”他不解。
小和尚小声说:“那园子荒废太久,周遭又无人气,恐会遇到邪祟之物。”
“又从哪里听来的胡话。”老和尚敲了一下小和尚的光头,“心正何遇邪物。”
小和尚摸着脑袋委屈道:“就集市上卖米的吴施主说的嘛。”
“哈哈,多谢小师傅提醒了。”他笑着跟小和尚道谢,“我先去那头看看,再入洛阳城。”说罢又跪下向老和尚一拜:“救命之恩,我记在心里。”
身后两条路,一条往繁华,一条往萧瑟,却不知动了什么心念,他此刻一门心思只想往那条冷清清的路上走。
确如小和尚所言,这一路走来都不见人家,远远的山上看不到多余的颜色,只铺满深深浅浅的灰,狭窄的河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岸边乱石中刺出青黄萎靡的野草,今日大年初一,喜庆之气没有惠及此地。
其实他走过的许多地方都跟眼前所见很像,山河非人,也有悲喜,几十年的不安宁,江山如何展笑颜。
唯一让人心动的,是空气里越来越明显的香气,起初只是些微的一缕,越往前走香气越浓。他边走边嗅鼻子,最后在一道光秃秃的围墙前找到了源头——有人在围墙那头生火煮东西,一口小铁锅支在红红的炭火上,锅里浓郁的汤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各种蔬菜与肉食在里头起起落落地翻滚,一只纤细白净的手捉了竹筷,不慌不忙地夹出滚烫的食物放到另一只手中的小碗里——他只能看到这么多,因为围墙上的破洞就那么大,猫狗能过,人不行。
墙内坐的是应该是一位玄靴白袍的公子,他站在洞外,勉强能看到他小半个身子。
也是古怪了,谁会大年初一跑到这荒无人迹的地方煮东西吃?莫不是被小和尚说中了……可大天白日的又是中午,真有什么怪东西也不会挑这时候出来吧?
“吃点?”墙内人忽然开口,又似自言自语,“啧啧,煮多了些。”
他一愣,里头的家伙在跟自己说话?
“就是问你哪,要不要吃点?”里头的人仿佛看到了他诧异的样子,不慌不忙道,“我不是害人的鬼怪,锅里也没落毒,不小心煮多了,算你赶上了。”
他不禁莞尔,想了想,对着墙洞盘腿坐下,施礼道:“在下只是路过,循香而来,得公子相请实在受宠若惊,就怕打扰公子雅兴。”
“读过书的吧?说话还挺懂事。”墙洞里递出来一杯酒,“刚暖了一壶酒,喝点儿?”
他犹豫片刻,接过来抿了一口,甜丝丝的,口感比昨天喝的温和了许多。
一碗装了一半热汤菜的碗又递出来:“东西虽好吃,仔细烫了嘴。”
实在是香,他忙接过来,吹了吹便举筷夹菜放到嘴里,不知对方用了什么神仙汤料,平平常常的藕片与芋头经它一煮竟比寻常鲜甜百倍,去了鱼刺切得薄如纸片的鱼肉一点都没烂,入口即化,实在是难得的美味。
“公子厨艺了得,太了得!”喝尽碗里最后一滴汤水,他不禁竖起大拇指,“只是不知公子为何……”
“过年,家中亲戚太多,吃个饭都不清静,我索性躲出来。”公子慢悠悠地举起木勺搅动汤汁,“吃饭便吃饭,人情应酬败胃口。”
听声音,这公子年纪颇轻,说出来的话虽简单干脆,却有勘破世情的从容明透,莫名让人心生欢喜。
“也是的。”他端起酒杯又抿一口,笑道,“我年幼时,每逢节庆,家中也是宾客盈门,每次我都少不得要背诵诗词无数为亲友们助兴,然后赢得赞誉一片,只可惜我没有公子的本事,不然也学你这般寻个无人处自起炉灶,美酒佳肴。”
“碗拿来,再吃。”公子伸出手。
他忙递过碗去,这第一口酒菜下了肚,之前的拘束感渐渐抛诸脑后,满心想的只有那锅里的菜,以及放进口中时美妙的滋味。
不知来历,甚至不知长相,彼此间还隔着一道墙,却像没有任何阻碍,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大年初一的寒气里专心吃饭喝酒的样子,竟在这四周无颜色的荒凉之地里弥漫出真诚的热闹与活力。
只怕那公子真是准备了太多食材,煮了一锅又一锅,吃不完似的,酒也多,不知不觉他已喝光了三壶不止,昨夜的酒不好喝,怎么喝都带着苦,下了肚烧心烧肺的难受,今天的酒怎么喝都甜,醉了也不难受。
围墙两边的话也越来越多,从诗词讲到天下,从战乱讲到日常,他从神童到老曲,从翠儿到小伤兵,把生命里忘不掉却很少提起的人从心底里挖出来,一个一个说给墙里的人听,说当年留在人家果园里的借据不是写着玩的,他前几年路过那村子时,真的去还了钱,只不过债主一脸茫然,说常有人来偷果子,偷就偷了吧,这年月谁都不好过,临走时还送了他一袋新摘的桃子,甜得很,现在想起来还回味无穷。又说起昨天挨的打,觉得憋屈,但老和尚说的也不错,别人信还是不信,他都不是拐子,反正孩子没有死于非命,这就很好,想明白这些也就不那么憋屈了。
“我不是要饭的,也不是拐子,我就是我,我叫曲复来!”他醉醺醺地指着自己比涂了胭脂还红的脸,“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复来……”说着说着,他沿着围墙滑下去,醉眼蒙眬地看着灰白厚重的天空,“可是啊……我爹没复来……翠儿没有复来……小伤兵也没有复来……我本来很年轻的,一不小心就长白头发了……年华不复来……半生奔波,除了一个破包袱一身旧衣裳,什么都没有,跟我想过的日子一点都不一样。”
“还喝吗?”围墙里又递出来一壶酒。
“喝啊!酒逢知己千杯少!怎么不喝!”他接过酒壶,喝得滋滋有声,又撑起身子使劲往洞里看,“公子啊,要不我过来?咱俩碰个杯如何?”
“不可。”公子断然拒绝,“我貌丑,不喜见人。你若敢越过围墙,我立时就走。”
他哈哈一笑:“男子汉怕什么丑,小小年纪能有你这般见地与气度的,再丑都是好看的。不过你不愿意我就不过去,吃饭喝酒又不是赏花赏月,瞧不瞧得见样子没所谓。”
酒菜又吃一半,两边都在打饱嗝。
“你想过的日子是怎样?”公子忽然问。
他打个酒嗝,嘻嘻一笑,往四周乱指一气,同时念道:“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青松……青松……”
“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公子一字不差地接上来,免了他舌头打结的尴尬。
“对对对……一字不差!”他拍掌道,“好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我啊……”他放下手,费力地坐起来靠回墙上,“我还想再等等,兴许很快就好了。”
一点雪花随着北风飘下来,还没落地便消融无踪,也勉强算瑞雪兆丰年了吧。
“那就再等等。”墙内传来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公子似是站了起来,“今日年初一,不承想却与你这路人吃了一顿新年饭,也算痛快。新春大吉,恭喜发财。”
他愣了愣,旋即笑出来:“几十年都不曾有人这样祝福过我了。你看,吃了你的饭我也不能回报什么。”他拽过自己的包袱,从里头摸出一把老旧但依然光亮的铜锁,从破洞里扔了过去:“这是我祖屋大门的锁,本来它坏了,我又给修好了,那年我才十一岁。我爹临终前要我照顾好自己,我说我连门锁都能修,哪能照顾不好自己。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做贼,没有成匪,也没有当拐子,难是难了些,起码没死于非命,他日黄泉下见了老头子,我也理直气壮了。今日与你有这缘分,门锁不如送你留个纪念,虽不值钱,但说不定是个吉祥之物,哈哈。”
一只手拾起那把铜锁,公子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那我就收下了。”
“公子这是要回去了?”他问。
“酒足饭饱,该回了。”墙内传出收拾东西的动静。
“公子贵姓大名,他日再见,我们再吃一顿好饭如何?”
“免贵姓……姓冼。他日……怕要二十年后了,二十年后你若还记得今日这顿饭,便来此再聚吧。”
“二十年?”他本想追问为何要这么久,但终是没有问,只笑道,“那二十年后我还来此处。”
“嗯。告辞。”
“告辞。”
墙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废园内外又恢复如常,也许因为那顿饭的烟火气还在,还能抵消试图涌过来的颓败与落寞。
身子还很暖,几十个冬天过来,今天最舒适满足,完美得像一场梦。
他又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雪越下越大时才起身离开。
走着走着,他回了好几次头,大约是酒还没醒吧,总觉得眼前的路上并不止他一个人。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都自己照顾自己这么久了,再多二十年又如何,抬头,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
过年了,不宜哭,宜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