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仍立于原地,没有往前也没有离开,只看了看不知几时被他拿回手中的青铜棍,又看看那堆废墟,摇摇头:“还是头回见到自己挖坑埋自己的。”
他觉得她多半是死了,就算是个老房子,也是真材实料建起来的老房子,梁柱墙瓦一股脑儿都砸下来,重量怎么都比骷髅头重了太多。那万一她命大没死,要不要江湖救急把她挖出来呢?
罢了,这丫头古古怪怪,既然都敢找他决斗,那还是靠自己的本事爬出来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他正欲离开,废墟突然有了动静,一阵哗啦啦的怪响里,自乱七八糟的瓦砾碎砖之间呼啦钻出一只手来,然后是一个满头灰的脑袋,桃夭一边吐着嘴里的土,一边冲他嘶喊:“快快快来拉我一把!我好像被卡住了!呸呸呸!”
他此刻终于理解了普通人那种仿佛见了鬼的心情,是你不请自来,是你无理要求,是你要上房揭瓦,如今却还好意思让他施援手?
“可你方才明明说要收拾我。你会救一个要收拾你的人?”他坦白道,“我看姑娘你也非凡品,自己闯的祸自己了结吧,告辞。”
他转身就走,并预料她会破口大骂到看不到他为止。
“我错了行不行!!你一个大男人却要跟我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吗?”桃夭撕心裂肺地号叫。
这算是认错服输了?倒是意外,本来他都准备好了接受一连串没有间歇的难听话。
他停下来:“我若与你一般见识,你爹娘已经没女儿了。”他回头又打量她一番,“听你声音洪亮,应无内伤,自己花点时间总能爬出来。”
“你走一回试试!我记得你的样子!连你有多少根眉毛我都记得!只要你袖手旁观,我便把你的样子画下来贴到满洛阳城都是,连茅厕门口都不会放过,画像上还要题八个大字‘人面兽心糟蹋少女’!”桃夭边说边用力挣了挣,发现硬拼力气还真没法子把自己弄出来,大半个身子埋在砖石砂土中,眼前还横压着半截粗大的梁柱,一只死里逃生受了惊的老鼠吱吱叫着跑过去,尾巴差点扫到她的脸。
闻言,他想了想,竟改了心意果断往她面前走去,停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手中的青铜棍突然不客气地转了方向,冷冷指着她的头顶:“既不想自己爬出来,就别出来了吧,省得你以后还要费神替我画像。”
这傻子怕是真信了她的鬼话?不然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是怎么回事……原来有些人是真开不得玩笑呢……
“你想杀人灭口?”她举起好不容易脱困出来的右手,指着他的脸,“你居然想杀掉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姑娘!”
“真正弱小的姑娘怎可能凭一己之力压垮一座房舍。”他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普天之下能凭一句话就把她气个半死的人才,目前只有司狂澜吧。跟司狂澜的冷淡尖酸阴阳怪气不同,这男人说的每句话都一板一眼,实事求是,但杀伤力不逊前者呢。
“你意思是我太重了?”桃夭拼命仰起头,“那种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你放个老鼠上去也给压垮了!”
“并非如此,这房舍虽有年月,也不至于虚弱至此,原以为你跳上去顶多把房顶弄出个洞罢了。”他仍旧认真,字里行间没有调侃之意,“若你不是几次三番为难我,惹人嫌弃,我倒是要赞你一句天生神力的。”
看他一本正经数落自己的样子,桃夭的手攥成拳头,强按下怒气,反冲他咧嘴一笑:“你肯定还没成亲吧?”
他一愣:“那又如何?”
“知道为啥吗?”桃夭继续笑眯眯。
他皱眉:“我为何需要知道?”
“你不是第一次把‘天生神力’这种话当成对一个姑娘的赞美吧?”桃夭同情地看着他。
他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说话也颠三倒四,你这丫头着实欠教训。”他神色骤冷,竟一棍打下来,桃夭面前的梁柱顿化成木渣,四溅而起。
桃夭被他突然的一击吓出半身冷汗,下意识举手挡在眼前,防止木渣落入眼中。
此时,他的视线忽然聚焦在她的胳膊上。
“你还真动手啊!”桃夭大喊,放下手“呸呸”吐掉飞进嘴里的木渣,今天真是没踩到黄道吉日,夜宵没吃上,烂土木头倒进了一嘴。
她的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你还敢轻薄我?”桃夭怒骂。
他才不管她,只顾将她的胳膊翻过来,盯着她的肘窝处,问:“你是清梦河司府的人?”
桃夭一愣,视线也落在自己的肘窝,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司”字躺在那里。
要不是他问起,桃夭几乎都快忘了自己手上这个不打眼的小标志了,那还是她正式被收用为司府杂役之后的某天,苗管家取了一种独有的颜料,亲手给她写上去的,说一旦成为司府的人,肘窝之上都要写个小小的“司”字,既是标记,更代表“此乃司府中人”的身份,且此颜料甚是独特顽固,一旦上了皮肤,除了特制的药水之外,其他任何方法都不能将此字褪去,司家之内莫说杂役仆从,连马圈里的马儿身上都有这个字……总之是你几时彻底离开司府,这个字便在几时被洗去,以示你今后与司府再无关联,生死祸福,好自为之。桃夭一开始不愿意,这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盖章”吗,盖了我司家的章你就是我司家的私人财产,跟她与妖怪们盖章有啥区别,要知道从来只有她给妖怪盖章宣示所有权,哪有她被盖章的道理!但耐不住苗管家各种好言相劝啰啰唆唆,尤其一句“没有这个字,始终算不得司府中人,若哪回漏发了工钱也是无处说理的呢”算是踩中了桃夭软肋,又想着反正只是在不起眼的位置写个字,不痛不痒不碍观瞻,横竖也就同意了,柳公子跟磨牙,包括滚滚的脚掌上,也都写了,从此一家人整整齐齐……
“你认得?”桃夭瞪着他。
“阎王断生死,司府解是非。我自然是认得。”他松开她的手,看着她脏兮兮的脸,“你是司府的……丫鬟?”问完又马上否定掉,“不对,以司府家风,怎可能容得下你这种毫不文雅端淑的女子……”
毫不文雅端淑……毫不??
“司狂澜那种怪物,哪个正常人家的姑娘能伺候得了!”桃夭脱口而出,“不还得我这种心胸广阔任劳任怨的人间仙女才能应付!”
“无论从脾气还是容貌,你都算不得仙女。”他又抓过她的胳膊,拿手指往那个字上用力搓了好几遍,确定它没花没褪色完好无缺,这才松开手道,“看来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桃夭心疼地看着被搓得通红的皮肤,恨不得拿口水啐他,“你真是活该没姑娘喜欢!”
“有没有姑娘喜欢我并不在意。”他盯着她气鼓鼓的脸,“你张口便直呼大人名讳,可见平日里也是个没规矩的,你在司府究竟是何身份?”
一听“大人”二字,桃夭眼珠一转,道:“熟人都称他一声二少爷,要么叫他活阎王,你张嘴便是大人,会这么喊他的人,除你之外我只见过一个。”她回想片刻,“那个……对,邱晚来跟你一路的?”
他愣了愣:“你知道晚来?”
“哈,我还知道狴犴司,也知道司狂澜曾经是你们那个什么什么贪狼大人。”桃夭略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旋即又朝眼下努努嘴,“你是要我继续埋在这里跟你愉快地聊天吗?”
他略一犹豫,突然举起青铜棍,往他与桃夭之间的空隙里用力一击,触地刹那,喀喀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桃夭刚觉得困住自己的废墟仿佛松动了不少,下一秒便被他抓住手腕,拎小鸡一样从地下拎了出来。
重回地面的桃夭松了一口大气,一边吐着嘴里的渣子,一边忙不迭地拍打头上身上的灰土,边打边说晦气晦气呸呸呸。
他与她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又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好几次,还是很难将这样灰头土脸的人物跟他心目中的司府联系起来。
她被自己拍出来的灰尘呛得咳嗽,扭头又见他狐疑打量的目光,清清嗓子道:“莫再瞪我了,看你把我拽出来的份儿上也懒得让你猜了,我是司府的杂役,主要负责给司狂澜喂马。”
他恍然大悟,点点头:“这便说得过去了。”
又是他老实的讥讽吧,她这个模样就只配养马是吧?
“你心里莫要看不起,以为这是跟扫地洒水一样容易的差事?”桃夭白他一眼,“你可知养司府的马比养你还难!”
他摇头:“并非看不起。大人能留你养马,可见你在府中地位不差,他惜马命如惜人命,能将马匹交给你照管,足见信任……难怪你会知道狴犴司,还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桃夭转怒为喜,可算说了句稍稍能听的话,她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有眼不识泰山了吧!我虽是杂役,但对司狂澜来说却是极其重要的人,甚至连他哥哥司静渊都与我兄妹相称,你个野人却想把我活埋了!”
“野人?”他对这个称呼十分不解,低头看看自己,“我发不乱衣不脏,怎可称为野人?且我也并无活埋你的意图,这不是你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吗?”
“行行,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是我给您添麻烦了!”桃夭赶紧打断他,跟脑子与嘴巴都不肯转弯的人不宜争辩,“话说您到底哪位啊?”
大约是确认了她司府中人的身份,又多少感受到她与司家兄弟的关系超过寻常主仆,他稍许后退半步,对桃夭抱拳道:“在下罗先,狴犴司中任职擎羊。”
“哦……”桃夭重新审视他一番,突然满脸堆笑地跳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使劲摇,“原来是擎羊大人啊,幸会幸会,今天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呢!”
罗先费力地把手抽回来,认真道:“我与你算不得一家人。按说大人已辞官,连他都算不得一家人。”
“买卖不成人情在呀!”桃夭嘻嘻一笑,“你看你现在也还改不了口,还管他叫大人,可见你心中还是拿他当一家人呢。”说着说着她话锋一转,视线立刻爬到青铜棍上,“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赶紧让佛眼把今天的食物吐出来,帮个忙呗,大不了以后我请你吃饭!有好姑娘也介绍给你认识!”
“大人于我有恩,他府中的人,我自然也要给几分面子。”他坦白道。
桃夭感动得想哭,头次体会到“司府中人”的身份居然这么好用,早知一开始就撸起袖子给他看了!
“可是现在不行。”他一句话又给桃夭泼了一头冷水。
“不行?”桃夭声音拔高了几个调。
罗先看着青铜棍,认真道:“我此番到洛阳,乃有公务在身,佛眼不吃饱,难助我一臂之力。你既有求于我,那么待我处理完此事,再帮你的忙。”
桃夭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有气无力道:“你的公务要处理多久?如果超过三天,那咱俩今天还是没完。”
罗先想了想,道:“不出两日吧。”
“你确定?保证?”桃夭瞪大眼睛。
罗先点头:“我做事素来不喜拖延,今夜要不是被你纠缠,此刻只怕已到目的地。”他抬头看看夜空,一小牙月亮不情愿地挪出来,冷光如雪,“话既已说开,那么两日后你我还是在此地碰面吧。我先走一步!”
桃夭赶紧拽住他:“不成!万一你失信跑了怎么办?”
他无奈:“罗先从不失信。”
“我跟你又不熟!”桃夭脱口而出,“我不管,你上哪儿我都得跟着才安心。”
“处理公务,身边怎能有闲杂人等!”他皱眉,“你既知晓狴犴司,便该知晓我们皆是接密令行事。若非念你是司府中人,以你三番五次阻我办差的事实,就地处死也不过分。”
桃夭一点不怕,反而笑得自信:“你处死我事小,折了司家两个活阎王的面子,那后果可不敢想。”
“我只是说说,让你知晓事情的严重。”罗先叹了口气,“司府对自家人向来看重,无论你是喂马还是扫地,只要一日是司府的人,司府便由不得外人肆意欺侮,纵是你犯了该杀之事,也是他们来杀,轮不到外人。”
桃夭笑道:“看来你们还真是很给司府的面子呢。”
“是尊重。”罗先纠正道,又盯着她拽住自己的手,“你还是快放开,莫再阻挠了。耽搁的时间算你的。”
桃夭摇头:“我还是得跟着你,但绝对不打扰你,你去忙你的公务,就当多带了一根会喘气的棍子呗。”
“你……”罗先攥着青铜棍的手就快忍不住了,只怕打晕才是最省事的。
“别想着打晕我。”桃夭撇撇嘴,“你说要佛眼助你一臂之力,佛眼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要它帮手,说明你的公务肯定跟非人之物有关。”
他一怔:“那又如何?”
桃夭指了指自己:“说不定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哟,有可能还是两臂三臂之力呢!”
他不说话,满脸怀疑。
“带上我不吃亏的,我保证。”桃夭一本正经拍着胸口,“我也不是想帮你,只是想你快点完成任务,也好早点把那只倒霉妖怪拿回来!你我目的虽然不同,但方向一致,所以你无须怀疑。”
他沉思片刻,点点头:“那么你必须保证,不可妄言妄为,全程只可听我命令行事。”他顿了顿,又补充,“并且保证在此事完结后,不对他人说起。”
“保证!”桃夭点头如捣蒜。
罗先深吸了口气,说:“那走吧。”
“往哪儿去?”她好奇道。
“归德将军府。”他说了一个她闻所未闻的地方。
“将军府?”她的好奇直线上升,来人界这些时日,好像还没去过这般气派的地方?
月色惨淡的山路上,一高一矮奔跑着两个人影。
“问个问题啊……为何将镜术施展在骷髅上?”
“习武之人不可有一日懈怠。就地取材,以万物为敌,是我多年习惯。”
“把世间万物当作陪你练拳脚的沙包是不是太狠了些?”
“真正的敌人来砍你头时会更狠。”
“你……你跑慢点……我要断气了!”
“不可再拖延时间。”
“你怎么都不……不骑马!!”
“我不会骑马。”
“……所以你都是用跑的?”
“骑马恐怕都快不过我。”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背着我跑?”
“不能。”
“……你们那个……狴犴司里……全都是怪物吧?”
“的确非寻常人,但也还没有谁怪到自己把自己埋了的。”
“你……”
“劝你莫再开口,专心前进可好。”
“你到底……去将军府……执行什么公务?”
“送药。”
“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