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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世人常有误解,以为戎马者多鲁勇憨直,不善察言观色,遇事往往宁折不弯。

    可事实上,越出色的将帅之才越擅于无声处听惊雷。更擅迅捷反思并承认错处,果断调整自身言行以求与环境大势相融。

    若无过人敏锐与圆滑机变,如何在风云瞬变的激战中带领部属同袍们胜而求生

    岁行云上辈子虽远未到一军统帅的地位,但她毕竟是有实战经验的精锐之师先锋小将,毫无疑问是个擅于求生之人。

    接过李恪昭的衣衫,岁行云拘礼道“问飞星借衣衫,是行云考虑欠妥,请公子宽宥。初时只顾着事急从权,又自觉与他同为公子下属,便是同袍伙伴,坦荡荡借个衣物来穿不算大事。”

    可她忘了,当下民风与后世大不同,非血亲又非伴侣的男女之间,私相借、赠衣物,哪怕初衷坦荡也易被人诛心,闹不好要落个“轻浮浪荡”的名声。

    但若是主君赏赐,便没了这层隐忧。

    “多谢公子赏赐。”岁行云想,李恪昭拦下飞星,改拿自己的衣物给她,也算是一种保护与不动声色的提点吧。

    “赏什么赐”李恪昭冷脸隐隐泛青,似有些怄火,“借给你的。记得拿天水碧织金锦武袍来还。”

    岁行云将衣服转交给容茵拿去改动后,便随李恪昭往西院去。

    途中,她又问“不知府中管事是哪一位请公子示下,往后若再遇这等琐事,我也好先请管事帮忙斟酌。”

    “府中琐事无专人掌管,这几年都是我与叶冉、飞星胡乱分担。往后若衣食用度上有需,可”李恪昭卡顿一瞬,才接着道,“可说与叶冉。叶冉在我们三人中年岁最长,又是我公父跟前出来的人,考虑事情会较周全稳妥。”

    “是。”岁行云应下,规规矩矩跟在李恪昭身后半步。

    路上见李恪昭仍是冷面不豫,岁行云有些忐忑“公子似有薄怒,是不是我想岔了什么莫非,公子本意并非想提醒我,不可私自问别的男子借”

    李恪昭回眸淡睨,打断她的自说自话“你遇事头一个想到寻飞星帮忙,为何”

    岁行云老老实实答“我既认公子为主君,便当有为人下属的自觉本分。不为主君分忧,反倒拿衣物这等细小之事叨扰,岂不是上赶着找骂”

    按她上辈子习惯的人际准则来类比,飞星等同与她级差不大的同袍,而李恪昭则不啻于主帅地位

    她好端端一个人,又不是生来欠揍缺骂,吃饱了撑的才会拿这种私下小事去烦主帅。

    李恪昭举目望天,嗤之以鼻“如此说来,你与飞星倒是颇不见外。”

    “哦,”岁行云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只是不甘遭受伙伴冷落。”

    “闭嘴。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揍你。”

    他恼羞成怒的威胁并未使岁行云惊恐,反倒惹得她哈哈笑出声。

    此时此刻,他在岁行云眼里终于不再只是史册上那个功业煊赫、千古流芳,却无具象的“缙王李恪昭”。

    是个前途可期,却喜怒生动、有血有肉的鲜活少年郎。是她决心浴血跟随的主君,也是与她并肩的伙伴之一。

    红尘有幸,如此甚好。

    翌日天不亮岁行云就进了西院。

    西院原有受训者中,女子二十二名,男子八名,皆由叶冉调度指点。飞星与十二卫无事时也会加入,帮忙做喂招陪练。

    因不能为外间人察觉西院所行之事,质子府也不能私藏大量兵器,这些人的日常作训只能便宜行事、因陋就简,更偏于单一的力量提升与简单阵型配合。

    魁梧黑面的叶冉是个严格却不刻薄的教头,知岁行云这身骨没底子,便只让她先单独做些基本功。

    无非就是扎马步、卷腹、举石、短距急速折返之类。

    这些事,上辈子的岁行云打从记事起就开始练,并不生疏。如今虽因体魄柔弱之故,做得勉强又狼狈,但谁都看得出她尽了全力,叶冉每每下达指令并做过示范后便不再格外苛求,由得她一点点慢慢来。

    于是她一边认真而艰难地依令行事,一边悄悄将所有人都打量过。

    休息间隙,她更是主动与人攀谈,到午时出西院之前,已将这些人的姓名全都问过一遍。

    其中并无她要寻的“那个人”,她有些失望,进而生出不可名状的茫然。

    上辈子所学所长都在脑中,只需假以时日,在西院按部就班恢复体力与武艺,她很快就能成为岁小将军该有的模样。

    可有什么用“那个人”并不在此。

    她甚至怀疑,“那个人”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后世史书以讹传讹。

    下午在书房识字时,岁行云恍兮惚兮想着心事,言语少了,神情也木然许多。

    李恪昭与飞星、叶冉在旁就着那卷羊皮上的城防图商议着什么,她是半个字也没听见。

    忽然,一册竹简横飞而来,砸落在她右手边的桌面上,惊得她一个激灵,神魂归位。

    抬眸正对上李恪昭的冷漠脸“新教的十五字都认得了”

    她向来一点就通,又甚为自律,前些日子都是李恪昭教过以后,她便默默反复书写以强化记忆,根本无需督促。

    今日却一反常态,频频提笔呆怔,李恪昭早察觉她不对劲,忍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发难,已算得上纵容。

    对于他的喝问,岁行云木木摇头。

    “既不认得,还敢当着公子的面发呆找揍呢”飞星幸灾乐祸瞎起哄。

    “这就写。”岁行云没精打采地重新提笔。

    她当然不想找揍。她想找的,是个叫“卫朔望”的人。

    因战乱、国难等缘故,之后的两千多年里有大量史料陆续散佚,再加之此时同行的“上古雅言”这种字体在传承中出现断层,后世保存完好的可信正史中关于李恪昭的记载其实不多,也就缙史中涉及开国主的部分里详细记载了几件与他有关的重大事件。

    至于他在质子时期具体处境如何、最终怎样躲过卓啸追杀平安归缙、哪年相王、何时一统天下等,连史家各派间都因缺乏明确正史记载而无法达成共识。

    是以,“缙王李恪昭”这位对后世进程有重大影响的君王,流传于世的许多事迹,多来自史料旁证、野史传说、话本戏文。

    在岁行云的记忆里,后世所知李恪昭身边最重要的人物,并非叶冉,更不是飞星,而该是那位写下朔望兵阵的兵家大能卫朔望。

    此人在后世史学界褒贬不一,但甚得兵家推崇,所著朔望兵阵更是兵家入门必读,算来也可谓是岁行云上辈子的启蒙先师之一。

    朔望兵阵对后世的意义并不在于其阵法与计谋有多玄妙,而是它首开先河,提出“兵者诡道、兵种详分、情报先行”的治军用兵方略。

    在卫朔望提出这观念之前,列国作战皆以“用计用间”为耻,不屑使用斥候刺探敌军情报,对战多是粗暴的大兵团正面对垒强攻,纯粹力量与人数的比拼互耗,而兵种细化分类更是无从谈起。

    而这些,恰是岁行云真正的强项。

    更重要的是,卫朔望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启用成建制女兵女卒的统帅。

    据史载,因有卫朔望先行,才有各国效仿,那之后募兵对象不再只限男子,女子逐渐有了光明正大凭军功争取赏赐与爵位的机会。

    如此才一步步有了与男子同等的读书受教、承袭家业、出将入相,甚至问鼎天下的可能。

    岁行云铁了心要留在李恪昭身边,为的就是寻机效命于卫朔望麾下。

    可眼下这局面让她忐忑。她心中是当真有些没底了。

    世间到底有无“卫朔望”这人

    若这世间并无此人,或尚需再等许多年他才会出现在李恪昭身边,那李恪昭能否真正重视她的价值,早早给她机会一展所长

    想着想着,岁行云又停了笔,偷偷朝李恪昭投去幽幽一瞥 。

    却不幸被对方逮个正着。“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

    不知怎的,她总觉李恪昭语气隐隐有点气急败坏的狼狈感。

    “字倒没有。只是公子脸上泛红,”岁行云随口蒙混着,低头挥毫,边写字边恹恹提醒,“或许还是打开窗透透气为好。”

    然后,她就听到飞星起身开窗的动静,以及叶冉中气十足又仿佛洞悉天机的爽朗笑音。

    二月廿日,午时近尾,听香居。

    因今日听香居的“活人战博棋”赌盘开得极大,自是宾客络绎。

    此处后院有一处开阔演武场,是专为这棋局而辟。为方便客人观战,四围都起了以跑马回廊相连的高台雅阁。

    每间雅阁皆有金红纱幔遮蔽,不愿当众露面的客人便无后顾之忧。

    李恪昭早早订下三间相连雅阁,最外一间留人望风,中间空置,他与岁行云则在最里间等候卫令悦到来。

    接连练了两个上午的基本功,岁行云自是浑身酸疼、四肢发软,被人领进来时僵手僵脚又颤巍巍,时不时难受得险些将五官拧到一处。

    今日李恪昭将与卫令悦密谈那位匠人的交接之事,她知自己插不上话,纯粹就是来做陪客的。

    如此倒顺遂她意,正好专注观摩活人棋局。

    卫令悦还未到,她便独自搬了椅子坐在雅阁最前,顺手捞了金红纱幔遮去大半脸,再将双臂交叠在栏杆上,下颌懒洋洋杵臂,俯视场中战局,听伙计站在棋盘正中大声说明规则。

    每局三队人混战攻防,每队分别六人为出战“棋子”,另有一人为“执棋者”。

    场中有预先画好的棋盘,却非寻常棋盘。纵横交错的走线中,有代表“城池”的五个大空格。

    对战时,各方“执棋者”先掷箸,确定各自此次可行棋步数,再以旗语指令棋子前进方向。

    若有两队甚至三队人进到同一落子点,便可就地展开对攻或混战,将对方的人推出棋盘边沿即算“吃下此子”。

    最终胜负,以哪队“占领城池”及场中剩余棋子更多来做判定。

    第一局开,三方“棋子”登场。

    十八名“棋子”皆覆了面具,并分别着金、银、铜三色铠甲做各队区别。

    三方“执棋者”同样覆了面具,以一红一黑两支三角小旗在场面打旗语指挥行旗落子。

    开场锣响,三方皆摆开横蛇阵。

    果然是正面对垒的粗糙打法,毫无战术可言,端看哪边“棋子”更能扛住对方的重拳猛攻罢了。

    岁行云失望地撇嘴,侧头靠在臂上,只以余光懒散挂着场下局势。

    “不是心心念念了好几日来了却又打瞌睡。”背后突然响起李恪昭冷淡轻嗤。

    岁行云轻扯唇角,头也不回道“村头打群架都比这有看头。”

    李恪昭上前半步,面无表情凝了她片刻,倏地侧身背靠墙面,隔着金红纱幔发出一串急促鸟鸣。

    岁行云正疑惑,余光不经意往场下一瞥,立刻惊得站了起来。

    铜方“执棋者”快速挥出一套让她熟悉而震撼的旗语

    甲组定。乙组正一。丙组进右二。

    “这是”岁行云激动得眼泛水光。

    “回雁破军阵,”李恪昭轻抬下颌,不咸不淡道,“瞧你这两日没什么精神,赏你看个热闹。”

    岁行云泪眼朦胧地看看场中阵型变换,又回头觑了他半晌,忽道“你站过来些。”

    “嗯”李恪昭皱眉,却还是依言近前。

    岁行云照着他肩头就是一拳,含泪笑骂“李恪昭你是不是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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