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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五月初一, 李恪昭启程随蔡王一行往仪梁城外西山大营,叶冉随护。

    岁行云并未相送,天不亮就进了西院。毕竟叶冉不在, 西院事务需由她补位担当,要忙的事不少。

    且她这两日有了隐秘烦乱的心事,并未想好该如何面对李恪昭, 能躲就躲了。

    从岁行云以一人之力将九人回雁阵挑得七零八落后, 在西院的威望自是扶摇直上。

    加之她的性子比叶冉易好说话,众人难免更亲近她些, 由她临时接管西院事务可谓毫无阻碍。

    风平浪静地训练大半日, 到了申时, 阴沉的天空忽然飘起雨丝。

    大家本不为所动, 可几阵大风过后, 那雨瞬成倾盆之势, 岁行云便叫了停, 领众人在四围廊下躲雨。

    偷得这片刻闲散, 大家趁机围拢在岁行云近旁,问些各自在训练中遭遇的细小困惑。

    都不是什么深奥难题, 但他们未经教化, 也谈不上见识,有些事叶冉早已反复提点数回, 他们依然没能真正透彻。

    平日怕叶冉发火,便只能憋着,今日正好在岁行云面前畅所欲言了。

    岁行云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 双手撑在膝头,认真聆听他们的困惑,再一一作答。

    如此大约半个时辰后,关于训练的疑问已不多,渐渐变成闲聊了。

    “叶大哥说过,若是快的话,下个月咱们就会得到那个随身弩。到时最先能九发连中的五人就能得公子赐姓。”

    金枝盘腿坐在地上,含胸垂首,有些羞怯地抿了抿笑唇。“行云你说,到时这五人会是谁”

    这是近来西院众人关心的头等大事。既金枝问了出来,大家便都纷纷支起耳朵,屏息望着岁行云。

    岁行云哂笑摇头,俯身以食指在她下颌轻挠两下。“旁人不好说,反正咱们小金姐定在五人之内,你该想的是到时问公子讨个什么姓不信你问大家。”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对岁行云所言深以为然。

    金枝只比叶冉矮半头,天生是个骨架大气的身形,又是个温厚老实肯吃苦的性子。虽头脑不是绝顶聪明,在各项训练上却比一般人成效显著。

    在岁行云来到西院之前,金枝在各项训练上不但是西院二十二位姑娘中最为出挑者,与另八名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得到一致认可的金枝有些欢喜,却又羞涩无措,背更驼,头更低,讷讷红了脸。

    大家就着这个话题笑着议论开来,场面愈发热闹松弛。

    明秀笑道“往常叶大哥坐镇时,大家喘气都不敢太重,生怕要挨他一顿吼。还是行云好,慈心笑面,谁都喜欢。”

    “那可不叶大哥真的凶。”阿寿也挠头嘟囔。

    对此,在场所有人皆心有戚戚焉,除了岁行云。

    岁行云叹了口气,略斜身倚靠廊柱,苦涩勾唇“你们不懂,叶大哥才是真正心慈。”

    如今受限的事太多,西院的训练只能因陋就简。虽近来新增了许多能适应山地的阵法之类,却只能在凭空假想的环境中进行演练。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家生奴,不曾真正进入过那样的环境,所以之前教的许多东西他们才难以透彻理解。

    “真到了短兵相接那天,你们才会明白咱们有多难。叶大哥能做的,只有在那天之前对大家更严、更凶,如此,将来或许才能少死几个。”

    这是为将者真正的仁慈。

    气氛渐渐沉凝下来,众人显然都有所震撼。

    “你们如今说谁都喜欢与我亲近,可到了那时,你们中有些人大概会怕我,甚至”会恶心。

    岁行云垂下眼睫,皮笑肉不笑。

    所以啊,她真不是适合站在李恪昭身旁的姑娘。

    那个晚上,岁行云梦见上辈子打过的第一仗。

    她所在的前锋营进了敌军圈套,被困在峡谷中进退不得,前无出路,后无援军。

    那是一场以少对多的突围。人在绝境,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谁心够狠够定,谁才会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

    对真正历经过生死的战士来说,战场从不只是诗人们字里行间的豪迈意象。

    它很具体。

    具体到血肉横飞。具体到断臂、残肢与头颅漫天飞舞,渐次坠落。

    具体到同袍尸身倒在自己脚边,也只能面无表情地红着眼,如拖麻袋般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挪到不挡道处,然后,继续厮杀。

    最终活下来的所有人站在尸山血海中面面相觑,残阳殷红。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袍伙伴,或许不久前才一起对酒当歌,一起勾肩搭背,畅抒胸臆间幼稚单纯的少年狂言。

    可那一刻,他们彼此看对方的眼神都有几分陌生,都觉对方是冷血人屠。

    也都清楚记得,先前的自己与对方一样狰狞,一样手起刀落,斩敌头颅如切瓜。

    九死一生凯旋的英雄人杰,谁不是“浴血不改色,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即使从前不是,经过初战之后活下来,便也是了。

    醒来时才月半中宵。

    岁行云披衣推窗,趴在窗棂上仰望月朗星稀的穹顶。

    世人歌颂英雄、赞美胜利,是因大多数人终生不会亲眼见那场面。

    寻常人若亲眼见过那一张张狠戾狰狞的脸,很难真心诚意去喜爱、亲近;若亲眼见过那一次次麻木残忍的手起刀落,很难发自肺腑歌颂、赞美。

    短兵相接时的混战,真真是杀人如麻,那与诛个毛贼、斩个刺客完全不同。

    上辈子四年戍边,她早已过了会对这种场面不适的阶段。

    西院的伙伴们尚未见过那血腥阵仗。飞星与十二卫也没有。

    李恪昭更不会见过。

    岁行云想,明年此时,经历逃亡恶战后,如今整个府中所有人里,大概只有叶冉看她的眼神不会变得微妙。

    这是行伍者的悲哀宿命,却也是行伍者的本分职责。

    翌日天刚蒙蒙亮,岁行云坐在镜前梳头。

    容茵从旁递发冠给她时,忍不住笑道“想是姑娘习武后精气神不同,虽少了以往那般的皙白娇柔,瞧着却愈发光彩照人。”

    岁行云摸了摸自己被晒成浅蜜色的脸,对着镜中眨眼笑道“可不瞧给我美的。容茵啊,这就是书上讲的美人在骨不在皮啊”

    小半年来,她每晚挑灯夜读时也会教容茵一道识字,如今容茵也稍稍能看些书了。

    容茵替她理正发冠,口中嗔笑“我看您这位美人就很皮哪有自己夸自己是美人的,得矜持,让别人来夸才对。”

    岁行云哈哈笑着站起身,摇头甩开萦绕心头数日的烦乱与异样。

    她早就发现,刚“来”时这张脸与上辈子只有七成似,如今却是十足像了。

    不要脸的说,她这长相是真不差。

    可上辈子活到死也未曾得哪位男儿青睐示好,她也不曾真正对谁心动,究其根源,无非就是混在一处的多是军中同袍。

    谁没见过对方毫无人性的一面

    彼此交付生死没问题,交付缱绻柔情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所以她才更明白,自己只适合讨个娇软甜美会嘤嘤的伴侣。

    若能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嘤嘤嘤,那说明对方没见过她对敌时是如何狰狞骇人,心硬手狠。

    独自迈出南院,岁行云大步流星走过两株随风摇曳的如丝春柳,抬手按住心口。

    “什么面红耳赤,什么小鹿乱撞,风一吹都会散的。”她小声对自己说。

    在通往西院的小径上,岁行云遇见了匆匆寻来的飞星。

    “你那什么脸色”岁行云狐疑蹙眉,“出事了”

    “昨日午后,有国都尉官差与仪梁城中卫分头出动,自仪梁东门开始挨家挨户进门搜查。”

    飞星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道。

    “理由是,近来城中有个窃财又劫色的采花大盗,已犯案数起,如今仍在城中流窜,此次全城搜查正是为缉拿此人。”

    昨日清早李恪昭才随蔡王一行离城,午后就全城搜捕采花大盗

    岁行云心生警惕“既说已犯案数起,之前却不见四门张贴海捕文书,毫无风声。等到王君离城才大张旗鼓挨家搜查,这很古怪。”

    飞星使劲点头“更古怪的是,国都尉管仪梁民生事务,暗地里是卓啸党羽;仪梁城中卫负责王城卫戍,乃蔡王心腹。”

    近来蔡王与卓啸之间的暗战日渐激烈,这会儿麾下两路人马却忽地联手,让人雾里看花,摸不透此事背后究竟有何陷阱。

    岁行云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斜睨飞星“昨日已被搜的屋宅中,可包括薛国质子府四方令可曾出面”

    异国质子身份微妙,如当地官差寻常查案,需例行挨家搜宅,按理该有负责质子们日常事务的四方令指派官员在场协调,以免出现不必要的误会与冲突。

    “薛国质子府离东门那样近,自是被搜了。但很怪,竟是入夜宵禁后才搜到薛国质子府的。”飞星回她意有所指地一挑眉。

    薛国公子数月前闹出了“将自家二夫人送进府中任人糟蹋,又将其残忍枉杀”的丑闻后,正等着他父王派的兄弟来换走他,自不会在府中搞幺蛾子,想也搜不出什么来。

    “但蔡王此行西山大营,薛国公子亦在受邀之列,这几日府上临时主事的自是薛夫人。如此,官差与城中卫入夜登门搜宅,于情于理就十分唐突,四方令那头却毫无动静,今早才姗姗登门向薛夫人告罪。”

    “离薛国质子府最近的王室宗亲是哪家也没管”岁行云眉心凝紧。

    飞星对城中布局了如指掌,脱口道“成侯田之勤家。充耳不闻,闭门未出。”

    各国质子府邻近都会有一户王室宗亲,初衷是需他们替蔡王对各家质子府进行外围监控。只是寻常无大事,王室宗亲们也懒得沾染是非,通常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岁行云若有所思地进了西院,在飞星的协助下迅速安排完今日训练,两人又凑到廊下嘀咕。

    “估计今晚就轮到咱们了,”飞星忧心忡忡道,“咱们前街的蔡王伯田之道多半也会装聋作哑。”

    “咱们与薛公子府不同,无论是蔡王与卓啸哪一方想搞鬼,都绝不能让人搜宅。”岁行云望着场中挥汗如雨专心训练的伙伴们,已有决断。

    飞星当然知不能让人搜宅,可他有些犹豫“若对方强闯,咱们能直接上手动刀兵”

    光凭飞星与十二卫,若豁出去殊死抵挡,守住这座宅邸到大后天李恪昭回城,是可以做到的。

    但问题在于,若真与国都尉及城中卫正面冲突,李恪昭将很难收场。最后不但依然难逃被搜宅的命运,还会因此授卓啸以柄,同时也会失去蔡王的庇护。

    “放心,无论攻防,打头阵我最擅长,”岁行云双手环胸,歪头笑觑飞星,“缙公子妻岁姬是个混不吝的泼妇,全仪梁城都知道。”

    飞星瞠目,继而仰天大笑“忘了这茬了”

    岁行云招招手,唤来明秀,言简意赅说明府中今夜即将面临的危机,接着便有条不紊地做出部署。

    “飞星,稍后带明秀速去黑市买一整车桐油,避人耳目藏到前街蔡王伯田之道的府门附近。然后明秀就地匿迹藏身,入夜后等飞星消息。”

    明秀身形较为娇小些,又灵巧,藏身容易。

    且她医家弟子出身,以往常随老大夫出门采买药材,算是府中奴籍者里为数不多善于外人交流的了。

    若中途被路人发觉,岁行云相信她有法子编瞎话糊弄过去。

    明秀茫然道“我藏身守着桐油,要做什么”

    “若搜宅之人登门,蔡王伯田之道欲学成侯对薛公子府那般装聋作哑,咱们就靠这桐油逼他过来,”飞星拊掌,笑指岁行云,“你够狠。”

    “大兄弟不错嘛,”岁行云也回指他,笑着轻夹眼尾飞了个眼儿,“一点就透。”

    飞星是“透”了,明秀却懵得个云山雾罩“如何逼他过来”

    岁行云冷森森一勾唇“在他府门口泼油点火,不信他沉得住气不过来兴师问罪”

    只要田之道来了,事情他不管也得管。

    在明秀骇然瞠目中,岁行云忽地想起一事,赶忙收了气势,殷切叮嘱“千万注意分寸,可别当真将他家烧了啊泼门口地上就行,最多台阶上也泼点,再往上就不成了。记住了吗到时飞星会赶来帮你,不用怕。”

    明秀使劲点头,猛地挺直了腰身“我不怕”

    岁行云放下心,这才接着道“飞星,让十二卫暗哨布防,将院墙上所有能用的防御机括全都开启待命。届时我会先将对方拦在府门口,若对方执意强闯,十二卫听我号令,对地不对人冷箭威慑。”

    飞星颔首记下,问道“若田之道被火烧府门都不来,或对方不畏冷箭威慑呢”

    “那我只能说对方有人占我便宜,”岁行云轻声笑道,“然后,杀一儆百。”

    未必会走到这步,但兵家弟子出手前必先谋定后招,这是她的习惯。

    “若连杀一儆百都挡不住他们强闯的步伐,那我与十二卫就得正式开打,等公子回来焦头烂额收拾残局了。”

    飞星笑着伸出拳头。

    岁行云目视前方还在刻苦训练的众人,侧手出拳与他行了触拳礼。

    两人等了片刻,齐齐瞪向明秀。

    明秀如梦初醒,“哦”了一声,忙不迭也将自己的拳头递上去。嘴里没防备,怔怔脱口“你俩,好配啊。”

    岁行云与飞星愣愣对望一眼,各自后退半步,异口同声嫌弃道“呸。”

    作者有话要说  岁行云飞星是个好人。但他虽然长了一张适合嘤嘤嘤的脸,却根本不会嘤嘤嘤。

    飞星行云是个好人。但对不起,我也喜欢会嘤嘤嘤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