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第二天回去的时候，杰森老觉得玛丽简看他的眼神有点似笑非笑的。

    他试着看了一眼彼得·帕克, 蜘蛛侠, 也是罗拉在纽约市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想试着和对方交流一下。

    然而彼得根本没有接收到杰森的眼神，他的眼神死死黏在玛丽简身上, 偶尔才会关注关注罗拉的情况。

    至于杰森，他下意识地将他忽略了过去。

    也是因为杰森在这次四人约会中实在是太沉默了。他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说过话, 有什么话也是在和罗拉说, 彼得有好几次试图和他搭话，都被他忽略了过去。

    现在杰森才有点感受到彼得被他忽略后的感觉，也不会生气或者不高兴，就是会有点淡淡的哭笑不得和无奈。

    ——我当时也是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拉吗？他想, 觉得如果自己也是这样, 看起来还真有点傻。

    杰森放弃了和彼得交流了。玛丽简虽然看他时会流露出一种让杰森发窘的笑意，可她本来也不怎么看他。

    他们在汇合的路口下车和分别。

    罗拉跃跃欲试地提议：“我觉得我们还可以玩点别的！”

    彼得吓了一跳：“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被坑过太多次后才会有的心有余悸。

    “不了，”玛丽简镇定地拒绝了罗拉的提议, “身为一个体力一般的普通人，我要回家好好休息, 养精蓄锐。”

    “那好吧。”罗拉很轻易地就放弃了这个念头，“那就再见啦。”

    她朝自己的好朋友们挥挥手, 玛丽简也微笑着朝她摆手。

    彼得的视线终于和杰森的对上了, 他看了一眼杰森——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古怪, 但很快这种古怪就被他掩饰了过去。

    “再见, 杰森，”彼得若无其事地说，“也许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一起‘活动’。”

    “……再见。”杰森说，“至于这个机会，我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有。但我觉得和你一起合作或许会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反正肯定会比和罗拉一起轻松。

    杰森大概知道些彼得被罗拉整的事情，也知道彼得每次被整之后都会傻傻地相信罗拉的理由，并且在下一次被邀请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继续跑过来被整——是傻了点，但只要这份傻是针对同伴而非敌人的，和他相处会很愉快。

    罗拉和玛丽简说完了话，连蹦带跳地跑到了杰森的身边，抱住了杰森的一只手臂。

    “我们该回家啦。”她说，“你要回哪个家？”

    “我们家。”杰森回答。

    他知道罗拉问的是他要多久才肯回韦恩家，也许她说得对，也许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去的，也许他在内心深处还是认为那个让他成为罗宾，给他训练，让他度过了小半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地方……是他的家。

    也许他在心里还是认为布鲁斯·韦恩是他的父亲。

    迪克是大哥，芭芭拉是二姐，提姆是小弟。

    也许他确实不能彻底将这些人从他的生命中分割开，也许确实，他不能否定他们之间始终都有亲情存在。

    但有些话杰森也不和罗拉解释，因为罗拉不太明白为什么迟早会原谅的事情不能马上就原谅。

    她不明白对多数人来说，时间是很重要的。她太纯粹，她不知道不是说你爱一个人，只要他没触碰到你的底线，你就要无条件地原谅他做的每一件事。

    罗拉可以无条件地原谅卢瑟。

    原谅卢瑟对她生出过真实的杀意，原谅卢瑟每时每刻都在研究怎么去杀死超人，并且宽容地将这些视为卢瑟的一部分，接受这一事实。

    而他——做不到。

    至少现在不行。

    “好呀好呀，”罗拉很开心，她开心的是杰森说要回他们的家，“我们走吧！”

    她牵起杰森的手。

    杰森反手握住了她，低下头，将她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罗拉凝视着杰森，眼神划过他飞扬的黑发，划过他的鼻梁和低垂下来的眼睫。

    她抿着着嘴唇笑起来。

    看他们的看着彼此时的眼神，还有他们的肢体语言吧。

    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说不爱都没人信。

    哥谭，韦恩庄园。

    布鲁斯看着手中的视频录像和照片。

    他的眼神看似十分专注，但实际上，他其实什么都没想。

    这段录像没有音频，然而视频的细节非常清晰，所以他当然看懂了杰森和罗拉在说些什么。他多半时间里都在看杰森，看这个在离开他之后猛地长大了的男孩……杰森·托德，他从犯罪巷捡到的撬蝙蝠车轮胎的小男孩，他的第二任罗宾。

    也是伤他最深的养子。

    痛苦都是他自找的。他知道。

    杰森在他没看到的地方长大了。他的墓地已经是一座空坟，布鲁斯已经查看过，他同样也尽可能地搜集了杰森苏醒后流浪的那段资料，并且大致地拼凑出了他和罗拉相遇的全过程。

    借由文字、图片、录像和眼线的口述，再加上路人语焉不详的谈论，他能了解杰森复活后所经历的一切。

    但他已没有机会去参与。

    阿尔弗雷德问过他是否后悔。

    迪克问过他是否后悔。

    戈登问过他是否后悔。

    ……他们问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也从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而现在，他独自一人，反复回放着杰森朝罗拉微笑的那一幕，屏幕中杰森的眉眼舒展，仿佛从未经历过死亡，人生中从未有过绝望和痛苦。

    他问自己——你是否后悔？

    像以往一样。他找不到答案。

    他只能放下手中的平板，转头朝外远望。哥谭天空密布阴云，蒙蒙细雨连接了天空和地面。

    这座城市被雨水和浓雾罩住了。云层上有阳光，他知道，但他看不见。

    但他明白，现在的杰森已经能看见。

    于是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若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收回视线，站起身，走下了楼梯。

    有一些工作属于蝙蝠侠，有一些工作则属于布鲁斯·韦恩。

    对其中的任何一项，他都从不懈怠。

    瞭望塔。

    超人静静地站在大屏幕前。

    这次轮到他留守值班，和他一起值班的是火星猎人。超人和火星猎人都不是多话的类型，联盟里的人其实除了闪电侠以外都不是多话的类型，所以很多时候，一旦闪电侠不在，整个空间就会安静得厉害。

    超人和火星猎人都很习惯这样的安静。

    但火星猎人敏感地意识到了超人的心情不太平静——作为一个天生就能读心的火星人，不管他怎么尽可能地屏蔽掉自己的能力，依然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周围人的强烈心情。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火星猎人决定不再假装对超人的问题毫不知情。

    他从超人面前的那块地面上浮现出来，身体由半透明转变凝实：“我知道联盟的成员们最近在你背后说了很多话，如果是这些影响到你，让你感到困扰，我觉得非常抱歉。”

    “不，不是因为这个。”超人惊讶地看了火星猎人一眼，“我不是在担心这件事……我的心情有这么明显吗？”

    “对我来说是的。”火星猎人回答。

    “抱歉。”

    “请不要道歉，与之相反，请你原谅我的突兀。”火星猎人说，“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我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用对你们来说正常的方式和你们相处。我们的生理差距还是太大了，读心的能力也很容易引起排斥和误解。”

    “别这么说，荣恩，你做得很好。”

    火星猎人平静地注视着超人，他判断着超人内心中的真实想法，并不是依靠他读心的能力，而是依靠他对同伴的关注和了解。

    在正义联盟之中，除了总是不在线的海王以外，火星猎人始终是一个十分边缘化的存在。

    他绿色的皮肤，和地球人迥异的外形，还有他读心的能力，都是人们对他保持警惕的理由，再加上他的性格与世无争——人们不怎么了解他，习以为常地忽视他，也不能说是没理由的。

    只有联盟成员和曾经同他并肩作战的朋友知道火星猎人在联盟中有多重要。

    他是整个联盟最坚实的后盾，是照顾所有人的那个人，他并不滥用读心的能力，反而是读心能力所赋予他的高度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将他和联盟中的每一个成员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是个好朋友。宽厚悲悯，真正地理解你，并且会为你保守秘密。

    超人决定说些什么。

    “我的女儿……你知道的，我和你们提起过，”超人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温暖的笑意，“她……有点事情瞒着我。”

    “青少年需要自己的小秘密。”火星猎人说，“困扰你的应该不是她不告诉你属于她的小秘密这件事，而是别的。”

    “对，不是。”超人笑了，“让我担心的不是她有事瞒着我，而是……她告诉了很多人这件事，唯独没有告诉我。”

    “这证明你你是她心中最特殊的那个。”

    超人平静地说：“我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大屏幕，地球的局部表面在屏幕上转动，他蔚蓝的眼中印出的却是整个地球，还有被地球遮挡了小半的太阳。

    “我只是还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超人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十五岁了，她的心智却很模糊。她在哥谭生活了三个多月才搬到纽约，除此以外，她表现出了一些典型的心理创伤后遗症——”

    说到这里超人拧起了眉头，他看上去十分困惑：“但我和蝙蝠都找不到到底是什么造成的这一切。”

    “你和卢瑟谈过吗？”

    “他知道一些，但警告我最好不要过多探索。”超人回答，“我很少在他的脸上看到那么凝重的神色。发生在罗拉身上的事情一定不同寻常。”

    “究竟是什么在困扰你？”

    “……也许，”超人迟疑了一下，像是他自己都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太有把握，“也许是因为我感觉被她排斥了。”

    火星猎人沉默了片刻。

    超人从他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什么：“你和她接触过了，对吗，荣恩？”

    “我很抱歉，但我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火星猎人低声说。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

    他们都想到了火星猎人失去的妻女。

    超人忽然笑了：“罗拉是不是很可爱？”

    “是的，”火星猎人回答，“我假扮成迪士尼乐园里的小熊维.尼，朝她走过去的时候——我想她应该是感觉到了什么，但她还是和我击了掌。”

    超人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他重复了一遍火星猎人刚才那句话中出现过的词汇：“迪士尼乐园？”

    “是的，就在昨天，她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了。”

    “我还是刚知道这个。”超人说，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列出了名单，“她是和彼得、玛丽简和杰森一起去的，对吗？”

    说到“杰森”的时候他的语音轻轻地扬了一下，又猛地降了下去。

    听起来就有点……就算是超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显得带上了点恶意。

    “是的。”火星猎人说，“你很了解她。”

    “我比罗拉想象得更了解她。”超人停顿了一下，“但还不够了解她。”

    “你应该和她好好谈谈。态度温柔一些，诚恳一些，首先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如果她跟你认错——告诉她她没有错。”火星猎人说，“这是应对小女孩的经验之谈。”

    超人笑出了声：“谢谢你，荣恩，我感觉好多了。”

    罗拉还不知道超人其实对她之前做的事情全都了如指掌，她还沉浸在“我一定成功扮演了一个活泼可爱乖女儿”的幻想里，不得不说，这个幻想其实也是超人有意维持的。

    谎言说一千遍就会被变成真相。

    罗拉也不完全是在假装去扮演一个乖女儿，其实她确实挺乖的，至少在超人面前是这样没错。

    因为杰森现在和她一起住，她最近都没怎么去上课了，就天天赖在家里和杰森一起玩。

    他们会一起读书。罗拉没想到杰森竟然会有这么安静的爱好，不过她对也算是感兴趣，所以很乐意陪着杰森一起读书。

    为了的时候更舒服一些，罗拉让哈森在家里搞了个小小的书房，哈森机灵得很，不仅弄好了书房，还专门搜罗了不少又厚又重的书籍，有些甚至是孤本。

    罗拉就不问哈森到底从哪儿搞来的书了。

    要说起来，杰森和哈森的初见还很有意思，哈森来敲门的时候杰森整个绷紧了，好像根本不是有人来敲门，而是有人破门而入似的——

    “他出现的时候没有半点声音。”等他走了，杰森才神色凝重地询问罗拉，“你是从哪儿挖出来的这家伙？”

    罗拉思考了一下，回答：“是瑞贝卡给我的人。”

    这个名字让杰森惊异地扬起眉。他说：“你和瑞贝卡有联系吗？”

    “没有。”罗拉说，“但我能感觉到她。”

    “什么意思？”

    “就是能感觉到她，一种冥冥之中的共鸣。”罗拉解释道，“我能大概感觉出来她究竟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偶尔能和她共享感官，她回去之后这种联系就会变得很浅，而且断断续续的。”

    “所以你们之间的联系能跨越平行世界进行传播。”杰森若有所思地说。

    罗拉啪地一声合上书，歪着头看了杰森一眼：“你想知道在瑞贝卡的世界，那个杰森·托德有什么经历吗？”

    “他又不是我。”

    “而瑞贝卡也不是我。”罗拉耸了耸肩，“所以呢，没什么可多想的。”

    “好吧，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们之间的联系这么强，按理说，如果不是发生了某些大事件，平行世界之间完全是互不干扰的。”

    “……因为旺达的本源力量可以联系平行位面。”罗拉轻声说，“她就像一个锚点，她爆发到极限的时候可以影响到每一个有她存在的位面……她的本源力量被瑞贝卡抽取出来，经由特殊的加工被我吸收，维持着我和瑞贝卡之间的共鸣。”

    杰森被这个复杂的情况搞得有点糊涂：“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维持和你的共鸣？”

    “傻瓜。”罗拉说，“因为我原本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啊。”

    “你不是失败的实验品。”杰森脱口而出。

    他紧紧抱住了罗拉。

    “哎呀，这没什么，杰森，这只是个事实，”罗拉反手拍了拍杰森，“平行世界和平行世界之间会有微妙的差异，在瑞贝卡那个世界，制造出她的实验成功了，在我的世界，这实验失败了——我想在多数平行世界里这个实验都是失败的，否则她不至于死盯着我不放。”

    “所以，”杰森说，“在那么多的平行世界里，死而复生的杰森·托德都没有遇到你？”

    “说不定在那些平行世界里你根本就不会死。”

    “那我肯定就还是蝙蝠侠的助手，第二任罗宾。”

    “这说不准，我觉得以你的脾气迟早要和蝙蝠吵架闹崩。”罗拉认真地说，“然后和迪克一样单飞——我觉得如果这样，你和迪克的关系应该会还不错。你们会是真正的好兄弟，你成天和迪克抬杠但实际上很尊重他，迪克呢，会给你取个蠢兮兮的外号。”

    “比如说什么外号？”杰森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

    一些零散不成型的记忆在罗拉的脑中闪过，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说：“……小翅膀之类的吧，我猜。”

    “蠢死了。”杰森毫不客气地说。

    可是罗拉没有附和他的嘲笑。

    她沉默着，沉默着，于是杰森也沉默了下来。

    一股沉重的氛围在这个布置得很温馨的小房间里流淌，杰森抱着怀中的小女孩儿，眼神漫无目的地追逐着那股无声的气流。

    “下个月迪克有调休。”罗拉冷不丁说，“你说他到时候会不会回家？”

    “……”

    “下个月你要带着我一起回家。”罗拉又说，“就这么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