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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88章
    兰陵突然觉得一切好似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她的掌控。

    女儿, 朝局在风云翻涌之间,再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她蓦地回神,稍稍柔软的心顷刻间又变得冷硬。凝着瑟瑟讥诮一笑, 起身下了马车。

    这些孩子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以为凭着小聪明占了几次上风, 就能跟她相抗衡她这么多年艰辛厮杀, 从狼烟烽火到朝代更迭, 一双手翻覆之间,将多少强劲对手斩于马下,岂是这点小伎俩能撼动的

    兰陵这样不屑地想着, 马车颠簸了一阵儿,戛然停住,已到了公主府门前。

    福伯迎出来, 躬身禀道“公主,裴侍中来了,已在书房等候您多时。”

    兰陵毫无惊讶之色, 心里鄙薄更甚。

    当初因为慈凉寺的事,就因为她算计了徐长林和瑟瑟, 这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说她对女儿下手太狠, 毫无慈母之心,疏远了她好几个月。

    如今庆王妃的事牵扯到他身上了, 才知道登门相求, 才知道他那所谓的慈父之心在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没有。

    兰陵腹诽了一通, 推开书房门。

    裴元浩立刻迎上来。

    多日未见, 他面容显出憔悴, 眼睑乌青, 鬓边霜白斑驳,满是焦虑。

    “这怎么办刑部那帮人跟疯狗似的到处乱咬,说是要查薛家的朋党,如今已查到吏部头上了,眼看着就要攀扯到我身上,皇帝出手也太狠了我好歹是他的岳父,一点情面都不讲。”

    兰陵面带冷讽之色“裴元浩,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岳父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人家认你吗”

    裴元浩不做声了。

    “你不会真觉得庆王妃出事是巧合,是因为她沉不住气谋害庶子才露了馅吧我告诉你,这事情十有是一个局,是沈昭和沈襄联手做的局。”

    裴元浩一诧,想到什么,悚然惊颤。

    兰陵斜睨了他一眼,道“沈昭早就知道他娘是怎么死的,这么些年一直都在跟咱们演戏。”

    “这这不可能吧。当年他才只有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机”

    这也是兰陵之前掉以轻心的原因。

    总觉得稚子懵懂,好掌控,好摆布,却不知,到头来是让当年那个看上去毫无帝王相的稚子给耍了。

    裴元浩倒给她提了个醒,彼非池中物,不可得闲视之,也绝不能再轻敌了。

    兰陵思忖良久,正色道“沈昭本来就不是寻常人。他能隐忍至今,布下大局,一朝而发,让我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就该知道,如今这位皇帝陛下的城府极深,玩弄起权术来得心应手,跟先前那几个废物皇帝不是一回事了。”

    裴元浩低眉想了想,忧虑道“那他会不会为难瑟瑟我们之间恩怨这么深,他又知道了瑟瑟的身世,会不会”

    “行了。”兰陵没耐烦道“你女儿可比你有心眼多了,用不着你替她担心。”一想起瑟瑟,兰陵总是没由来的火冒三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胸口那腾腾蹿跃的怒火苗儿压下去。

    她深吸了口气,冷静道“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事情牵扯到你身上。”一双美眸幽光潋滟,如焠染寒霜般冰凉“既然沈昭咬住了庆王妃不放,那就只好弃车保帅了,我会派人斩断你和薛家的联系,此事到薛家为止,皇帝纵然是要把他们满门抄斩,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听着兰陵如此有条不紊的应对,裴元浩脸上的焦虑有所缓和。默了片刻,他想起什么,紧觑着兰陵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轻声道“你是不是一早就想好了要舍弃薛家”

    兰陵点头。

    “你要保住我,是不是我还对你有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我处在薛家的境地上,没有了利用价值,你是不是会像舍弃薛家一样毫无犹豫地舍弃我”

    裴元浩问了这句话,下意识不敢看她的反应,将目光移向窗外,夕阳西下,瑰丽且忧伤。

    屋中一阵静默,袅袅香雾飘散在两人中间,将彼此面容氤氲得模糊。

    过了许久,才传来兰陵的声音,寡淡烟凉,辨不出任何情绪。

    “裴元浩,我觉得你最近太莫名其妙了,你一会儿指责我对瑟瑟太狠,一会儿又来问我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手上未沾血的好人了”

    兰陵正视他,斜阳光影布于面上,恰有一道阴翳落在眸间,遮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身后有多少白骨,你心里一清二楚。我要是不狠,早不知死多少回了。你要是没有我,你斗得过那快要成了精的皇帝吗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你也得为你姐姐,为你们裴家想一想。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真刀真枪地斗起来,沈昭会跟你讲情面,论仁慈吗

    裴元浩脸色煞白,才意识目前的处境已凶险万分。

    兰陵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施令“沈昭的目的绝不会仅是处置一个庆王妃和薛家,他瞄准的应该是庆王手里的北衙军。经此一事,庆王妃谋害宋太后,罪责难赦,庆王内帏不修,难逃株连。沈昭如此看重兵权,一定会借机把北衙军收到自己手里。我们要快他一步,薛家的事我替你料理,你现在收起你这副丧样儿,回凤阁去,安排部署,北衙军一定得是我们的。”

    裴元浩应下,不再赘言,推门出去。

    外面夕阳沉入山底,天幕陷入灰暗,一弧淡月挂在云间,皎光幽静,布满人间。

    宣室殿已掌灯,烛光打在三叠的红木雕漆白宝花屏风上,上面镶嵌的玛瑙和染螺钿流转着温润的光。

    瑟瑟脱下披风,让婳女拿下去,看着这风格浮夸,跟周遭陈设极不符的屏风,朝沈昭打趣“你怎么想起把它摆出来了跟个珠宝匣子似的。”

    沈昭抬手护在她腰后,拂开纱帐,薄唇上挂着笑“我这不是想换点颜色鲜亮的陈设,你看着心情还好,你心情好了,我儿子才能舒坦。”

    说罢,他放轻了手劲儿,摸了摸瑟瑟的肚子。

    瑟瑟看他神色,笑问“你看上去心情挺好,有什么好事啊”

    沈昭小心翼翼将她安放在榻上坐好,道“刚才太医来回话,说小襄已经醒了。”

    瑟瑟有些茫然“这件事不是你和沈襄做的局吗既然是局,那他是真中毒”

    沈昭叹道“是真中毒,小襄真的给自己下了毒。我原先是不赞成的,可他坚持如此,说唯有来真的,才能瞒过他身边的耳目。他为了给自己的母亲报仇,可连命都豁出去了。”

    瑟瑟听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沈襄多年来在人前那懵懂烂漫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只觉心里沉重。

    沈昭道“太医来禀,说他已经没有大碍了。等过几日他大好了,就召他进宫,对外宣称穆荆郡王大难不死,恢复了正常神智。我会安排他入朝,把本该归他所有的荣光加倍给他。”

    瑟瑟安静看着沈昭,他瞳眸幽邃,镀着一层明亮的光,与明烛交映,看上去那么温暖。

    她莞尔,倚靠在沈昭胸前,无比心安。

    高颖所统领的刑部不愧是天子近臣,办事格外得力,仅月余,便将与薛氏过从甚密的朋党全挖了出来,这其中来头最大的就是现今的吏部尚书杨槐。

    嘉寿十二年,杨槐时任吏部侍郎,给薛氏牵线搭桥,徇私舞弊,先后为薛家儿郎谋得了六部要职和边陲军衔。证据确凿,他无可抵赖。

    朝野中人尽皆知,杨槐与裴家关系匪浅,他的靠山就是裴元浩。

    但杨槐抵死不认,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所为,跟裴元浩半点关系都没有。

    高颖将口供呈到御前,道“臣查了杨槐的府邸,他的家人在半月前皆不知所踪,臣怀疑他是被人威胁了。”

    沈昭合上奏疏,面容清透,一片了然“是姑姑的风格。”他抬眸看向高颖“不必紧抓着裴家不放了,你们不是兰陵公主的对手。”

    魏如海又搬进了一摞奏疏,高颖便揖礼告退。

    几乎与他前后脚,庆王来了。

    沈昭毫不惊讶,他早就料到,庆王迟早是要来找他的。

    不过数月,这驰骋疆场、精悍健硕的亲王遭受了重击,脸色极难看,唯有一双鹰目,透出来的视线依旧凌厉。

    沈昭让魏如海给他看座,他却不坐,自嘲道“臣哪里来的颜面还敢在陛下面前充长辈,臣是罪人。”

    沈昭轻勾了下唇“四叔倒也不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朕相信你事先并不知道这些事,你也没有必要趟这浑水。”

    庆王心里一动,默然抬头看向御座。

    沈昭的声音清越缓慢,直击人心。

    “你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这么多年,也只是跟大哥一起生点是非,惹些乱子,大祸你们没闯过,大恶你们也没做过,朕答应过父皇,不会残杀手足宗亲。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庆王问“那陛下想要什么”

    沈昭悠然一笑“朕想要什么,四叔心里该清楚啊。”

    庆王了然“北衙军,如今臣的身上也只剩下这么点价值了。”

    沈昭微微后仰,居高临下地看着庆王,如临战睥睨敌阵的将帅,袖揽山河,成竹在胸“四叔没有旁的路可走了,要不你率领你手下的四万北衙军同禁军背水一战,如果那样,即便你侥幸胜了实力远在你之上的禁军统领萧墨。你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京中自有人等着做黄雀,来收渔利。到时候你苦战后兵疲力竭,根本不堪一击,只需以弑君罪名处置了你以安天下人之心,剩下的就是你给别人做的嫁衣。”

    “或者,你可以在朕和兰陵姑姑之间选其一来投靠。”

    庆王目含精光,直视天颜“臣还没想好该投靠谁。”

    沈昭觉得很是有趣,他从来都看不上他这位四叔,觉得跟沈晞是一丘之貉,有勇无谋的莽夫,可到紧要关头,发现他还有几分奇智,知道在自己手里还有筹码的时候来谈判,使利益最大。

    他微忖,道“北衙军负责京畿防卫,历来是由位尊的亲王来执掌,没有天子直接掌控的先例。朕不准备改这规矩,北衙军可以继续由庆王府一脉执掌,不过”

    庆王眼睛一亮。

    “薛氏大逆,其子不配承袭王爵,你要改立小襄为世子,将北衙军交给他统领。朕会将小襄带在身边,重用他。你庆王一脉会世代尊荣,你的子孙会和朕的子孙共享富贵。”

    沈昭欣赏着庆王那在利弊权衡中不停变幻的神色,道“朕觉得这样的条件姑姑应当给不了你,即便她对你有许诺,你敢信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