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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岩羿也没在意这两个说要休息的人怎么这么半天连被子都没打开,他只是低头走了进来,火光下有些黝黑的脸重新带着笑。

    这是岩羿从前都不需要做的,他不需要对人笑脸相迎,也不需要去思考部落如何运转,因为以前都由岩羿的父亲也就是老族长处理。

    现在,这些重担都落在了岩羿的肩头,不管他能不能扛得动。

    “条件比较简陋,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尝尝看。”岩羿非常自然的把一旁贴着岩壁的木板掰了下来,太久没用的金属连接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细微的尘絮震荡,桌面还是放了下来。

    这次岩羿没带其他兽人,司南非常自然的关上了门,宽背窄腰的高大身形直接站在门口,脊背紧贴着铁门。

    宁枫一想到吃人,再闻着那种肉腥味,根本一丝食欲也无,更没心情兜圈子,他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盯着岩羿的背影开门见山道,“你们吃人”

    “”

    直白的把站在门边的司南都吓了一跳。

    岩羿手里的肉汤瓷碗更是一颤,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磕碰。

    血液倒流,心神巨震,岩羿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他看着桌上的肉汤竟然还有心思想,幸亏宁枫等他放下东西才说,不然这两碗食物就要喂给岩石了。

    “您、您真会开玩笑。”岩羿的称呼本能转变的恭敬,他没有回头去看宁枫的表情,努力遏制住手指的颤抖,抹去了溅在桌面的汤汁。

    若不是岩羿皮肤黝黑,且背对着宁枫二人,此刻,他惨白的脸色在火光下定然非常明显。

    宁枫沉默的走过去,抓住了他抖若筛糠的手腕,骨头硬的硌人,“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

    岩羿似乎被触碰到了什么开关,浑身一哆嗦,猛转过头,眼眶泛红的看向宁枫,几乎是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我们,死都不会吃人”

    他说的铿锵,并不是谎言。

    宁枫自然知道他们没有,除了幼崽。

    看岩羿的反应,复杂到极点的眼神正说明他知道什么。

    “我们不会和吃人的野兽做交易,所以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宁枫想不到什么弯弯绕绕,也不想搞什么试探。

    面对食物匮乏的窘境,身为族长的岩羿知道吃人就能活,他也有这个机会,但他坚守了自己的底线,这已经获得了宁枫的好感,也愿意给他机会坦白。

    但很明显,这个问题又一次直白的让岩羿措不及防。

    或者说,宁枫走入铁山部落后的每一个选择都出乎了岩羿的意料。

    岩羿本想先哄着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青年,靠他的善心谈下交易,得到食物后再一拍两散,他们部落内部的事等熬过了严寒季再说,谁知道竟然处处碰壁

    这也在鹤老的计划之中吗可是从前交易时,他记得鹤老是很朴素的人啊

    “你这是污蔑。”岩羿甩开了宁枫的手,他梗着脖子,粗声粗气的

    嘴硬,然后紧闭双唇,似乎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屋内忽然就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司南轻咳一声

    看着宁枫眉头皱起的认真神情,司南努力压下上翘的唇角,白白的想法真是直白的可爱,他也得做些什么才行,“铁山部落的族长,你似乎理解错了,这不是商量。”

    “我们只是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当然,你也可以闭口不谈,但我们绝不允许吃人的野兽住在我们的隔壁,你知道这有多危险且愚蠢。”

    虽然这个隔壁有些远的牵强,不过巨树森林的隔壁,自然也就是白狼领地的隔壁。

    司南将那柄原本属于岩裕的长刀拿起,握在掌中屈指弹了一下,刀身发出震颤的嗡鸣,残留的血色碎冰被震落。

    他高大挺拔的身体看似随意的倚着门,却像极了绷紧肌肉的猛兽,随时准备咬断猎物的喉咙,说的话语气温和,内容却让人从骨缝里渗出寒意,“你的族人刚刚也算吃了顿饱饭,临死之前作为人填饱肚子,也是恩赐吧。”

    岩羿瞳孔凝缩,仿佛这俩人一旦认定了铁山部落吃人,就不需要任何证据,要将这他们这一百多人全部杀死。

    虽然理智上认为这两个人远远不是自己百名族人的对手,但是

    多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情绪一刹那爆发,岩羿突然攥紧了手,犹如沙包的拳头猛然砸向了司南。

    不得不说,从小打铁锻炼的岩羿力气很大,挥舞的手臂带起了一阵破空之声,如果真的击中了,普通兽人怕是会直接断了鼻骨昏死过去。

    但宁枫就站在他身边,被无视的有些太过彻底了。

    一把抓住了岩羿用足了力气挥动的臂膀,宁枫踢在他的膝盖弯,“砰”一声闷响,岩羿满头冷汗的跪在了地上,浑身都因为疼痛发抖,挥出去的那只手以扭曲的姿势被宁枫高高的提拽着。

    完了

    食不果腹太久,让岩羿体质下降的厉害,此刻更是眼冒金星,头脑一片空白,他意识到自己轻敌了。

    青年的力量宛如高山倾颓,岩羿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他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被制服的就已经跪在了地上,浑身疼的直冒冷汗。

    这不正常

    可现在没时间给他疑惑,在这个世界,失去领主的庇护,规则就变成谁的拳头大谁有理。

    岩羿都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即使疼的眼前发黑,还是牙齿打颤的哑声开口喊出了声,“我的族人是无辜的”

    远在数千公里外的极寒冰川地带,在宛如远古巨兽沉闷低吼的轰鸣声中,漆黑的巨型“大象”破开缭绕的云雾风雪,巨型履带碾压过苍茫的冰雪,越过了冻土平原,最终迎着最后一缕霞光停在了一望无际的冰川之上。

    随着器械摩擦的嗡鸣,云雾般的气体排出,根根一人粗的漆黑铁锚纠缠成股,分四个方向依次刺入积雪冰层。

    漆黑宛如巨象的“愚公号”乍一看就像是移动的巍峨高山,足足用十几分钟才

    完全停稳。

    再往前就是遗迹的范围。

    毫不夸张的说,愚公号是地下基地小半的身家,不管是物资补给还是携带的生产器械,以及最珍贵的能源储备,都足够几千人普通人在“愚公号”上生活许久。

    但“愚公号”的能源消耗也是快的离谱,非极重要事务绝不外出,就算启用,运转的时间也尽量不要太久,因为它每分每秒都在燃烧大量的物资。

    体积与重量当然可想而知,为了不必要的危险和损失,还是停远一些更为稳妥。

    一项项检测无误,随着广播播报,各部门各司其职,这个庞然大物有条不紊的运转着每一个零件,舷梯从最下层展开,延伸至到地面。

    运载车为了适应长途行驶,履带替换了车轮,依次沿着舷梯驶出,平稳的来到这个冰雪世界。

    对人类本身,运载车其实是十分高大的,但在这漆黑的“愚公号”之下,却像极了匍匐在巍峨高山脚下的小土丘。

    打头的运载车是外表银白的进化者一号,即使进化者队长黎失踪多日未归,领袖依旧向往常一样信赖着他们。

    这个安排有效打压了那些急于上位的进化者,也像严寒季的一阵冷风,让他们发热到就要沸腾的脑浆冷静了下来。

    领袖依旧信任黎,甚至信任他会平安回来。

    更是表明了领袖的态度,不管怎么争抢,不被他信任的就绝对坐不上那个位置。

    在进化者一号的后方两侧呈人字形分别安排着其他的进化者队伍,最中央的是一辆与其他相比都更加高大结实且密闭,还装配着大口径枪械的运载车,或许也可以看作是炮塔的变体。

    不同的是,它的内里布置的极为舒适,除了驾驶舱外一共分为三层,独属于领袖的休息区,办公区,以及重要会议的召开场所。

    科技感十足的驾驶舱内,四名身着最新型号防护服的探索者负责驾驶领袖的座驾,而在第三层的舱体内,鬓角斑白的男人站在显示屏前,反复观看着那些古人类遗迹的资料。

    “领袖,我们即将到达古人类遗迹,还请您随我来更换防护服。”副手走上前来,微微弯腰,恭敬的提醒。

    被称呼为领袖的男人并没急着去,他盯着投影屏幕上的冰川山脉,以及掩藏在冰川之下那座自灾变后就被冰封至今的古人类城市,宛如沉睡的巨人,要向唤醒他的人讲述那数百年前的故事。

    良久,男人轻声叹息,“真美啊。”

    副手有些疑惑的抬眸,他记得这些影视资料领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

    但很快,领袖继续说道“古人类可以自由的在地面奔跑呼吸,开发这个广袤富饶的世界,不需要依靠其他物种就能获取一切利于人类的资源,他们那时会有什么烦恼呢。”

    这不是疑问句,副手想了想,换个方式回答,“领袖,您已经带领基地为人类联盟开辟了最重要的兽人贸易路线,而且这座古人类遗迹只从规模和保存情况就被评估为a级遗迹,一定可以帮助我们追

    溯到一切的起源。”

    “近二百年来,人类联盟都未曾有此重大发现,我相信,在您的带领下我们定然可以重返地面。”副手语气诚恳,看着男人的眼神带着崇拜的光。

    领袖被他的话逗笑了,抬手拍了拍副手的肩膀,却并没反驳他的话,“虽然是我们发现的遗迹,但也只有一个月的优先勘探权。”

    说到这,领袖幽幽的叹了口气,声音极轻的呢喃。

    “一个月后,人类联盟的其他基地也会陆续派出科研团队来分一杯羹,我们还需要更努力才行。”

    他没有提那条贸易路线,巨象领地换了新的首领,或许也该改名叫腾蛇领地了,那群野兽果然没有礼义廉耻,不仅在严寒季来临之前撕毁条约,甚至狮子大开口,这条贸易做不长,明年更换新的兽人部落作为交易对象是必然的。

    现在更重要的是这个遗迹。

    大概再过几天,人类联盟的正式文件就会批下来了,按照文件批复日期开始,一个月内,他们的基地拥有单独的优先勘探权,但为了合规,基地内大规模的征召还要等文件批下来才能下发动员。

    再除去建设中转站和科研站的时间,真正能专心勘探的时间并不多,能发现的信息自然也有限。

    不过等到其他基地派人来也是从零开始勘探,优势还是有的。

    话语的含义可以有多种理解,但不等副手仔细思量,领袖便转身走向舱门,温和的笑着,“走吧,一起去换防护服,遗迹里除了重要的信息也会有数百年前的病菌,可不能掉以轻心。”

    “是”自认为被领袖关心了的副手立刻快步跟上,干劲十足的走在前方带路。

    不管如何,领袖的意志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巍峨矗立的山体内,灰银色的铁门紧闭着,炭火静静燃烧,屋内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瘦到几乎只剩一副高大骨架的岩羿盘膝坐在地上,低着头揉着自己刺痛的肩膀,乱糟糟的头发干枯杂乱。

    这个族长,罕见的显露出不那么沉稳的蛮劲。

    “说吧。”司南双手环抱胸前,声音冷淡,仿佛他是审讯官。

    低着头的岩羿脸色难看的很,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这么执着于多管闲事,他可以接受对方在交易上狮子大开口,只要能换到食物,搬空他们的仓库都无所谓。

    但岩羿并不想说出自己准备带进灰烬的秘密。

    岩羿也看出来了,这两人就是说说,没有要真动手屠杀的意思,不然就不会在这和他刨根问底了。

    一番试探后,大家都意识到对方是好人,气氛却再次僵持住。

    宁枫蹙眉沉思片刻,意外的福至心灵,“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先去问问你的族人。”

    岩羿触电一样抬起头,有些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宁枫,他颤抖着舔了舔干裂的唇,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狂跳的心脏。

    “问问他们,知不知道那些幼崽是吃了同伴的肉才活下来的。”

    “也问问他们,有哪些人死后,尸身并不完整。”

    某句话瞬间击溃了岩羿的心理防线。

    宁枫作势要转身,岩羿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臂,这个几乎要被接二连三变故击垮的新任族长赤红着眼,沙哑着吼出来,“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非要逼死我不可吗”这个距离近到宁枫可以听到岩羿咬紧了牙关,切齿的摩擦声。

    宁枫纹丝未动的站在那,只是回过头。

    初见时,被岩羿看为是宽和平静的眼神在此刻依旧波澜不惊,彻底与记忆中的那个高台之上被万众仰望的巨象领主重叠。

    岩羿这次结结实实的愣住了,他看着宁枫的眼神不自觉的发生了变化。

    生活条件优越的体态,无法理解的思维方式,以及,强到怪异的压倒性力量。

    这个青年,不像是普通的兽人

    他会是谁

    “我需要知道一切,”宁枫沉静的语调与坚定的眼神都表明了他没有开玩笑,“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些吃过人的人,不管年龄多大,都必须要死。”

    如果铁山部落的兽人都散发着腐烂的气味,第一个照面,宁枫就会毫不犹豫的动手,因为记忆告诉他,这样的兽人已经不是同类了。

    可这的兽人还都保留着最基本的礼貌,宁枫分发食物时那些幼崽也都眼神清明,甚至还没走远,就主动把食物送到了他们干瘦虚弱的父母嘴边。

    自宁枫孤身出现在巨树森林,靠着脑海里存在的记忆生活了这么久,本该绝对正确的记忆第一次和他的主观判断出现了分歧。

    这给了宁枫很大的心理冲击,所以最初他才会心绪不稳,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最终决断。

    岩羿忽然不敢去和宁枫的眼神对视。

    “我可以保证,你说的话,不会被我们以外的人知道。”宁枫看出了铁山部落族长摇摇欲坠的心理状态。

    “我当上这个族长,也就三天。”岩羿沉默了好一会,软了膝盖又跌在了地上,颓废的像是被抽走了脊柱的猛兽,也像是自知罪行而等待宣判的囚徒。

    宁枫只是惊讶,但司南脑子里已经开始联想人性的黑暗故事了。

    这次,岩羿不给他误会的时间,声音沙哑的继续说,“上一任族长,是我的父亲,他死了。”

    “因为食物紧缺,他吃了太多消化不了的东西,或许是树皮,或许是碎土,谁知道呢,我们什么都吃。”

    “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岩羿扯了扯嘴角,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又回到了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就是这么跪在垂死的父亲身边。

    宁枫没有出声,他也跟着坐在地上,静静地听着。

    “孩子,我们没有猎物,”岩羿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干燥起皮的苍白嘴唇嗫嚅着,重复着那天晚上他听到的父亲最后的遗言,“把我的肉,切下来,分给幼崽。然后答应我,用生命保守这个秘密。”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有炭火燃烧声,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岩羿胸膛趋近于平稳的心跳。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或许岩羿早就想说出口了。

    正常人难以忍受的变故接二连三的降临在岩羿身上,他已经要崩溃了,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听他说这段话。

    现在,听众出现了。

    其实这件事解释起来非常简单,岩羿的父亲并不是第一个,那些幼崽也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族人们虽然不懂但是爱护幼崽,也都宁可自己啃树皮。

    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但岩羿的有些黝黑的脸上泪水滚滚落下,却还是笑着,像是摘不下去的假面,他并没有停下话头,而是继续用粗哑的声音语序混乱的说着什么。

    就像决堤的洪水,开了这个头,他不想再忍了。

    还有其他人也知道这个秘密,是老族长的兄弟。

    说实话,岩羿不记得那天凌晨自己做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看着别人切开了那头失去生命的棕熊的皮肉,又好像是自己拿着刀站在旁边。

    这段记忆,岩羿的眼前是血红的,呼吸间都是血腥味,他感觉自己的手上沾染了烫破皮肉的血,心里也是。

    他宁可躺下的那头熊是自己

    取了肉,其余的部分一点没碰,好像这样那头棕熊就还是拥有着五脏六腑的完整身体,然后再被送入灼热的火焰,最终变成一捧灰烬。

    整个过程应该是没人说话的,岩羿记得自己听见了刀锋切开皮肉的声音,和以前处理食材没什么区别。

    他还听见了烈火点燃油脂以及烧断骨头的声音,或许也不是,因为岩羿没有看到那个炉子里是什么模样。

    岩羿是想去看,但被谁拉住了,他也不记得了。

    岩羿只记得那仿佛要把自己也一并点燃的灼热温度,以及红的像血的火光。

    在灵魂被炙烤的感觉中,岩羿想起父亲第一次狩猎回来后那些再也没回来的族人,还有那些不被允许吃的肉。

    直到幼崽的肠胃受不了粗糙的树皮粉。

    汹涌到几乎要逼疯自己的情绪终于也被如同奔流洪水般的连串话语冲走了。

    或许还剩下些河底沉积残留的腐烂淤泥,在岩羿的泪水打湿地面时,伴随着拳头砸下发出的闷响,化为最后一声野兽压抑的悲鸣,“那是我的父亲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