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树深。
一素衣女子在姜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她浑身缟素,长发尽数挽着,没有任何金玉装饰。
抬眼扫了下姜府匾额,美艳凌厉的眼蕴含沉沉怒意。她垂下眸,提步进门。
彼时,姜重山正与姜行峥在书房商讨行兵策论。
“父亲,东南战事焦灼,这已是此月第三封军报。”
姜重山面沉如水“还是不容乐观。”
“是,沈侯爷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他一开始退守东乡郡,就失了先招,燕夏打快战,若顶不住,潞州就要失守了。”
“那”
姜重山摆摆手“只做准备,不必过早忧虑,若真到了那一日,梁朝国土不容有失,还是要去的。”
姜行峥叹气。
父亲的通透,不仅仅洞悉上位者的意思,连他要说的话也全部明白。只这么一句,便将他喉咙里的话堵了回去。
“这是自然,可父亲眼下阿眠的身子不好,东南那边气候干燥又多风沙,且战事纷乱,一定不利于她静养,但想必您也不愿再将她独自留在京城了吧”
姜重山默了片刻“我绝不会再让阿眠独自一人,但事还未定,不急结论,我再好好思量下。”
顿一顿,又道“你娘即日便归,先不必与她说,等我想的周全亲自跟她”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重重脚步声,还未等姜行峥出声询问,“砰”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毫不客气推开。
“不必与我说那是我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这当娘的知晓”
姜重山父子二人齐齐看去。
来者一身素衣,不失粉黛也难掩艳丽姿容,一双眼微红,却不见丝毫柔弱之态,反而冰冷阴沉。
姜行峥忙行礼“母亲。”
萧玉漓却没看他一眼,快步走上前盯着姜重山,劈头便问“姜重山,姜大将军,你不打算与我说只想自己思谋,届时再告知与我,可还担当得起商量二字我早与你说过,我不是那等柔弱妇人,只懂以夫为纲,你想瞒着我,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么”
姜重山微微拧眉,却没有乘她这刺耳的话,反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是出事了”
萧玉漓扯了扯唇角“你倒肯问。”
她深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尖刻的语气“师父已经去了,他年事已高,一次风寒便要了他的命。姜重山,我知你一向厌恶鬼神之说,不喜他搬弄奇诡之术,厌恶他坑骗百姓钱财。是,他纵有千般不是,可我在被萧家认回之前是他收留了我,否则我哪能活命到今日回京途中,即便听闻他病重,你也万万不肯去见一面,以至于他到死都没有见到我的夫君。”
听到最后,姜重山眉心紧皱,抿唇低声道“我不知他已病重至此,我”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重要。”萧玉漓冷
笑一声,“我知道你厌恶他,又急着回京见女儿,我可以理解你、不与你计较,可是你你将我的阿眠照顾好了吗”
“我刚去过她的房间,看了她,也问过元叔姜重山,你好的很啊。欲血之疾,跌落宫湖,坠身城墙,心弱之症,姜重山你可真是个好父亲”说到最后,萧玉漓已是狠狠咬牙,极力压抑着愤怒。
姜重山脸上血色全退,嘴唇颤抖着,半个字也说不出,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直沉默的姜行峥实在没忍住,拱手轻声道“请母亲息怒,父亲对阿眠疼爱至极,这些事情,他心中何尝不是百般难受。母亲,欲血之疾和落水二事皆发生在父亲归京之前,还请您不要迁怒于他。至于阿眠坠楼,当时父亲他其实是想用自己的”
萧玉漓眼皮一掀“你父亲长了嘴,他会自己说。不必你在此为他出头。”
姜行峥更深弯下腰去,余下言语都堵在喉头,只道“是。孩儿无礼,请母亲不要怪罪。”
萧玉漓不再看他,转头再次与姜重山对视。
“那姓宴的小子,你要怎么处置”
姜行峥静了静“夫人”
“我问你要如何处置”
姜重山上前欲触碰她肩膀,却被她甩手躲开。
他深觉无奈“他救了阿眠的性命,我已将他收作义子,教养在家中,此后你我便拿他当孩儿看待。”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萧玉漓勾了勾唇角,一声低笑满是嘲讽。她抬头,美目就这么盯着姜重山
“好,他们共染欲血之疾,的确也有我这当娘的责任,谁让我没在她身边保护她,叫她受苦,我可以不怪在你身上。可你若说救命的恩情”
萧玉漓声音陡然转高“宴云笺能成为阿眠的救命恩人,是你姜重山无能你还是不是个父亲枉你一身绝世武功,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要靠外人来救。”
姜重山垂着眼眸,哑声无言。
“事已至此,恩情已欠,你把他带回家来那也罢了,你竟任由他与阿眠两人前去赴宴,你明知他二人共染血疾,你就这么信得过他,就不怕万一毁了阿眠的一生吗”
若是旁人,他当然怕。
甚至在他刚得知这个事实,动的念头也是将此男子囚禁起来,只做自己女儿的血囊取用。
可当接触了解宴云笺后,却又觉得不可单一论之。
那一身君子骨,如何能佯装不知,狠心摧折。
“玉漓,他绝非小人,你一见便知。并非我不在意阿眠,而是她已身染血疾,一旦出现任何意外状况,她需要宴云笺的血。若非此次是顾府女眷寿辰,我去不成体统,否则我必会跟在阿眠身边。”
“你分明可以不准她去。”
姜重山侧头,眉宇间自责与痛苦皆有“那日后呢难道什么都不准阿眠去做为了她的安全,剥夺她的自由,她可会欢喜”
萧玉漓无言片刻。
很快。她又冷笑“你在这里与我道这么多借口,又有多少是这么为阿眠打算只怕在你心里,一牵扯到宴云笺,让阿眠委屈些也没什么。”
姜重山张口欲辩,又暗道罢了。
萧玉漓却不肯让他沉默“说话。”
“事已至此,再争吵也是无益。宴云笺于姜家有恩在先,这一次亦并非他过错。无论如何,他已是阿眠的药引,你再气不过,难道还能把他杀了不成”
“是杀不成,还是某些人根本就不舍得杀”萧玉漓问。
姜重山无奈看着她。
“我就不信,你刚刚得知阿眠身患浴血之疾会不着恼你难道就一点不想杀了拖累女儿的小子泄恨可当你得知这人是宴云笺,你怎么就一言不发了呢”
“我原本想着,必要将他囚禁于暗牢中,一生不见天日,只待阿眠需要药引去取他的血便是。可我也承认,他舍命救了阿眠,我对他感激不尽。”
“那么,便将他养在家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什么也不必干,什么也不必想,无人打骂他,折辱他,甚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惬一生也就是了这总比他在宫中受尽屈辱的日子要强许多吧”
姜重山牵了牵唇角,摇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虐待。”
萧玉漓道“好,那此人在姜家,你打算如何对待”
她问“他是宴云笺,能得到什么待遇若换做旁人,又能得到什么待遇”
这问题就很犀利了。
姜重山指指姜行峥,“你先出去。”
萧玉漓拦住“怎么你有什么事是阿峥听不得的”
姜重山默了片刻,到底软下语气“你我如此叫阿峥看见也就罢了,以后在阿眠面前,难道也要如此争吵不休”
这回劝到点子上,萧玉漓默默不语。
“玉漓,宴云笺的待遇,并非由他的身份而定。我最初得知他与阿眠共染血疾,脑中也是同你一样想法,是相识之后才渐渐改了主意。”
“你觉得我会信姜重山,你苦恋仪华长公主多年,试问京中谁不知晓若非当年她被遣送大昭和亲,今日你面前的妻子便该是她了。”
萧玉漓语气冷厉“你是要为了她的儿子,而糟践我的女儿么。”
姜行峥头垂的很低,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姜重山立刻否认“真是一派胡言”
他静了两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便是她的儿子,再好,又怎及阿眠半分。”
萧玉漓侧头,沉默不语。
片刻后,“你待他太好,只怕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我偏不善待于他我问你,那日他们共赴顾府出了事后,你可有重罚于他”
“为何重罚。”
“他碰阿眠一根头发丝都该是死罪。”
萧玉漓丢下这一句,冷笑道“你不愿给他立规矩,那就我来,我踏进你书房之前,已经吩咐元叔把宴云笺叫过来了。”
她言语中的每一分怨怼与恼恨,立于门外的宴云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刚到,便听见这一句话。
其实也远不止这么一句,他耳力极佳,远远靠近院门时便听见他们屋中的争吵。
他一直都沉静自若,唯有听到那一句“站在你面前的妻子便该是她”时脚步略微凝滞,但也仅仅一瞬,便恢复从容沉稳。
在门外站定,宴云笺双手绕至脑后解下覆眼的布条,对折两下收进怀中,薄唇微微抿着,抬手敲门。
“进来。”萧玉漓语气含冰。
他推门进屋。
姜行峥咽了咽口水,不自在地转头看了眼姜重山,后者只是面容严肃,毫无表情。
他们父子二人的互动萧玉漓完全不知,从宴云笺一进门开始,她一双冰厉的眼睛就直勾勾刮在他身上。
他生了一副绝佳的样貌,如月清冷如火艳烈,皮囊下的一副骨中,浸润着一层韧劲。
这样的一个人,让别人在看他的第一眼中,就下意识觉得,他与奸恶二字毫不搭边。
可饶是如此,萧玉漓仍一把拽下悬于腰间的马鞭。
鞭身通体漆黑,粗糙且坚硬,这原是驯马所用的鞭子,用在畜牲身上的比刑狱中的还要凌厉非常。
宴云笺耳尖微动,一言不发,只微微挺直背脊。
萧玉漓目光陡然阴狠,右手高扬,漆黑长鞭发出一声诡异的裂空声,力量万钧“啪”一声重重落在宴云笺胸膛。
她习武之人,手上力道非同小可,宴云笺又全无抵抗,只一鞭,便将他整个人向侧面凌空摔出去。
在地上滚了两滚,跌的满身狼狈,胸前裂一道长长血痕,鲜血仍在扩散浸润衣衫。
宴云笺以手撑地,唇角静静躺下一丝血,一点声响都未发出。
萧玉漓甩鞭再打,雷霆之势将宴云笺身躯带的向侧面滚了半圈,后背赫然一道新痕。
她再度扬手,姜重山在后面淡淡道“够了。”
他看的出来,萧玉漓第一鞭蕴含千般怒气,确实下了死手,而第二鞭力道虽刚猛,却比第一下削减许多。
这一回饶是她抬了手,却带着几不可察地犹豫。
萧玉漓便放下手。
转头却冷声道“我不过小小的惩戒辱没了我女儿的小子,由得你在这里心疼。”
姜重山道“此刻你打也打了,到此为止吧。”
萧玉漓阴沉哼了一声,瞥一眼还伏在地上的宴云笺“我且问你,挨着两下,你认不认”
宴云笺道“我认。”
顿一顿,他声音低哑“姜夫人,我的确罪孽深重,您打的没错,我甘愿领受。”
“你倒乖觉,”萧玉漓目光冰冷生厌,却没再挥鞭,将马鞭一折一折收起来,“姜重山收你,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日后你便也只称呼我为姜夫人。若是敢忝脸唤我一声义母,我抽烂你的嘴。”
“是。”
“
给我去祠堂跪着跪足二十四个时辰。”
宴云笺什么都没辩aaadquo是。aaa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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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恭顺应了这一声,便撑着身子站起,行礼后默默退出去。
姜重山拧着眉,却还没等说什么,萧玉漓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甩手离去。
“父亲,这”姜行峥欲言又止。
姜重山摇摇头,看着清俊的儿子,伸手拍拍他肩膀“阿峥,你母亲师父新丧,本就悲痛,她又心疼阿眠受了罪,一时控制不住脾气也是有的。对你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姜行峥笑道“父亲说什么呢孩儿怎会与母亲计较这些。其实母亲一向只是嘴上不肯饶人,您这些话,倒应该说给阿笺听。”
说给宴云笺听
姜重山转头看向空荡荡的门外,目光变得深远,半晌,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姜眠睁开眼睛就听外边有动静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走来,走去。
什么情况
她翻身下床,一溜小跑打开门,探头“大哥,你干嘛呢找我有事啊”
姜行峥看着妹妹清凌凌的圆眼睛,想了片刻“是有事。有两个消息要讲给你听。”
姜眠问“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乱七八糟的,谈不上好坏。今早薛侯爷家里来报,说清晨他骑马外出,不慎惊了马,人摔伤了,父亲要去去探望一下,我也去。”
姜眠眨眨眼睛“那我也去吗”
姜行峥道“你想去就去。不过还有一件事,昨夜母亲回来听了你的事,气不过抽了宴云笺两鞭子,让他在祠堂罚跪呢。”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姜眠愣了半天,不由揪住姜行峥袖子“娘亲回来了什么时候我怎么都不知道”
“昨夜方至,那时你已经睡了,后来她在你身边守了一宿,清晨才离去,你自然不知。”
“我要去见她”
“哎”姜行峥轻轻拉了她一下,“你不管宴云笺了”
管,怎么不管刚才听姜行峥那样说,她心里也很难过心疼,“我当然不会不管他,我”
姜眠重新看了姜行峥两眼,忽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大哥,其实你这两个消息是要合在一起听的吧,你想告诉我,我可以称病不去薛侯爷家,然后趁着爹娘和你都不在家的时候把阿笺哥哥偷偷接出来,让他休息一会儿,是不是”
姜行峥摸摸鼻子“有这个意思吧。”
姜眠笑了,旋即想着,正好也拿到了鸩蓝雪的解药,应尽快给他解毒才是。
“我知道了,反正我去薛侯爷家也不怎么方便,我会照顾阿笺哥哥的,但现在我想见一见娘亲,我太想她了。”
姜眠见到萧玉漓第一眼,心中除了狂喜与感激,同时却比刚见到姜重山时多了一层隐隐忧虑。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铺天盖地的怪网之中这里的父
母与她现世的父母重合度之高,几乎叫她模糊了时空的概念。
“娘亲”姜眠试探唤了一声。
萧玉漓正和高梓津亲自参配内服的药,两人研讨认真没顾上旁的,直到听见姜眠的动静,她回头看去
“阿眠,”萧玉漓一见女儿,目光便软了,一把放下手中东西奔过去,在女儿身前弯腰,双手抚一抚她柔嫩的小脸,惊喜笑道“许久未见了,阿眠竟能一下子认出娘亲来”
怎么不能
她和现实中的妈妈从样貌到气质,根本毫无分别。
姜眠心里酸,一下子搂住萧玉漓的腰,埋在她怀里“娘亲,你怎么这样打扮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是她们母女重逢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萧玉漓万万没想到,她的阿眠竟如此乖巧懂事。
心一下子就疼了,她笑道“没有,没出什么事,娘只是不喜欢钗环,不愿打扮罢了。”
姜眠嗯一声,紧紧抱着她,不愿撒手。
陷入怪圈又如何呢再匪夷所思,也是上天的恩赐,让她重新拥有宝贵的父母。
拼了命也要守护。
“阿眠,等下我与你爹爹和大哥要去探望薛侯爷,你还病着,身子不好就别走动了,乖乖在家等我们回来。”萧玉漓轻轻拍抚女儿瘦弱的背脊,柔声说道。
姜眠点点头,叮嘱道“娘,那你和爹爹别吵架。”
萧玉漓神色一变“是不是阿峥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大哥什么都没说,”姜眠笑嗔她一眼,“你和爹爹都没有一起回来,我乱猜的。”
不过她觉得她猜的很准就是了。
这里的父母和现实的父母性格没丝毫不同,爸爸虽是文科出身,却没什么斯文书卷气,是个刚硬铁血的男人,妈妈也是高知,要强独立,从未有服软的时候。
不过吵归吵,姜眠知道他们彼此心里是有对方的。
萧玉漓看女儿澄澈含笑的眼睛,除了讶异她如此伶俐,心中到底熨帖更多与女儿分别这么久,她见自己却没任何疏离,她们的母女缘分竟未因这十年光阴而浅淡。
忍不住捏捏她鼻尖“娘知道了,会控制点不跟你爹发脾气。”
姜眠眉眼弯弯“那你们早点回来。”
等人走后,姜眠拿着姜行峥给的钥匙去了祠堂。
原本她还心想,不至于吧,都已经罚跪了,还会把门给锁上吗到了一看才发现还真至于。
也是,娘亲本就迁怒,八成是她让锁的。
姜眠二话不说拿钥匙开锁,门一推开,空气中无数细小扬尘。
挥一挥细尘,她定睛看去。
他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素衣及地,乌发至腰,只一个背影就不知艳绝了多少工笔画卷。
“阿笺哥哥,我来解救你啦,”姜眠语气特别亲昵,小步跑上去搀扶他,“现在没有大人在家,你别跪了,走,我们去吃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