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梓津停灵七日,姜重山终于决定在潞州厚葬了他的尸骨。
他本是灵川河州人,自幼年时随父母四处漂泊,客居多地,竟也无太分明的故乡之分。
他们多年情谊早,已如手足一般,姜重山本想带他去最终要定居的艳阳州安葬,可高梓津实在是等不起,只得先入土为安,再谈后事。
亲眼看着高叔的棺木下葬,姜眠恍惚得很,她跪在下方,旁边就是宴云笺。
漆黑沉重的厚实棺木渐渐隐入地底,姜眠眼泪滚下,正失神时,她紧紧相扣的手忽地被人分开。
他动作很轻,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右手竟狠狠扣着左手手背,已然掐出一道血痕。
宴云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极其温柔松开她的手,缓慢地抚一抚,无声安慰。
姜眠有些怔然地望过去。
宴云笺双眼很红,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哭过,为了高叔。
她恍惚想起之前有一回自己看见他手臂上一处残疤,缠着他问
“阿笺哥哥,这是怎么弄伤的”
“唔忘了。”
管他真忘假忘,忘了也罢,她捧着他的手怜惜许久“这痕迹这么重,当时一定很疼吧,”她带着哄人的意味,手在宴云笺脸上反反复复抹,“不哭不哭,姐姐给擦眼泪。”
宴云笺哭笑不得躲她的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先声明,我没哭过。”
“真的”
“真的。”
“一次都没哭过吗”
“没有。”
姜眠不信“你胡说哄我呢吧现在不会哭我倒相信,可大家都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你小时候也没哭过”
宴云笺便想了想“上一次哭,是我十岁那年与母亲分离,当时娇气,吓得大哭,被母亲喝止了。从此以后就再没哭过。”
谈及此事,他语气倒不见得丝毫沉重,说的既轻巧又洒脱。
姜眠心一下就柔软下去。
虽然从未见过宴云笺的母亲,却也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坚韧刚烈的公主。不知她当时喝止的是什么话,竟让阿笺哥哥当时一个十岁幼童,面对以后的打骂折辱不曾掉一滴眼泪。
而此刻,他却重合了那个十岁的自己,重新变得娇气起来。
娇气。其实只用这个词也不准确,是家里养得好,才散掉他对外坚硬的壳,让他无需时时刻刻都无坚不摧能在人前流露出悲伤难过,这是不对他们设半点防范的极致坦诚了。
回想当日情状,姜眠的心狠狠一颤。
伸出手,缓慢揪住宴云笺袖口一角,一点一点握紧。
宴云笺察觉“阿眠。”
他没有说你不要太伤心难过,也没有任何节哀之语,只是轻声道“我在。”
姜眠眼眶酸涩的厉害。
他的情感,当真是热烈赤诚无微不至,就像是他分明悲痛难忍却
能发现自己手上的动作、细致体贴照顾她一样,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半分杂质。
她垂下眼眸,胸膛里那一把尖刀贯穿搅动如何是好。
她该如何是好。
回到房间,姜眠再次拿出从高梓津那里偷偷藏起的医书。
高叔遗物是她整理的或者说,她先一步收拾高梓津东西的时候,这些还不能称之为“遗物”。
也为了系统那句诅咒般的低语,她真的找到一本关于燕夏剧毒的详细记录。
高叔痴迷医术与药草,于毒一道,并未有太多细致的深入钻研。手里的这本书封面很新,里边的内容看上去亦是写过一遍,便不再过多翻阅。
只有一页,格外不同。
这一页卷边褶皱几乎快要被翻烂了。
整本书干净整洁,而这一页的注解与记录密密麻麻,甚至在后边多插了两页纸。
这上面,有关于燕夏剧毒之首爱恨颠的全部记载。
她可以不信系统,但绝不可能不信高叔。
连日来他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甚至包括他在密密麻麻注解中唯独圈住的玄相草,是他认为爱恨颠中重要药引鹤尾蝎的克星,虽只有三成把握,但也许是解毒的唯一手段。
一切的一切,足以拼成一个可怖的事实。
可是
姜眠缓缓闭上眼睛,她还是不愿相信,她要自己确认一番。
到宴云笺房门外的时候,正巧碰上元叔,这几日元叔亦操劳辛苦,鬓边又添几丝白发,看着沧桑憔悴。
“元叔。”姜眠唤了一声。
元叔勉强笑了笑“姑娘来找二公子吗他刚歇下,这会儿大抵已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原本她想确认的事情,也不想在他醒着的时候做。
姜眠点点头“他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这会睡得早,说不准夜里会醒。我来给他放些糕点在身边,免得他半夜醒了觉得饿。放心元叔,我知道阿笺哥哥累了,我不吵他。”
进了屋,室内一片寂静。
桌案上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光安宁异常,偶尔微风拂过,烛光轻轻晃动一下。
姜眠反手关上门,手脚刻意放轻向宴云笺床榻走去。
下一刻,原本沉静躺在床上的人瞬间翻身坐起,目光锐利黑沉带着烈气,却在看清来人后,顿时锋利散去,浮现些许柔软。
“阿眠。”
姜眠脚步已经很轻,却不想还是将他弄得惊醒“阿笺哥哥,是我。对不起,还是把你吵醒了。”
宴云笺摇头,伸手拿过衣架上的外衫要披衣下床“胡说什么呢,你与我哪里要说对不起。出什么事了”
姜眠快步走过去,将食盒放到一边,按住他手臂“你别起来,从孟浮山回来就一直没好好休息过,你躺着吧,我只是看你连日来吃的太少,怕你夜里饿了,拿些糕点给你。”
宴云笺不由微笑“阿眠”
“嗯”
“你怎么拿我当小孩哄。”
“若人人都依靠着你,你却没有一处歇息的地方,那岂不是要累死了”姜眠看一眼食盒,又问他“你现在饿不饿若是饿了,不爱吃这些,我去厨房拿些热的饭菜给你。”
宴云笺听的有些好笑,又觉心软“阿眠,你今日怎么待我这样好”
姜眠怔问“我原来待你不好吗”
“当然不是,”他摸摸鼻子,“好像今日格外不同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阿眠似乎有些奇怪,今日对他比平常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高叔新丧,她是见自己难过才这样哄着
一念及此,宴云笺心沉坠着疼。
他难过,她又何尝不是悲痛欲绝
“阿眠,我不饿,你”
“真不饿吗你总习惯说不饿、没事、无碍。”
宴云笺哑然失笑,“嗯,真不饿,你别担心我,你这不是给我送吃食了么。现在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早些歇息吧。”
“这么点路还送什么,”姜眠按着宴云笺,不由分说扯过棉被往他身上盖,“既然不饿,那就接着睡觉,看看你眼底下的青影都成什么样子啦。”
宴云笺哭笑不得,现在天色已晚,他与阿眠同处一室,他怕唐突到她半点,实在不敢乱动去反抗阿眠的动作,只能乖乖顺从“好了,阿眠,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来。”
姜眠松了手,看他听话地躺着不动。
眼下时间和他们共处的地方实在有些不合规矩,她却没有要走的打算,宴云笺只得提醒“阿眠,你不回去睡觉吗”
姜眠道“我想在这陪你待一会儿。”
她语气颇有依赖眷恋,宴云笺心尖一颤,几乎收不住满腔缱绻温柔。
“阿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姜眠没说话,默默抓着宴云笺的手指不放。
宴云笺低眸注视她,阿眠一向不怎么对父母说心事,她知道他们忙碌,所以很懂事不多打扰,大哥心思没那么细腻,也不怎么会哄人,所以平日里她的确依赖他多一些。
或许也因近日她伤心过度,身子孱弱,刺激到血蛊,所以也想靠近他。
这么想着,宴云笺心中疼惜更深,柔声道“是想念高叔,还是有旁的事情”
姜眠低低应“我想高叔,也想你。”
宴云笺目色静柔,阿眠总是会说出些话是他不敢多听多思的,一旦进了心里,总会又生许多贪妄。
“你想我,我就在这啊,阿眠。”
言下之意,便是他会永远在她身边,不会叫她找不到他。
姜眠眼眶一酸,低头将脸颊贴在宴云笺手背上,藏住薄薄泪意。
宴云笺心跳顿乱,却不敢有旁的动作,默默伸手一下下轻抚姜眠发顶,如同一个真正的哥哥,动作里满是纯然的安慰疼惜。
“阿笺哥哥
,”姜眠声音闷闷传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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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当然能了,无论何事,千件万件,只要她开口,于他而言都是无与伦比的欢喜“你说。”
她抬头“你睡觉吧,我想看着你睡着。等你睡着我再走。”
宴云笺有点懵“只是这样”
“嗯。”
他笑了“这是什么事”
“你快睡。”
好吧,无论怎样,总归是阿眠要求。宴云笺老实躺下,在姜眠柔软的目光下闭上眼睛。
身体负载确实沉重不堪,又因心爱的人守在身边,是世间最安宁不过的事,没过多久,宴云笺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沉静,连姜眠给他换了床更厚实的被子都没醒来。
那么敏锐的人,想来是因为知道身边是她,才放任自己安然睡去吧。
姜眠坐在宴云笺身边看了许久。
终于,她捧起他一只苍劲的大手,默默端详着,右手摸上他无名指根缓缓按下去。
不多一会,他的无名指尖处赫然出现几个红点,指甲渐渐变得暗紫。
姜眠瞳仁一颤,颓然松懈力道。
他的手指恢复如初,可她的心却直直坠入无边的深渊。
此状和高叔所记载的分毫不差。
姜眠目光缓慢移到宴云笺脸上他睡颜安然,比天边的月色还要清冷那些可怕的文字与史书记载交替出现,最终,尽数消弭在他这张艳绝的面容里。
他平静的人生被打碎了。
姜眠怔怔想着。
如果杀了那个躲在暗处缠着她的毒蛇可以换回曾经一切,即便她从未拿过屠刀,也会毫不犹豫将其剉骨扬灰。
可现在呢
太舍不得了,姜眠轻轻抚一抚宴云笺的脸颊,只感觉心如刀割。
她的阿笺哥哥这样好。
这样好的人啊
所有的一切顷刻间有了答案,原来,历史竟然可以用残忍二字来形容。
爱恨颠,燕夏奇毒之首,中毒者潜伏期一至两年,毒发后爱恨颠倒,对爱重之人恨之入骨,至死方休。
爱恨颠没有解药。
而此刻,这道毒,就在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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