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残凉,烛光静暗。
姜重山推门进来时,宴云笺依然沉静地面着墙壁,他背影挺拔如竹,端方清雅。姜重山看在眼中,饶是此刻心中还有些着恼,却也不由浮现出几分骄傲之情。
对于阿笺,他早将其视作亲子。看见他这个人,自制不住身为父亲的赞许骄傲。
宴云笺听见动静,微微侧头,没有完全转过身。
姜重山道“不高兴”
宴云笺连忙回身,低头道“阿笺不敢。”
“我让你在此静思一个时辰,你可想明白了”
宴云笺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薄唇始终紧闭着。
姜重山点点头,负手走到桌边坐下,一手搭在桌子上,食指间隔有致轻轻敲击“说话。”
“你总不能因为我宠惯纵容着你,什么礼数也不顾了吧。”
就算这话是一句玩笑话,宴云笺也不敢承受“义父言重了孩儿惶恐。”
姜重山瞪他一眼。
这些年来,在他面前称惶恐二字的人不在少数,只有他,惶恐不假,还多两分委屈。
如此亲近自己,他又怎会不心软呢。
姜重山思忖片刻,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才我问你话,却也没想到你回答的如此坦荡,纵是不隐瞒,我也被你气了一下。”
话点到即止,剩下的话,阿笺应当能听得懂总不能让他真的亲口说出“气头上话说得重些,实际根本不舍得罚你”这样的话吧。
果然,宴云笺脸色松了松,低声道“我知道义父没有真的厌弃我。”
“厌弃。何至于此啊事情来龙去脉还没有搞清楚,不至于给你定罪。我知道你从未生出复国的心思,所以更要问明白你到底在做什么。若你真的罪大恶极,我再厌弃你也来得及。”
宴云笺微怔望着他。
姜重山哂笑了下,抚一抚衣袖,“行了,别整这可怜巴巴的,你到底在做什么,与我说实话。”
“义父”
“让你说你就说,难不成真等我请家法”
宴云笺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矮身,双膝及地。
他身上的白衫质软,素雪流云一般。
这样跪下来,仿佛并不仅仅是脊梁的弯折,他整个灵魂都伏低做小,无声无息祈求他宽恕谅解。
姜重山心一沉,又一松。阿笺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跪着已经叫他不忍心了。
“自打你叫我第一声义父的时候,我教过你什么,你可还记得”
宴云笺声音涩紧“做您的孩儿,要学会站着回话。”
姜重山点头“算你记得牢。那就站起来。”
“快点。”
宴云笺略一犹豫,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义父,并非我故意辜负您的教导,”他声音极低,“我绝不骗您,我做的事并非奸恶,亦不图名利,待到能够坦言相告那日,必定知无不
言”
“我相信你,阿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若我不信任你,此刻你我还会站在此好好说话么”
姜重山起身,走上前,像以往无数个瞬间一般,手掌搁在宴云笺肩膀,用力握了握“若是旁的事情,义父给你自由,你自己拿主意,想做什么我不干涉,但是这一件你不肯说,我不会答应。”
“你有旧族相识之人,此事我知道,也并没放在心上。这世上乌昭和族并未绝迹,你们视族为亲,因为共同的信仰,即便不曾相识也会生来亲近,所以你有旧人在外,我并无所谓。”
姜重山话锋一转“可是阿笺,若你用你的旧部,背着我做旁的事情,这性质不同。你如此聪慧,自然明白。”
宴云笺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小颤抖。
看他虽然沉静安宁,眉宇间却难掩内疚愧色,姜重山心也有些软了。
从袖口中取出那封书信,默默展开,指着上面的文字“阿笺,我不知道你正在做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你究竟在京中树了什么敌人,仇雠几许。但既然有这样的一封书信摆到了我的桌案上阿笺,你一直都在被人盯着。”
他已经将话点到这种程度,宴云笺心中一震,拱手道“义父,我心里有数,必定把握分寸,绝不会牵连姜家丝毫。”
“姜家”姜重山反问一句,冷峻的面容显出一丝裂痕,半晌才自嘲笑了下,“我视你如子,百般栽培,原以为你也早将我视作亲生父亲一般,没想到提起自家时,还口口声声称为姜家。”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宴云笺艰难道,“我只是想说,我绝不会连累到家里”
姜崇山将手中书信薄薄的书信拎起直至宴云笺眼前,淡声问“难道从我拿着它问你那一刻起,到现在,你觉得我只是怕你连累我们吗”
“我”
“我问你,你老实回答,三声之内不应声,我立刻将你丢出门外那些人有没有暗杀过你”
顶着前一句的压力,宴云笺极轻地点了下头。
竟真的有。
姜重山目光陡然阴沉“有人暗地里害你这样大的事你竟隐瞒至今,不曾与我提起分毫,你怎么想的”
“义父,那些人只冲我来,并不想招惹您,所以”
姜重山摆摆手。
他当然明白,有人想要阿笺的命,但他们不敢绝惊动他姜重山,而为他们自己带来任何的麻烦。所以他们下手会足够隐匿。也正因此,自己才从未发觉这些私隐。
“无论他们冲着谁,你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同我说”
宴云笺低下头。
从前不说,是怕姜重山弃了他。
后来不说,是怕家人担心。
姜重山冷哼一声“罢了,我又何必在此与你多费这唇舌,你当然不会提这些。事已至此,你隐瞒的那些事情还要继续缄默下去吗”
他也知道宴云笺的痛点,身为父亲,不介意再戳一戳
“立刻给我说实话,再敢憋着,我还是会把你丢出去。”
宴云笺无奈抬眸,义父眼中站不住脚的责备下面的分明是呼之欲出的担忧。
这样恩重如山,甚至超脱血脉的亲情,他又如何舍得
想了又想,他静声道
“敢问义父,您可知为何您会收到这样一封来信”
姜重山道“自然是要挑拨你我的关系。”
“那义父觉得他们可会称心如意”
“你觉得呢。”
宴云笺略略停顿,对上姜重山沉稳的目光“挑拨不成,他们又待如何”
“什么意思”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重点了,宴云笺不知能否说动姜重山,但他定要试一试。
他抚衫下拜,端端正正跪在姜重山面前“义父,孩儿此举并非回话,而是恳请。请义父听我陈情。”
“此信来意的确歹毒,若义父不曾垂怜于我,只怕看到信件那一刻,便将我一剑杀了,他们自然满意。可若义父未受挑唆,仍旧信任我,问清所有来龙去脉趟了这水,对于他们而言,也不亏。”
宴云笺双手扶地,缓缓弯腰叩首下去“孩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想保义父中立的立场。”
行走于暗夜悬崖,已是千难万险,但他仍要跋涉于荆棘中可是,他只愿一个人走。
姜家对他而言,比生命更重,和他的信仰等同珍贵。
“义父平安,家人才能平安,我必定全力保全姜家的干净。即便真有一日我一败涂地,义父也可退一步明哲保身,将我诛灭而保全自己。”
姜重山沉默了很久,忽提起一事“当日在姜家祠堂,你不愿入姜门族谱,也有这一节的考量,对吗”
宴云笺有些怔愣地抬头,他似乎是没想到姜重山会忽然提起此事,目光显出茫然的纯澈来。
宴云笺见他眼神那一刻,便心下了然,也不等他回答,又道“你只是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又没说要做什么,不至于到你说的地步。”
会有这么简单么。
有些事情,知道了,和不知道,是天差地别。
宴云笺浅浅笑了下,摇头。
“义父,我不愿赌。”
他定定道“若是因为我而伤了您,姜夫人、大哥,还有阿眠。哪怕只是丝毫,都让我万死莫赎。”
下了十八层地狱修不到来世,在乌昭神明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耻辱。
姜重山就这么看着他。
看着看着,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宴云笺额头上重重戳了一记。
“原来只有平安无事的时候,你才拿我们当家人,等遇到了难事,就只想着自己扛,”姜重山道,“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得懂,即便你不讲,我也能猜的到你的心思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说了,我就会对你的事不闻不问,随便任由你置身危险,再不理会了”
“阿笺,你没当过父亲,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姜重山叹过这一句,眉头一拧,不轻不重一踢宴云笺膝盖“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像什么样子”
“你不肯说,那也罢了,”姜重山不再给宴云笺机会,将手中信纸折了几折,收进袖口,下巴冲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你一向敏察,应当知道门外有人,你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他这样问,宴云笺下意识向门口看一眼,他早察觉出姜重山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几人,只是他没让他们进来。
此刻房门紧闭,纵使他能判断出人数,也无法得知门外人的具体身份。
姜重山扬声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从外面走进来三人。
不,准确来说,是走进那两人,还有一人是趴在地上爬进来的。
爬进来的人一身污泥,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也不知他穿了多久,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一片一片的结着块,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走进来的那两个人,却是老熟人了。
宴云笺目不转睛盯着范怀仁和范觉,知道眼下情状已非他所能控制,一颗心沉沉下坠。
范怀仁懂宴云笺的心思,歉声道“公子,实在抱歉,我们抗衡不得姜大将军”
“你也不用看着他们,”姜重山在一旁道,“他们确实听你的话,根本没打算出现在我面前,但那书信为我指了明路。他们带着这么个人,实在跑不快,这才被我请到了。”
姜重山垂眸,望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话确实对着宴云笺说“你应当也没见过此人吧,想必他嘴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宴云笺拧眉“义父”
姜重山却不管他了,径直向前走去,在乞丐面前停下。
“抬头。”
乞丐小心翼翼抬头。
姜重山目光一顿,虽时间推移变得锐利“甄大人”
甄如是愣住,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姜重山看了很久,渐渐地,他目光变得不可置信“姜大将军你是姜重山将军”
“将军求您救我求您救救我啊”
姜重山不动声色俯视他这人失踪已有二十多年了。
他回头看一眼阿笺找的人,竟然是曾经的太医院院判甄如是。
姜重山微微抬手,没给宴云笺开口的机会,看着抓他衣衫一角的甄如是“甄大人,对你感兴趣的人不是我,是他。但在这个屋子里,对你的命说了算的人,是我。”
“我对你的生死和你掌握的东西,并不十分在意。你能说最好,不说也无所谓,”姜重山慢慢抽出腰间长刀,冰凉的刀刃抵在甄如是脖子上,他动作随意,锋利的刃边已将甄如是的肌肤破开一道小口子,“说了秘密,我会考虑保你的命。一字不说,我立刻砍了你的头。”
对他的儿子,他没办法。好话说了没用,歹话不舍得说。但对于甄如是,姜重山不介意用最快最稳的办法逼迫。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甄如是抖个不停,舌头也有些不利索,“只要只要你们能保我的命,保我绝不会死在那些人手里,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他虽然惊骇之极,但还没到吓傻的地步,懂得怎样才能保全自己“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让你们满意当年大昭灭国大有冤情,我是重要的证人我我手上还有一份证据。只要你们保我不死,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作证为乌昭和族伸冤”
姜重山瞳孔微微颤动,目光如黑沉深渊般钉在甄如是身上。
片刻,他回头看宴云笺。
明灭扑朔的火光下,他温润如玉的侧脸棱角分明,乌净的眼眸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不惊诧,也不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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