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整一日。
到夜里,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屋檐上,檐角几根冻住的流冰。
薛庆历搓着手进门,一进来,温暖的热气扑了满脸,顿时身上暖洋洋的。
看见坐在火炉边烤手的公孙忠肃,他忙弯了弯腰“公孙大人。”
“来了啊,”公孙忠肃不咸不淡招呼道,“阿琰呢”
“阿琰随下官一道进来的,在门口碰见了他表弟,两人许久不见了,聊的兴起,下官就先进来了。”
薛庆历一面回答,一边脱掉斗篷挂在一边走过去。看公孙忠肃似乎心情很好,没有呵斥他什么,便小心翼翼坐在他对面。
公孙忠肃漫不经心嗯了一声“阿琰是个成器的孩子,有大出息。让他少跟那些庶子混在一起,对他没什么好处。”
“是。”
薛庆历舔了舔唇。
这话说的,仿佛那庶子不是他亲生儿子一般。这么多年,他正妻无所出,没有嫡子,只有庶子,他一个也看不上。反而因为疼爱嫡亲妹妹,对阿琰这外甥如亲儿子一般上心。
人心尖儿都是向下的,有这么一位舅舅疼爱,薛庆历对于公孙忠肃还是感激更多“大人深夜急召下官前来,不知有何要紧之事”
“我可不是叫你,我是叫阿琰。”
公孙忠肃抬眸,似笑非笑“你能成什么事,本官交代你办的事,能做成一二已是烧了高香。平白比自己儿子虚长了这些年岁,却连半分也不如。”
薛庆历讷讷听着,倒也不觉得委屈他素来如此,总是要说上几句的,但能让他坐在这里,证明也没有他嘴上说的那般瞧不起,总归还是有用的。
他一面拿起茶壶,小心翼翼为公孙忠肃添茶,一面温顺道“大人看重阿琰,是阿琰的福气,只是阿琰年轻锐气,聪慧有余,稳重不足,下官虽然庸弱,却可刚好调节阿琰的性子。”
话说的中听,总让人心情愉悦。公孙忠肃端起茶,慢慢地喝“今日皇上将我叫到御前,摆明了他要除去姜重山的意愿。”
“啊”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公孙忠肃有些不悦,“我知道你跟姜重山年少同窗,素有交情,但亲疏有别,孰轻孰重,你也该分得清。”
“是下官失仪了。”
“皇上忌惮姜重山,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东南大获全胜,姜重山锐不可当,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他那十万大军驻扎在外头,能不叫皇上胆战心惊么。”
薛庆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紧张地结巴道“大人,下官并非质疑您,也不敢违逆皇上圣意裁决,只是有一事不明,姜重山将军他怎么会有反意呢若他真有,又何必如此辛苦四处征战他欲谋逆,这会儿兵马岂不已经冲进京城踏平皇宫了”
公孙忠肃听完,没有生气,随手将茶盏搁在手边小几上“道理确实如此,可皇上不信呐。”
“姜重山的
罪,不在于他有没有冲进来,而在于只要他想冲进来,随时都可以冲进来。而禁军,根本无力阻挡。”
薛庆历双手搅在一起。
公孙忠肃看他一眼,冷笑道“你也不用这副表情。事情能到今天,这个局面也有你的一份力当初我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那北胡贱奴,你呢你堂堂三品礼仪官,甚至有出入内宫之权结果人没动了,还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爬上了如今的贵妃之位你以为她是什么善类你以为皇上对姜重山忌惮至此,不死不休,能少了她的枕头风”
“下官下”
公孙忠肃一挥手“你也别在这给我结巴了,要不是看在这女人对你我并无威胁,目的只有姜重山一个,我也不至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她做大。”
薛庆历唯唯诺诺点头“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层实在是那女人狡猾的很,可她已经是一人之下的贵妃,会不会”
公孙忠肃道“一个女人罢了,能翻出什么天去,她能搬倒姜重山,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是那皇上已经有打算了吗”
“宴云笺,”公孙忠肃回答,“皇上选了他,也只能是他。”
“现在整个梁朝最具力量的兵权都集中在他二人手里,若姜重山与宴云笺能够反目,于谁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薛庆历点点头“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
这两人强强联合,威力可想而知,除掉一人,的确会叫人放心许多。
“可为什么偏偏皇上要利用宴云笺铲除姜重山而不是由姜重山诛灭宴云笺呢”
“皇上有皇上的忌惮,我有我的考量。姜重山大权在握,深得民心,若有一日他当真谋逆,谁也奈何不了。”
薛庆历舔了舔嘴唇,他与姜重山曾是同窗,年少时也曾情谊深厚,虽说这两边孰轻孰重他心里泾渭分明,但仍然觉得为难的很,忍不住说“其实,其实姜大将军的为人忠肝义胆,他是不会谋反的。”
公孙忠肃笑一声“也不能讲的这么武断。那得分情况。”
“把他的妻子凌迟腰斩,儿子五马分尸,女儿扔到军营里,任人糟践。你看他反不反。”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闲话一般说着如此冷血之事,还有闲心为自己添茶。
薛庆历光听已是胆战心惊,一面擦擦额上的汗,一面挂着笑“这种事儿也、也不可能发生啊,皇上他是做不来此等事的,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不错,我并未说这些是真的。只不过想告诉你,话不能说的太绝对。姜重山反不反,要看他被逼到什么程度。”
“是是。”
公孙忠肃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垂眸望着清透碧水中漂浮的茶叶,半晌摇了摇头。
“眼下皇上的意思,是一心想用宴云笺铲除姜重山,他无从拿捏姜重山,而对于宴云笺他却觉得好摆布。”他叹道,“这十几年战乱不休,姜重山
四处征战,功高震主,皇上对他忌惮恐惧皆有之,实则是怕了。”
“大人何出此言”
公孙忠肃说“姜重山的确未必心存反意,可若说宴云笺身上没有反骨,叫我怎么相信国仇家恨摆在眼前,只用他亲娘就想把他拿捏彻底,呵倘若他就是背弃孝道,不管不顾了呢那皇上手里还有什么筹码皇上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
薛庆历听的分明,琢磨了一会儿“大人觉得,宴云笺比姜重山更要危险、不得不除吗”
“不错。姜重山到底是梁朝子民,鞠躬尽瘁,对于他,我并未有皇上那般不放心。可宴云笺是大昭遗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岂会真的盼着梁朝好梁朝若不好,你我身为臣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来说去,这最终的利益落点,还是在自己身上。
从这方面看,宴云笺必死,但姜重山就可以徐徐图之了。
薛庆历想了想“那大人这番心思可有向皇上提过”
“皇上怎么肯听他被那北胡贱婢灌了迷魂汤,姜重山活着一日,他便寝食难安,以为自己抓住了宴云笺这把刀,是怎么也不可能放手的。”
“这”
“舅舅”
二人正说着话,房门忽地被人伴着笑语推开,薛琰一边解下身上斗篷,一边走过来。
拿了软垫,随意坐在公孙忠肃旁边,毫不客气伸手烤了烤火“舅舅,我和阿承在外边说了两句话,可真是冻死了。”
薛庆历微微皱眉“阿琰,不可对大人这般无礼。”
公孙忠肃微微抬手“你管他做什么阿琰在我面前,何必讲那些虚礼,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一面说,他一面亲手递茶给薛琰。
薛琰笑着谢过,低头喝了。
薛庆历看的含笑“阿琰,你舅舅今日叫你来,是有差事要吩咐你办的。”
薛琰笑道“我知道,舅舅只管吩咐。”
公孙忠肃微笑道“眼看着要到除夕了,各府之间都要走动,你父亲与姜重山将军素来交好,他刚打了胜仗,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必然要好好登门拜访。到时你跟着一起去细细观察一番,看姜重山与宴云笺,有无什么可挑唆之处。”
薛琰认真听着“他们二人上次都未反目,看来感情极好,还会有什么机会再行挑唆吗”
“所以要亲眼瞧一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人心隔着肚皮,不是亲生儿子,永远都是不一样的。”这
薛琰笑了“舅舅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
姜眠自从入冬身体就不大好,刚回到京城,有些水土不服,染了风寒。
这会窝在床上裹着棉被,恹恹的一歪。
宴云笺推门进来,手中端着托盘,上面一碗想想都难喝的药。
姜眠看着心中不爽,挑刺“呀,又打扮的这么好看”
宴云笺就
笑。
“你笑什么啊,被说中了不好意思仗着自己貌美,比姑娘家还能打扮。”
宴云笺知道她怎么回事,有点骄纵的小脾气,他见了也觉可爱aaadquo我有刻意打扮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有。”
“这衣服不是前年做的”
姜眠叹气“看看,自己每件衣服什么时候做的都记得这么清楚,我就记不得。”
宴云笺舒朗笑出声“那是你记性不好。”
姜眠冷哼。
其实真没打扮什么,许是比旁的男子喜净,每日换件衣衫也就是了。
宴云笺说“我错了,我明日还穿这件。”
姜眠想笑忍住了,伸手摸他头发,半束乌发的发带样式精致,若隐若现在发中,末端坠了两颗玉珠,“那也没用,看看,这发带都藏了小心思。”
他顺从“我明日散发来。”这最稳妥,免得系根麻绳都要被说精致。
姜眠终于撑不住笑了。
闹归闹,实话还是要说,她掀开棉被抱住宴云笺的腰“我家哥哥生的好看,怎样打扮都是好看的,就算在泥地里摔个滚,再爬起来也是好看的。”
宴云笺一面低笑,一面把人塞回棉被中盖好,掖好被角。
“承蒙抬爱了,但愿我走路稳当些。来干点正事,”这会药没那么烫了,宴云笺端着药碗舀起一勺吹一吹,小心递到姜眠唇边。
这姑娘,竟然还是眉心一蹙,把头扭过去。
宴云笺哭笑不得“阿眠,你不能就揪我一人欺负,义父和姜夫人在时,你就乖的不像话,怎么轮到我,一口也不肯喝”
姜眠说“这药苦的很,你都不知道有多苦。”
宴云笺目光宠溺,无奈地自己喝了一勺,嗯,确实苦的要命。
他端着这碗苦药,心疼更深一分。
姜眠看他温柔的模样,那点小任性散了,但还是忍不住想闹一闹他“你看这药这么苦,喝了整个人都是苦的。你要是让我喝药,你就要说好听的话来哄我。这样我耳朵里甜了,嘴里就不那么苦了。”
总是有许多歪理,宴云笺忍俊不禁,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嘴里说道“阿眠”
好听的话,要怎么说我心悦你,或者是你生的真美
虽然心中道过千遍万遍,可说出来,也太轻浮了。
他犹豫着,姜眠清凌凌的圆眼睛就好奇的看,像是等待他能说出什么来。
“阿眠求你了。”
姜眠差点没笑出声,这就是他想了半天,想出一句卑微虚弱的话抱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刁蛮地点拨他“笨。你得说心肝请喝药。”
宴云笺朗声笑出来,他怕药洒了,先搁在床边,望着姜眠,笑意散都散不去。
姜眠被他这样一直笑的有点恼,扯开被子,像炸毛的小猫“笑什么笑”
宴云笺笑归笑,连忙把被子重新拉好在她脖颈边压实“哥哥错了,不
该笑你。别乱动被子,小心再着凉。”
姜眠由着他把自己包成粽子,好整以暇哼唧一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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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云笺认命端碗“心肝请喝药。”
好好的端正君子,都被自己欺负成这样了,姜眠捂着脸笑了半天,终于自己捧过碗乖乖一饮而尽。
她本也不是喝药任性的人,只是看见宴云笺,就忍不住想让他哄哄自己“阿笺哥哥,我总是闹你欺负你,你会不会以后不耐烦,就不喜欢我了”
宴云笺挑眉,“你说呢”
姜眠抬头,眼神中带点委屈的控诉“这还要我说啊。”
宴云笺失笑,轻轻一吻落在她眼尾“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她这样可爱,点亮他灰暗世界每一处阴暗角落,他都不知道怎样爱她才好。
姜眠问“那我能出去走走吗
成天闷在屋子里,人都萎靡了,她眼睛亮亮的望着宴云笺。
宴云笺本就心软,看见她这目光,捏她脸颊“说你只欺负我一个,你还真就只欺负我。”
姜眠嘿嘿笑。
“行吧,穿厚一点,哥哥陪你出去走走。”
既然要出去,那就要准备万全。
宴云笺信不过姜眠,亲自上手给姜眠找衣服。
姜眠想让他出去等,他不肯,她揪着他“你怎么这样啊,这是丫鬟干的活计,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宴云笺一面给她翻,一面随意道“可你又没有丫鬟,姜夫人想给你指两个,你怎么样都不肯。”
姜眠羞赧的不行“没有我就自己来嘛。”
宴云笺说“还是奴婢来吧。”
行吧,她又好气又好笑,抱着手臂看宴云笺拿出的厚实夹袄这是其兰那边产的棉绒料子,是她所有衣服中最厚的一件。
等穿戴整齐,姜眠出门,看见外面等她的宴云笺手臂上还挂着一斗篷。
别说,他这人,为奴为婢,格外本分。认真细致地给她穿好斗篷,将那有一圈柔软风毛的兜帽拉上,连她的发丝都没碰痛一点。
姜眠动动身子“我迈不开腿了。”
宴云笺问“那我背你”
虽说是堵她的嘴,但并非不认真。姜眠什么也不挑了,再说一句,他真动手背她了。
她终于乖下来,由着宴云笺牵她在自己庭院中慢慢走。
他们二人并肩走在一起,在家里早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只不过,没人看见他们宽大袖袍下拉在一起的手。
“阿笺哥哥,皇上这段时间有没有为难你”
宴云笺心一柔“怎么这么问你不是知道么,皇上并没有做什么。”
姜眠说“没做什么,可以分为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赏识你,另一种就不一定琢磨什么坏事了。”
她瞅瞅他“他那么小心眼,我觉得他有问题。”
宴云笺朗声大笑“你还真是什么
都敢说。”他捏捏她鼻尖,“凭他想什么坏事,都不要紧,哥哥挡得住,不会让他欺负咱们家。”
沁凉空气中,他气息和暖,背后的堆雪松枝衬得他肤白如玉,温柔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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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鼻尖微酸,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贪心。
忍不住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
宴云笺失笑“这是干嘛,让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看见能怎么样,姜眠不松手“我就想抱,等你以后变心了,我想抱你都不肯给我抱了。”
宴云笺觉得这话得说清楚,“我怎么就变心了”
姜眠撇撇嘴,低声说“很正常啊,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等我老了,你看着我一脸褶子,觉得腻烦,一手搂着一个年轻姑娘,对我说你看,我哪有手抱你。”
宴云笺不知道自己该气该笑,心说到底哪出了问题,自己在阿眠心中就是这形象
他问“我哪来的妾室”
这是反问,本意是想说他捅破了天都不可能沾染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谁知姜眠幽幽回答“当然是你春心一动,给我使眼色,我便贴心至极地为你纳来。”
宴云笺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手上一捞,紧紧箍住姜眠纤弱腰肢,转了半个圈将她抵在旁边树干上。
脸上没什么表情,侧头俯身吻下来。
姜眠本还懵着,就见他气息忽近,青松雪竹一般混着冬夜清冷,瞬间将她笼罩。
他的力道是霸道、不容抗拒的,却也是怜惜疼爱的,真奇怪,这两种感觉竟然可以严丝合缝地共存在一个吻里。
姜眠下意识双手按在他肩膀处推他,不仅没撼动丝毫,还惹得他腰间手臂更紧,另一手也扶上她后脑。她手臂甚至来不及放下,被弯折着,连同她身躯被他抱紧。
滚烫的唇齿,陌生的触觉,姜眠紧张的直发抖,他的气息就在她脸颊旁,每一次呼吸都带给她一阵战栗,腿脚愈发软,要不是他扶抱,她几乎要站不稳。
相比姜眠乱的一塌糊涂不成样子的呼吸,宴云笺只是微微失稳,他本来就是含冤带怒连委屈,人还是冷静的。
就是受不了欺负,适时反抗。
知道她闭着气,他心里渐起舍不得,到底还是放开了。
一得自由,姜眠喘几口气,因为方才的丢人让她非常不甘心,嘴上不屈服“被我说中,你说不过我就动手不对,动嘴”
宴云笺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鬼迷心窍放过了她“是,说不过你是吧。”
说着他就再度低头,姜眠见势不好,能屈能伸“错了错了,阿笺哥哥,我错了。”
宴云笺就在距她两寸的距离看着她。
姜眠笑着说“错了嘛。”
宴云笺慢慢直起腰“怎么说”
“嗯你以后肯定不会纳妾的,也不会给我使眼色,更不会没有手抱我。”
宴云笺再撑不住严肃,眼睛里落了笑意。
揉揉姜眠的小脑袋,“还有一点,乌昭和族一生只会爱一个人,这是规矩,也是本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