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城郊的偏僻宅院,院子不大,打理的还算齐整利落。
“范先生今日怎么亲自”
里面迎出一人,双手抓着一簸箕药材,长袖挽起露出小臂,一面走一面招呼。话说了一半,整个人都呆了。
“这”张道堂望着范怀仁身后的宴云笺,“范先生”
范怀仁低声解释“公子已经恢复了。”
“什么”
张道堂也不管他辛辛苦苦晾晒的药材,一把扔了,药材连簸箕都滚到一旁。
他急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宴云笺“少将军您”
一开口,却还是以往的习惯。
然而,他的称呼却让宴云笺脸上微微血色急速褪去,表面还是平静安宁,却无端让人觉得他苍白昳丽的皮囊下,内里正在急剧腐败,朽烂。
一个称呼,似杀他一遍。
张道堂本不是个心细之人,可看宴云笺,竟觉得格外易碎,语气也飘忽“哦就是”他也不知该叫宴云笺什么,索性什么都不称呼,“爱恨颠是当今世上最歹恶之毒,没有解药,真的已经解开了吗”
他追问“怎么解开的”
宴云笺说“我不知。”
张道堂双手握了握,不知该与他再说些什么,似乎责怪他也不对,不责怪他也不对,干脆转头看范怀仁“范先生,您您带人过来,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呢”
范怀仁道“此事复杂,我们也是碰巧遇上。话赶话的,便将公子带来了。凌枫秋怎样了他身体又不好了么”
不是凌枫秋。张道堂叹气“今日元叔在我这啊。”
“元叔在此”宴云笺上前一步。
张道堂说“是。只是他现在未必容您。”
这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范先生本就是宴云笺的旧部,心向着他自不必说。而自己,虽原来在烈风军当职,但因着年轻,终究在少将军身边较多,几乎日日一处,感情深厚。知道他所犯恶行并非有心后,对他的感情变的复杂,但绝非纯粹的厌恶。
可元叔不一样啊。
宴云笺轻声道“我想见见他。”
“您先进来。”
进了屋,偏房中放着一简单的床榻,虽然陈设简单,但用料讲究,一看便是悉心照顾的。
凌枫秋躺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元叔应该在后院呢,等他进来再说。您先看看凌枫秋,爱恨颠的事,我们就是从他这得知的。”
张道堂坐到床边,捻起一根银针,便要对着凌枫秋眉心下针。
宴云笺低声“他正睡着,先让他休息吧。”
针尖顿在凌枫秋眉心肌肤半寸处,迟疑一瞬,终究收了起来。
张道堂心中大叹这才是他认识的少将军啊。苍天无眼,为何如此捉弄苦命人
忍了忍情绪,他转身道“爱恨颠毕竟是剧
毒,您坐这,我想为您把把脉。”
宴云笺便坐下来。
张道堂尴尬,没看宴云笺的眼睛,他很清楚对方明白,自己不是担心他身体,而且担心这个毒有没有复发的可能。
他脉象强劲,略有虚浮,也是近日来休息不足的缘故,丝毫不见病态之意。张道堂一边切脉,一边在心中思量原来少将军的脉也是他看的,这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爱恨颠一毒一解,就从来没留下痕迹,难道此毒便如此神奇还是真如姑娘所说,他张道堂就是医术不精
想到这里,张道堂微微一怔,旋即一身冷汗。
当日当日
他为少将军把脉,姑娘追问还有无其他,他回答没有,姑娘便说他医术浅薄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可能是吧,也许当时姑娘只觉少将军受伤深重,而自己说并无大碍,她不放心
总归不该是知道了什么
张道堂想的心惊胆战,偷偷看宴云笺一眼,见他从坐下起,便一直是那一副平静的表情,连眼睫都没颤过一次。
若他伤心大哭,歇斯底里,反倒还能提上一提,他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反而让他什么都不敢说了。
张道堂缩回手,斟酌道“自从在凌枫秋那里得知此事,我便翻看了高师父的记载,只不过他从医一道,对于毒经并不擅长,所以记载甚少。他的手书上记,此毒有很长的潜伏期,中毒之后与常人无异,只待时日催发孵化,便会”
便会怎样,也无需他宣之于口了。
“只是”
张道堂清清嗓子,声音越发低下去。
“只是什么”宴云笺慢慢开口。
张道堂犹豫。
宴云笺又问“只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话,那种怪异感就越重,不似活人,像皮囊包裹着血液与骨骼。不知哪一下轻轻一戳,会碎成一滩脆弱泡沫。
张道堂慢慢道“只是,按常理来讲,此毒无解,终其一生也就如此了。不知您是有何奇遇解了此毒以后还有无遗症,我便不得而知了。”
“嗯,多谢。”宴云笺轻轻点头。
屋中一时寂静,片刻后,宴云笺问“凌枫秋如何得知我中毒之事”
“这就太复杂了,”说起这个,张道堂语速才快了些,“当日也是巧的很,歪打正着终于明白凌枫秋的意思他是对您对姜家发生那些事有隐情要讲,只是他这般模样,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大急之下又会崩溃,所以只得慢慢来。他写在纸上的文字根本叫人看不出所以然,废了一张又一张。后来是范先生,拿着那些废纸推论研究,终于说出那毒的名字,凌枫秋拼命点头,我们这才知晓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宴云笺目光微转,向范怀仁的方向“辛苦您了。”
这四个字,简直通透太多的辛酸,要如何踏足这里,如何由人接纳,又如何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所奉之主绝非狼心狗肺之人。此间苦
楚,实在不能一言诉之。
范怀仁眼底微起水色,又大觉心痛aaadquo公子实在不必客气。aaardquo
想看栖风念写的我只想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第 107 章 风月同天二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正说着话,后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时屋中都安静下来。
元叔走进里屋,一眼便望见屋中多了两个人。
看见范怀仁,他只当是空气,目光越过他望向宴云笺,周身气压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为什么会进来。”
张道堂站起来“元叔”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宴云笺走向他。空荡荡的衣衫随之晃动“元叔”
元叔上前一步,两人距离极近,他右手一甩,一把银质的小刀弹出,往前一递,毫不犹豫在他小腹上捅了一刀。
宴云笺丝毫未躲,生生受了这一刀,一丝鲜血从唇角流出,他抬手抹掉。
范怀仁眉眼一沉“冯兄在下一直敬你是个硬汉,请你理智些,我家公子他老朽无法为其开脱,但看在他并非本心而是被人毒害的份上,请您手下留情。”
张道堂也道“元叔您这是做什么,您不都已经知道了少将军他是中了爱恨颠之毒吗”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避讳不避讳了,“爱恨颠是顺着伤口进入肌理的,并非口服能导致,这就证明那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凡人如何躲得过若不是为战受伤,也不会被人暗算于他了”
张道堂咽了咽口水,这件事说来说去,都是无奈“元叔,我不是求情或什么,我只是想说,此事谁摊上谁倒霉,如果少将军真是丧尽天良之人,此刻他也不会这般难受了”
元叔冷笑道“他难受么”
刀还插在宴云笺腹部,元叔的手因痛恨与苦楚不停颤抖,他死死握着刀,恨意驱使他拧转刀把。
利刃切肤,在伤口中转搅,拧动。
而除去方才擦掉唇角血迹那一下,宴云笺一直静静站立。
“如果他难受,他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这般好端端的模样,我竟不知是用了什么脸面。大错已经铸成,难道一句轻飘飘的同是受害者便可揭过真是好无辜啊”
“若真还有点感恩之心,有丝人性当立刻自裁谢罪才是”
范怀仁道“冯兄,公子之罪,在下不敢为其开脱一二。但下毒的元凶还活在当世,难道自己先死了,徒留歹人在世上快活那才是真的完全入套,遂了他人心愿。”
元叔沉默,将头侧向一边。
“元叔。”
宴云笺开口,嗓音沙哑,犹带血色,“您教训的是。捅我几刀,我甘愿受着。”
元叔看回他,唇角一抹冷笑“这会儿功夫做这番姿态又有何用。我不会再拿刀捅你了,免得再被人说你无辜受害,反倒是我苛责。”
宴云笺轻道“当然不是。”
元叔握一握拳,垂眸凝视那把插在他身上的刀。
这把刀还是他前年生辰,姜眠送他的礼物。削铁如泥,深得他喜欢,如今
切进宴云笺骨肉中,都像是弄脏了。
元叔一下拔出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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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抽刀,比刺入肌肤时更为痛楚,宴云笺却连一声闷哼也无。
张道堂看的倒吸一口凉气“袁叔,您别再”
“我知道。”
元叔手缩进袖口,用衣袖慢慢抹去刀背上的血迹,将这把刀重新变得光亮干净。
他看张道堂一眼“我不会把他杀了,也不会再伤他了。脏我的手。”
“宴云笺,你想让我捅你几刀是为了赎罪吗真是可笑,你是为了自己,你想着受我几刀,自己心里能好过些,是与不是我告诉你,你做梦难道我捅你一刀,你的罪孽就可以随之减轻丝毫”
宴云笺微微启唇“元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叫我元叔,不用跟我解释。”元叔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宴云笺不是这个意思,可他真正的深意,他也不愿意去深想,“你我之间,也只能如此了。范怀仁是你的人,站在你的立场,看得到你的委屈;可我十九岁就跟了将军,我看不见你的无辜。因为你所中之毒,我忍着没有下手杀你已是仁慈至极我没有办法,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宴云笺看着对面帮他打理成亲礼,笑吟吟问他各项摆设是否符合心意,他忙的忘记吃饭他便如老小孩般笑闹要端碗喂他的人当日笑语依稀,如今那眼中却只剩憎恨。
他轻声道“是。”
范怀仁不忍“冯兄,公子他并非真心”
元叔惨淡大笑“真心也好无意也罢,背叛与狠辣是事实,我不会原谅他手上沾的血。”他凝视宴云笺,“将军视你如子,夫人夫人她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公子将你当做兄弟,姑娘姑娘那可是你们大婚之日啊”
宴云笺静静受着。
若刀剑之痛,切于肌肤,能叫心解脱一些,那么言语之利,则蕴锋刃于无形皮囊完整,内里已碎。
“咳咳”
后面传来一阵低喘的咳嗽声,张道堂如梦初醒,连忙跑去“凌枫秋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凌枫秋跌跌撞撞坐起,拼命摇头,一条残肢向前伸着。
张道堂去接,他挥开,再伸手,他还是挥开。
宴云笺看见,走上前握住“凌枫秋,是我。”
凌枫秋手臂剧烈颤抖好半天,不停指着自己的心,扑起来双膝支在床板上弯腰,向宴云笺做出一个叩头的动作。
宴云笺没让他磕完,扶正他身子“别自责。我中毒和你无关。”
他声音很低,低的像一触即碎的泡沫。
凌枫秋垂头不停的摇,光秃秃的手臂夹住脑袋,浑身发抖。
宴云笺抓住他两只手臂,轻放下“不晚。”
张道堂不忍再看,别过头。
不晚吗
分明凌枫秋从一醒来,便有话要讲,只是表达不出罢了。明明知晓未来的惨剧,却无法示警,得
知事实既成,于他,于所有人又是何等打击。
凌枫秋因宴云笺稳静的声线而渐渐地缓和,手臂滑落,刚好扫过宴云笺血湿的衣料。
他微微一怔,沾血的手臂举起,另一条手臂急急指着这方向,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宴云笺道“无碍的。”
凌枫秋手臂缓缓回落,顿在半空,忽然又抬起,动作急迫许多。对着宴云笺先指指自己的头,紧接着是双眼,而后摸一摸耳朵,最后横在自己心口上。
这一套动作做了两遍,宴云笺忽然抓住凌枫秋“害你之人便是给我下毒之人,对么”
凌枫秋浑身一颤。
下一瞬,他大力点头,旋即幅度渐低,又拼命摇头。
不知究竟是什么事,他不停捶打自己,整个人渐渐崩溃,再度神思混乱。
“好了,好了,”张道堂双手一起按住凌枫秋肩膀,回头看宴云笺,他还是方才那副问话的神态姿势,“凌枫秋极其脆弱,越是逼迫,他越会崩溃,您有此一问,已经取得相当进展,不要逼他。”
宴云笺没有再追,复又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中,范怀仁上前担忧道“公子,你身上的伤去包扎一下吧。”
宴云笺摇头,只说“我回去了。”
他慢慢向外走,像是什么也没入眼一般,偏破的屋中起了穿堂风,浮起他碎发。
这京城的风比东南冷多了,比曾经他在深宫的那十年还要阴寒。
元叔看着宴云笺苍凉背影,一言不发跟上去,范怀仁连忙伸手拦住“冯兄。”
“怎么”
“冯兄,在下恳请您放过公子这一次,”范怀仁低下头,“说句不该说的,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公子既已解了毒,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一连说了三个绝对。
元叔漠声道“我与他相处五年,你与他相认多久你凭什么说自己了解他。”
“从见了他到现在,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范怀仁闭了闭眼睛“我倒是希望,他能痛哭出来。”
他是乌昭和族啊。
不知是以怎样的意志坚持着,若非肩上还有未完的责任,活着,岂不比死更难。
“他死了,谁来为姜大人昭雪”
元叔目光一顿,慢慢转头,深深望着范怀仁。
“难道冯兄忍心让姜大人永远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污迹,千年之后还在遭人唾骂吗”
纵使不愿承认,却也清楚,这一局若想翻盘,只有宴云笺此刻的权倾朝野才能做到。
元叔说“我说了不会再伤他,那就是不会。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别再跟来了。”
宴云笺听见脚步声,驻足转身,面容平静凝望元叔走近,甚至还对他露出了一丝淡的快看不见的笑。
元叔冷硬的心刺了
一下。
忽然就理解了方才范怀仁那句那句“我倒是想让他痛哭出来”。
原来笑竟比哭还叫人不寒而栗,如一抹随时会散去的轻烟,他就像无数碎片囫囵拼凑出的一个人。
心中痛恨不减,却亦禁不住眼眶一热,元叔压下情绪,声音毫无起伏的冷“你最后在哪杀了将军一家可还还留下了遗体”
“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了你别装傻”
喝完这一句,元叔的眼睛红了“若朝堂上任何一人发现我们的行动,必定会报给狗皇帝以谋大功一件,能做到秘而不宣的,除了你,还有谁”
宴云笺反应过来,声线都抖了“元叔您您当时将、将义父他们救出来了”
元叔将信将疑“你不知晓”
宴云笺不断摇头“真的不知,不是我做的,我以为他们死在了刑场”
元叔看了他很久。
恨不假,但他对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宴云笺,并非一字不信“换囚为尸的行动,你不知道”
宴云笺眼眶骤红,机械摇头。
短暂的沉默后,元叔道“行刑那日暴雨,观刑之人本就极少,又因视线受阻,给了行动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寻了三个样貌身形与将军一家相似的尸体换去了刑场,而他们被救了下来姑娘手里有一块死士令,你知道么。”
像猝不及防的一支利剑贯穿心口,宴云笺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这一节,他知道。
“若非你的歹毒手段,姑娘本该和将军一家一起被我们救出”元叔目色怨毒,“但就算如此,也是无用,在转移过程中,将军他们被人劫走,对方武功之强,我们根本无法匹敌。”
宴云笺心脏愈发绞疼“会不会义父他们还没有死”
元叔安静许久,侧过头。
“把人劫走,要么为生,要么为死。若将军他们还活着,为何连个平安也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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