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据说黄昏时分,是逢魔时刻。
宴云笺从辛狱司出来,看见天边斜阳,想起儿时母亲与他讲的种种乌族传言。
夕阳铺开一大片血染的晚霞,他莫名隐隐不安,心底长出枯草一般的荒芜,渐渐蔓延至全身血液。
在冷风中沉默伫立许久,宴云笺带着公孙忠肃的亲笔供罪书返回宫城。
刚踏入宫门,便听说内宫有人行刺,凶手已伏诛,竟是武义侯独子薛琰。
宴云笺拧眉“人现在关押在何处”
尹统领低声道“末将暂且将他押在瑝武殿内,皇上还在欣昭仪娘娘宫里,大约要等会才来。”
这话不对。宴云笺不关心皇帝什么时候来“为何羁押在瑝武殿,还有什么事难道薛琰在内宫伤了人”
“是,人犯逃命时正撞上成公公,一时丧心病狂”
宴云笺心中一震,脸色陡然沉下来。
尹统领见了,立刻跪下“大人息怒”
“你亲率禁军一百人,竟拿不住一个薛琰,让他在内宫行凶”宴云笺音线沉,面含怒意极其迫人。
甚少有人见过他动怒情态,尹统领战战兢兢“是都是末将失职,末将大意,万万没想到宣贵嫔竟敢堵上荣宠性命私纵人犯逃跑大人现下那薛琰状若疯癫,胡言乱语”
话没说完,宴云笺道“胡言乱语,就割去他的舌头。叫他安静。”
“是。”
“看好人。日后我亲自审判。”
成复被安排在一处偏殿,只有一个极年轻的太医看诊。他再是尊贵,也不过一个伺候人的太监,能来一个小太医,已是天大的面子。
宴云笺进来便被满屋的血腥气包裹,心不由愈发沉坠这样大的血腥气,必定受了重伤。
掀开帘帐,小太医吓了一跳,不敢多看宴云笺划伤的脸颊,跪地拜首“见过大将军。”
宴云笺没回答他,一双暗金眼眸静沉,视线一动不动望着床上成了一个血人的成复。
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在流血,血洞皆覆在衣衫之下,唯有颈边致命伤口,叫人看的清清楚楚。
宴云笺好半天才找到声音,极力克制,却也有失端重“人还能救得回么”
太医跪地低声“怕是不行了。”
“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找来。”
“将军”
“还不快去”宴云笺喝道。
小太医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慌里慌张地往出跑。
他一走开,屋中就只剩宴云笺和成复二人。
室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鲜血润摩衣料的细微声响。
“你怎能如此不知避讳”
成复目光下撇,一息尚存断断续续“你来看我做什么、把太医都叫来岂不、惹人注目倒是给、给赵
时瓒开罪你的机会”
宴云笺跪在成复榻边,一手抓着他“不会。他早已奈何不了我了,”他目光寸寸划过成复满身的血,“你别想这些了,少说话,留些力气。”
他的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进成复体内,却如石沉入海,再无回音。
的确是不行了。
“你、你的脸”成复极力眯眼,好不容易看清,宴云笺的脸庞竟有那么长且深的损伤,“你的脸怎么会这样是谁、是谁干的”
“是我活该。”
成复闭目摇头,“乌族人怎么能损毁容貌,你这样,以后”
宴云笺眼眶微红“现下不说这些了,你忍一忍,太医很快就来了。”
成复摇头“太医来、怎么样呢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撑着一口气、不死就是在等你阿笺,正好眼下没有人,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罢。”
他喘一口气,“你还、还认我是你哥么”
宴云笺心如刀绞,声轻似气“哥,我如何会不认你”
“是我不好,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
他将手按在成复不断流血的脖颈边,妄图阻止他失血丧命的脚步。
成复费力地抬手,摸到宴云笺空缺的食指,颤抖着摸索,半晌闭眼。
一声长叹,眼泪从眼角默默滑落。
“你这是何苦何苦啊我总觉得我了解你,你仁义正直,可我到现在却觉看不透你,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姜重山一家”
宴云笺垂眸看去,他和成复的手挨在一块,皆是食指空空,残损破败。
“我原本想着你给父祖蒙羞,你辜负了自己身体里流的尊贵的血,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这背恩负义之徒”
成复闭一闭眼,缓口气,“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嫉妒你恨你,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很骄傲。”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他心中,活着的目的只有复国,为了复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更罔论旁人。
污泥里出来的人,最终一身骨架变得泥泞不堪,可观之自己的亲弟弟,却一身清净,不染尘埃。他就像是年幼印象中书本里所描摹的乌昭神明,正直,善良,勇敢。
疯狂嫉妒着他,又因有他而觉复国有望,不堕声名。
成复喘息着“可后来你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自认自己已算是不堪,可你竟成了披着人皮的恶鬼,我真的是真的是”
他手劲不大,却抖的厉害“我犯过错,杀过无辜,愧对于恩人,甚至辜负了挚爱。我已经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如果连你、连你都不能承此遗志,我们乌昭和族,即便一息尚存又有何意义”
宴云笺眼睛红的可怕,空着的那只手攥紧成复的手“哥,是我愚蠢自负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你告诉我,你断了指,可是后悔曾经做下的事了”
宴云笺长睫微颤,一行清泪从眼眶滑落。
恶行已犯,他无颜解释,去为自己脱罪。
所以他只哽咽轻声“痛悔不已。”
成复叹气,缓缓摸着他残损的指根“不说了,这些都不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宴云笺再多的不理解、再多的失望怨恨,在此刻,在他生命只剩下须臾之时,他才发现那些都如同一两轻烟,不待细思,就那么随风吹散了。
他的弟弟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好,剥去这一切外壳,他只是他弟弟而已。
不舍得,也不放心。
“阿笺,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成复将宴云笺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其实我也痛悔过很多次,只是那些悔,每每见了你,却总说不出口。我总是想起总是想起你十七岁那年走出宫去的情形。”
出宫之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一晚,他只是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阿笺了,他将一个人留在这深宫中。
害怕和思念在那时便已席卷。
“我不是一个好大哥,人人都说长兄如父我却从来都没有尽过当哥哥的责任,你出宫前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很后悔,其实我应该告诉你,应该告诉你”
阿笺,出去了,就去过安稳太平的日子吧。
去潇洒恣意的过一生吧。
不要回来,也忘记背负的重担,像个平凡普通人那样,幸福的生活吧。
那些话,当时没有说。
眼见路越走越长,回头遥望,到此刻,却已经不适合再说出口了。
宴云笺泪水夺眶而出“哥,那时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若没有你,我离开母亲,怎么能在这里活到十七岁”
成复喘息声渐重,气息却愈发薄弱。
泪水从眼尾流下,打湿鬓发,徒留一片湿凉。
他们兄弟二人,为何到了这种境地,才剖开肝肠,探出互相挂念的真心来。
“我要不行了阿笺,”到这个时候,惊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已经来不及了,“阿笺,你过来,我要跟你交代”
宴云笺忍泪附耳。
“我有三个遗愿,阿笺,一定要帮我完成”
成复一边说着,探手入怀,颤颤巍巍拿出一个碧玉簪子和一块翠玉“第一个就是这枚簪子,是阿锦送给姜姑娘的礼物。”提起赵锦,他露出些许笑意,“你看这玉,阿锦与姜姑娘共有一对,阿锦的玉已碎,这枚玉是姜姑娘的,我觉着,她是不是没有死只可惜这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了,无论姜姑娘生死与否,你务必将此玉簪带给她”
成复已经气息渐弱,快语不成句“阿锦有一句话要转告姜姑娘,只是她最后没有说出来,我也不知她们小姐妹之间要说什么。你只将簪子带到,告诉她,阿锦有话与她说,她应当应当会明白吧”
宴云笺眼含热泪,暗金眼眸在潋滟水色朦胧下战栗。
他手掌哆嗦,收了簪子。
“第二件事你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你是大昭的皇子,生来尊贵,你合该过最好的日子等见到乌昭神明,我自会、自会跟他们说你的辛苦所以你要放过自己”
“你一向愈伤极快,好好医治你的脸,你长得最像、最像爹爹,别辜负了要珍惜”
宴云笺热泪滚滚而下,痛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回答啊。”
“是,哥,我听见了。”
成复见他这样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大口呼吸
“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是关于我自己、我自己”
他鲜血不断,喘息声更大,望着宴云笺,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在说话。
却像是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哥哥”宴云笺抱紧他,凑近却只听见他如同残风的奄奄气息。
“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哥”
成复瞳孔渐渐放大,嘴唇的颤抖也变得细微,终于眼皮一沉,歪头闭上了眼睛。
他身体渐渐发沉,再无任何鼻息,而显得异常安静。
他再也不会说话了。
“哥”
“哥”
被叫做哥的人却安静沉默,连最细微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宴云笺喃喃,“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是我活该,自作自受。如今你你也要丢下我了。”
他亲手葬送了义父一家。
害死自己心爱的妻子。
此刻,连嫡亲的大哥也失去了。
“都是我不好,”宴云笺额头抵在成复冰冷的手背“早知如此,我真该早些去死。每一个和我有关系、待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原来是我的缘故,是我把你们害了。你如此,阿眠如此,姜家如此,父母亦然。”
成复安静,如同默认。
宴云笺慢慢将他放下。
望着成复尸体许久,他缓慢地,一点点弯腰,额头磕在床榻边沿地上。
须臾,身躯渐渐颤抖,喉咙里发出似野兽一般破碎不堪的呜咽。
半柱香后,一群太医匆匆赶到进门,却看见辅国大将军呆呆跪坐在床榻边,额前碎发凌乱,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断气了。
太医院院判上前一步试探道“将军”
宴云笺唇微动,低低吐出两字“出去。”
有人还想说话,太医院院判一个眼风过去。他拱手弯腰,一面示意太医们,一言不发倒退几步,直至退出门去。
宴云笺双眸微动,一行清泪蜿蜒而下,他侧头向窗外。
方才还是黄昏,夕阳一线,血染天边。此刻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下。
太阳西沉,还有东升时刻。
他的心,再不会有亮起时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