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荆无命的剑影已又和雄娘子的剑影交织在了一起。
罗敷的那一鞭,并算不得太重,只能算得上是皮外伤而已,并不至于让他战斗力下降,但方才他那一着,却已经伤不到荆无命了。
这少年进步的速度简直可怕,同样的招式,根本没法子在他身上使用第二回
可是,即便他又能将这小畜生逼入绝境又怎么样他身边站着的那女人那女人她简直就不是人她简直就是魔鬼
曾几何时,也有许多女子,怒斥过雄娘子不是人,那时,他的心头只有自得的情绪。
现在,换他在心底怒骂别的女人是魔鬼了。
雄娘子不想再拼命了他保持在一种能和荆无命打平,但又不至于将这小畜生逼入绝境、让他狠狠挨鞭子的程度。
罗敷冷笑了一声,掂了掂手里的长鞭,疾风骤雨般的三四鞭,就抽在了雄娘子的身上,这几鞭子裹上了内劲,力道不小,把他抽得血肉模糊、鲜血四溅,倒在地上痛呼起来。
她随手把鞭子扔给了十三幺,淡淡道“给我打,抽他三十鞭。”
又朝荆无命招招手,道“小荆,过来喝茶吃点心。”
荆无命看都没看雄娘子一眼,抱着剑跑过来了,十三幺掂了掂鞭子,瞧着倒在地上的雄娘子,白净秀气的脸庞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然后扬起鞭子,重重打他
院子里登时就充满了皮开肉绽的可怕声音。
荆无命的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坐在台阶上喝了一杯莲心茶,又很自觉主动的跑去洗澡,快速地把自己搓洗干净后,他又跑出来,坐在罗敷身边吃青团。
清明前后,正是吃青团的日子,糯米团里拌上艾草汁,里头的馅料是豆沙的,吃起来甜而有青草的清香。
少年对青草的青香不是很感冒罗敷觉得他以前说不定直接空口吃过草,但是他很喜欢甜的,很爱吃猪油黑芝麻馅和赤豆沙馅儿的东西。
他也不肯坐在别处,就要坐在罗敷的那张躺椅上,躺椅很大,躺一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完全不成问题,更何况,小荆他只是坐在一角而已,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青团吃。
如果无视院子正中、被打得像一条死狗一样的雄娘子的话,这一幕应当是很温馨的。
黄鲁直的脸都在发抖,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黄鲁直嘶声道“即便他十恶不赦,姑娘也不该这样对他”
他不直接扑上去救雄娘子,是因为罗敷早就把他的点住了,他连哑穴都是刚刚冲开的,所以现在才开始说话。
罗敷饶有兴趣地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黄鲁直厉声道“罗姑娘这样做事,与那石观音、原随云之流的人有什么区别”
罗敷悠然地道“有没有区别都不要紧,黄老先生若是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生气,那就实在错得太离谱啦不过,我还是
要说一句,我觉得我这主意实在好得很,这样死有余辜的人,我还能给他找到价值所在,起码,我比你说的那两人,要更懂废物利用。你觉得呢”
黄鲁直愕然
他用盯着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罗敷,罗敷在他的目光之下平静而自得,甚至还伸手帮那个小小的少年理了理额角的碎发,又嗔道“头发也不弄干就直接跑出来了”
小少年点了点头,面上仍是全无表情,但瞧着她的双眼却湿漉漉的这大概是因为他刚刚洗过澡吧。
黄鲁直沉默着。
他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很邪门,他用他的剑在雄娘子身上划出血口子的时候,呼吸声分明就变得急促了,他享受这种折磨猎物的感觉非常新奇地在雄娘子身上探索着自己的喜好。
而罗敷
这美丽若神妃仙子一般的年轻女子,她对折磨人没有兴趣,她令她的属下去抽打雄娘子,却一点儿也不关注,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异常,就好像这只是一件非常正常、无需过多关注的事情。
黄鲁直一时语塞,全然不能判断,到底是这少年更邪门一点,还是罗敷更邪门一点。
半晌,他才道“他犯了错,自有官府去管,姑娘何必动用私刑。”
罗敷“”
罗敷莫名其妙地说“你说认真的么”
黄鲁直不说话了。
他方才那话一出来,就发觉自己放了个狗屁江湖人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居然有一天说不要动用私刑他黄鲁直也是名剑客,剑客之名都是靠饮血而来,他难道没杀过横行江湖的大盗土匪么他和罗敷的行为有区别么
潜意识里,黄鲁直觉得是有区别的,但他是个老实人,老实人的一大特点就是脑子没那么灵动,很多事情想不清楚。
罗敷道“黄老先生,我罗敷做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雄娘子这种人,死一千次都不嫌多,你的脑子虽然有问题,但我也承认你不该死,我放你走,你走吧。”
黄鲁直怔住。
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吧如果你真的要杀他,我的确没法子、也没理由阻止你,只是他是我的朋友,朋友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罗敷瞧了他一眼。
这颀长清瘦的老人生了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这说明他的内心的确澄明、也的确很坚守自己的原则他坚定地认为雄娘子早就改好了,他永远信任他的朋友。
罗敷淡淡道“那是你的事,你死不死,不能影响我的决定,我可以告诉你,他死定了”
黄鲁直长叹一声。
他道“老朋友我没法子救你,只能选择同你一起死”
说罢,长剑出鞘,声若龙吟,黄鲁直二话不说,反手一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鲜血如箭一般迸出,他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死了
雄娘子的眼泪如泉般涌出,喉中发出模糊而阻塞的痛哭
他没法子去劝说黄鲁直不要死因为他的哑穴也被点了,而且他自己根本就解不开
雄娘子跪在地上,哭声凄苦,好似鬼在嚎。
罗敷道“十三。”
十三幺从屋顶上跳下来主人▂”
罗敷道“把他关到笼子里去对了,先洗洗再关,点了睡穴,不要让他再鬼叫了。”
十三幺道“是”
十三幺应声而去。
罗敷又道“八寸心。”
八寸心悄无声息地出现,沉声道“主人。”
罗敷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给他,道“去吧,给黄鲁直置办棺材买个好棺材吧。”
八寸心道“是。”
罗敷停顿了一下,又嘱咐道“也不用太好,一般般就行了,咱们不在他身上浪费很多钱,记住了么”
八寸心的眼睛里流过一丝笑意,道“明白的,主人。”
罗敷道“去吧。”
八寸心拖着黄鲁直的尸体走了。
雄娘子唯一可以依靠的朋友选择自裁,他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又变得极其渺茫了。
一开始,雄娘子的打算其实是让黄鲁直逃出去,然后去神水宫求救,只要能说动水母阴姬出山,他就有救了。
他本以为,这计划的难点在于如何暗中告知黄鲁直他的意思、以及成功让水母阴姬出山却没想到,计划的难点居然在黄鲁直那不会转弯的脑回路以及说死就死的决绝
黄鲁直自杀后,雄娘子似乎已经认命了。
他不再耍小心思,在面对荆无命时,并不敢再消极应战,也不会试图一招杀他,十分的有分寸。罗敷的鞭子很快就没了用武之地,她突然发现,这雄娘子想要讨好人的时候,真是比谁都要周到,比谁都要惹人喜欢。
被罗敷圈禁的第五天,雄娘子获得了说话的权利。
他却并没有痛骂罗敷不是人、也没有哀求罗敷放他走,他的哑穴被解开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指点荆无命的武功指点的还非常到位,无丝毫藏私之处。
罗敷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被罗敷圈禁的第十天,雄娘子提出了他的第一个请求。
他请求罗敷让他好好的洗个澡。
这十天来,他晚上被关在精钢制成的铁笼子里,白天被放出来与荆无命对招,对过招后,十三幺会用冷水从他头顶冲下,将他身上的汗水冲去。
但这样的冲法,显然不能将人弄干净,他身上已隐隐约约带上了一点不好的气味。
雄娘子苦笑着说“我若是浑身散发恶臭,姑娘又怎么好叫小少爷同我对招呢姑娘又怎么方便在一旁观看呢千万莫要为难自己的鼻子。”
他的话语之间,丝毫没有半分怨怼,且处处都是在为罗敷考虑。
罗敷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黄鲁直被我逼死,你竟不想杀我”
雄娘子呆呆木木的脸上全无表情因
为这是一张做的很精细的面具。
他沉默了良久,黯然地道他heihei他太想不开,我不值得他那样做,姑娘也没有要他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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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话说的。
罗敷微微一笑,道“好,你就去洗吧,不过,你可别想着逃跑。”
雄娘子苦笑道“我连藏在头发里的迷药都被姑娘搜出来了,哪里还能跑”
他被圈禁的第一天,就被一个叫九丈萧的黑衣人从上到下细细检查了一遍,连牙齿和后面都没放过,面具从脸上被揭下来、又被那简直没心的东西重新粘在他脸上,藏东西他连一根针都藏不了
罗敷挥了挥手,十三幺带着雄娘子走了。
十三幺在雄娘子面前那可真不算什么,不过罗敷也不在乎,莫要忘了,她还有「可攻略人物」中的状态栏,雄娘子要是想逃跑,她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顺便一说,荆无命现在的状态是「舒服得眯眼睛」。
他的长发散下来,罗敷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五指帮他梳理头发,她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摁在他头皮上的时候,少年的瞳孔就不自觉地放大看起来完全是一副要化掉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雄娘子洗完澡出来了,十三幺一副如遭雷击的恍惚表情。
因为雄娘子把他的面具给摘掉了。
洗澡要把面具摘掉,这很符合常理吧
罗敷抬眸去望,就瞧见了一个美男子朝她走来。
这美男子的眉梢眼角已有了许多的皱纹,他的年纪并不年轻,如今起码四十多岁了,然而,他的容貌的确可称得上绝色。
这天底下绝没有任何男人能有他这样秀美、这样灵动、一颦一笑之间,都充满了雌雄莫辨的魅力,而那些皱纹,居然又为他增添了一些成熟的风韵。
他摘掉了面具之后,连带着身上那一股平凡的气质也一并摘掉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风采。
英俊的男人有许多,可美丽的男人却很少,可以称得上是妖孽的美丽男人更少。
罗敷瞧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
荆无命本来正眯着眼睛,瞧见了雄娘子后,他以极小的幅度歪了歪头,眼睛一下子睁圆了,看看雄娘子、再看看罗敷,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他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本领叫做易容。
雄娘子的面上没有带上笑容,他看起来仍有些凄苦,但他的心中有没有因为少年傻乎乎的表情和动作而感到自得呢这就不能为外人所知了。
罗敷心如铁石地道“好了,洗完了,回你的笼子里去吧。”
雄娘子恭顺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雄娘子再也没有戴过面具,一直用本来的面目示人。他生得美丽,态度又好,罗敷不禁止别人和他说话聊天,他居然也能同十三幺说上几句话。
他还承担了院子里洒扫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雄娘子很懂事,只承担这样不令人猜忌的活计,厨房他是
一步也不肯靠近的,连带着从厨房里出来,负责送饭的丫头,他也绝不搭一句话。
罗敷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他,甚至有一天下大雨,她没让雄娘子在大雨中淋着,而是把他挪到了柴房里去,那天之后,他就获得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投桃报李,雄娘子对荆无命也愈发地尽心起来,荆无命进步神速,大约半个月后,雄娘子在对招时就感到了十分吃力,再过十天,他就不是感到吃力、而是感到惊险了。
罗敷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二人对招。
三十招过后,二人身形交错而过,荆无命长剑反向后撩,在雄娘子右手手臂内侧,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雄娘子的经验,老实说,有些能用,有些不能用,他那成体系的剑法套路,是荆无命嗤之以鼻的。
罗敷抓来雄娘子给他喂招,是看中了雄娘子于招式上的老道经验,荆无命试探着亮出爪子,根据自己的本能抓着这个老鼠玩具玩个不停,只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琢磨出了最适合他的剑法。
奇、诡、无论任何角度都能出剑,稳定、耐心、他天生的那种捕猎的恶趣味令他并不追求一击毙命,而是追求着放血的过程。
有没有缺点呢有的。
缺点就在于,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玩的。他应该去仔细地去观察,什么人可以这样被玩死、什么人应该被一击毙命,面对不同的对手,他应当如何去采用不同的策略获得胜利。
不过,这是他的下一课。
现在这一课,他已完美的学成了。
雄娘子没有用了。
罗敷淡淡地看了一眼雄娘子,对荆无命说“小荆,今天就到这里吧。”
荆无命乖乖点头,抱着剑跑向她。
罗敷又道雄娘子heihei你嘛,去洗澡吧。”
雄娘子心头一震,意识到了什么,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当天晚上,荆无命去洗澡的时候,罗敷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星星。
雄娘子捧着毯子,自回廊的尽头出现了。
罗敷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雄娘子道“放心,毯子里绝没有毒针。”
罗敷懒洋洋道“你就算真的弄出了毒针,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雄娘子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心智坚定、手段强硬的女孩子你实在是我见过的女孩中最特别的一个。”
罗敷不接茬,冷淡地道“那是因为你见得少了。”
雄娘子默然半晌,道“或许吧,但我的确只见过你一个,对我来说,你是最特别的。”
罗敷似笑非笑道“黄鲁直致死都认为你已经改好了,我真好奇,如果他没有死,瞧见你现在这样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雄娘子的表情僵了僵,半晌,才道“我我永远都是个坏种,所以,我决不能害了你。”
罗敷“噗嗤”一声就笑了。
她并不接话,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雄娘子,他认为这是一种态度上的松动。
雄娘子的话匣子打开了,说起了他的女儿司徒静,他模糊了司徒静和水母阴姬的身份,只说孩子的母亲严厉禁止他见女儿,一年只给他一次见面的机会,这二十年来,他都没有参与小静的成长,每天做梦都能梦见女儿云云,饱受苦楚云云。
说到动情处,眼泪涟涟。
罗敷神色淡淡的。
她突然说“我发现了一件事。”
雄娘子道“什么事”
罗敷笑道“我发现,一个男人要勾引女人,手段一般有二,一是告诉这女人她在男人心中和别人是不同的;二嘛,就是要哭诉自己的不幸,激起女人的同情与爱怜之心。”
雄娘子的表情僵住了。
半晌,他幽幽叹道“你你说得很对,但我的确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他的表情如泣如诉、再加上妖孽般的容颜,在月色下,美的如同月神下凡一般。
罗敷的眼波好像也变得温柔了。
她轻轻柔柔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一句话”
雄娘子叹道“老实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但你是个活泼的姑娘,说过的话实在不少。”
罗敷笑道“其实也不难猜,就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那一句罢了算了,你想不起来,我来提醒你。”
“我说过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决定,黄鲁直不行,你雄娘子也不行,我说要要你死,你就得乖乖给我死”
她冷冷道“小荆,是时候了,你想怎么玩都行,直接给我活剖了他”
在她身后的房门里,一直躲在阴影里偷看偷听的苍白少年慢慢走了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