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奇异而独特,嘶哑而短促,不似从人类的咽喉中发出,倒像是什么阴暗爬行的蛇类动物,嘶嘶地吐着红信子。
他一说话,徐记酒家的门口就没人说话了。
不只是张老娘,连徐玉老板的声音也卡住了。
徐玉应声望去
只见那人身量修长、一身黑衣,上衣的料子放的不够,下摆连膝盖都遮不住,这样的衣裳通常被称为“短衣”,“短衣帮的”一般都是在城中做些力气活儿的穷苦人。
但这人却绝说不上是穷苦。
他很奇怪,衣服的料子普普通通,腰间也随便用一根宽布条勒住,足上的官靴却是青缎粉面,他垂在腰间的手十分苍白,手腕上却挂着一串极其艳丽的红绳金铃铛与他的皮肤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但徐玉却没听见铃铛的响动声。
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
这是个江湖客,武功还不低他或许是在用自己的内力控制铃铛不要响
徐玉这样想到。
江湖客为什么要出声帮她他们之前见过么这个人曾经在店里买过酒么
一瞬间,徐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种可能性,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瞧了这黑衣人一眼,黑衣人斗笠下的眼睛却对她视若无睹,只是冷冷地钉在了张老娘的背上,一阵阴风忽然吹来,这人站在这里的一瞬间,原本普照的夕阳似乎也变得阴惨惨的了。
张老娘抖如糠筛。
她没怎么见过江湖人,但一种为人所最本能的恐惧,却已因为此人而激起,她原本想要就地一坐,拍着大腿嚎起来,现在却不敢了,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敢这么做,他就敢杀人
其实她错了,即便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荆无命也不会杀了她的,他只会轻轻地削掉她的舌头,让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大七岁”怎么怎么的话。
他冷冷地盯着张老娘。
张老娘心生急智,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地,表演了一个当场昏厥。
徐玉“”
荆无命一动不动,盯着地上死鱼般的张老娘看。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连徐玉也开始觉得站立难安,看出这黑衣人根本就不正常、开始后怕的时候张秀才终于慢吞吞地来了。
他来了,但是畏惧于荆无命周身那可怕的威压,他竟然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来。
徐玉“”
徐玉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个没卵子的贱东西,还不快把你的泼老娘领走别死老娘家门口,滚以后你来一次,老娘打一次,老娘打到你县学门口去”
张秀才煞白的脸“腾”的一下子,红得和虾子似的。
他没法子,硬着头皮上前去扶自己的老娘,荆无命阴沉地盯着这母子倆,盯得张秀才也很想表演一个就地昏厥,徐玉却恶狠狠地瞪着他
只要他敢昏,她就敢立刻殴打他
张秀才颤颤巍巍地背着他老娘走了,荆无命目光一直盯着那母子俩,好似一杆标枪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把徐记酒家变成了一个大冰窖,路过的人都绕道走,生怕被他给冻出风寒病来。
徐玉“”
徐玉忍受着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勉强笑了一笑,道“这位侠士,多谢仗义出言,如若不嫌,请进来吃杯酒再走吧。”
荆无命根本没听。
七年过去,他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仍然很像一个半坏不坏的人工智能,只对特定的关键词有反应。刚才这里吵得火热,不知多少人像呆头鹅一样、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荆无命却完全没反应,甚至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的关键词就是“大七岁”,听见张老娘的那一句骂,他一下子就回神了,像一只被踩中尾巴惊得跳起来的猫一样开始发疯。
他发疯的样子也很诡异。
荆无命对徐玉的话置若罔闻,抬脚便走,留给徐玉一个冷而笔直的背影。
徐玉“”
徐玉挠头。
她这是碰上了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好心侠客了么但是怎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不过算了,经过此事,张老娘和张秀才大概不会再出现烦她了,这样就很好了。
徐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转身一撩门帘,脚步轻快地回店里去了。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垂在腰侧的手忍不住痉挛了一下,牵动了手腕上艳丽的红绳。
细细的编织红绳上,挂着七个各异的金锞子,有小猫爪形状的、也有小梅花形状的,一个半两,穿在红绳上,又有金银铃铛各一,他的手轻轻一颤,铃铛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荆无命的步子微微一顿。
荆无命,年岁不大,今年不过十九岁,但他成名却已有六年,早在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因为虐杀了黄河一带有名的大盗“碧血双蛇”而出名。
更为出名的,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玉面罗刹女”罗敷。
传闻中,罗敷仙姿玉色、富可敌国、手下有十二剑客,手上的功夫也硬得很,八年前横空出世,不知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据说,连那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也是死在她的手里的。
荆无命是她捡来的孤儿,也是她座下最忠诚的鹰犬。
至少,表面看上去是如此。
荆无命转身,进了一家客栈,扔了一锭银子,开了一间上房。
他是出去做事的,现在事已完了,他正往姑苏而去。今日已近黄昏,出了这座城,方圆几百里再无城镇,不住在这里,他就要露宿荒野了。
荆无命进了屋子,又叫了洗澡水,把斗笠摘下后,他又慢慢地脱起了衣裳。
阳春三月,却仍是春寒料峭,荆无命却仗着自己身子骨好,衣裳穿的很是单薄,连层中衣都没有,脱了外衣后,就是一
层薄薄的白色里衣,里衣却被体温蒸得很热。他慢慢地进了浴桶,把自己半张脸都埋在了水里,漆黑的头发如活蛇般漂浮在水面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却好似某种藏在水下,正亟待捕猎的肉食动物。
半晌,他慢慢地直起了腰,靠在了浴桶之上,水蛇般的长发贴在了他苍白的胸膛之上,氤氲白雾明明会给人一种温暖而潮湿的感觉,但到了他这里,却不知为何,只会让人觉得很冷、很阴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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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双眸垂下来,盯住了他右腕上的那条红绳铃铛。
金猫爪、金梅花,都是姐姐给的压岁钱。
从十三岁开始,姐姐每年都会在过年的时候给他满满一个荷包的金银锞子,都做成了这样极富巧思的模样。他一个个的攒着,根本不舍得花掉,又从她手里拿到了她的发带,编制成了细细的红绳,将她的金锞子、和她用过的铃铛一起,挂在他的手腕上。
铃铛
荆无命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出现了她,躺在美人榻上的姐姐。
她习惯侧卧着睡,醒来之时,半面雪颊上印出了一朵微红的皮肉牡丹。
她伏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话本子翻得哗啦啦响,身边小桌上放着融了蜂蜜的冰凉乌梅饮,她不愿穿鞋,赤着脚蜷在美人榻上,脚趾上的艳色蔻丹与她脚腕上的红绳金铃铛交相辉映,她绷起身子,懒懒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金铃铛颤动着发出脆响。
荆无命的一只手忽然攥住了浴桶的边缘,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挂在他手上的那两个金银铃铛阵阵颤动着,像是无数小小的快乐在摇颤,又好像一根鞭子重重抽在他身上一样,令他忽然扭曲地痉挛起来。
荆无命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半晌,又缓缓地扩散,变成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毫无焦距、空洞、虚无而妖异。
他就这样靠在浴桶之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好似连洗澡水都已完全冷透了的时候,荆无命才缓缓站了起来,头发湿淋淋的,他也不管,就这样,半坏不坏一样,漠然地反手拿起了自己的剑。
剑就靠立在浴桶旁边。
剑,就是剑客的生命,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会把剑放在自己一只手可以捞到的位置之内。
荆无命左手持剑,右手握住剑鞘,长剑出鞘,森寒青光照亮了他绝无半点表情的脸,砭人肌骨的剑气,也已令他睫毛上坠着的一颗水珠不断地颤动,最终沉重地落下,在水面上泛起一点轻不可见的涟漪。
他要动手吗
他这是要像谁动手呢
这里除了他自己,分明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门外也没有不速之客、窗外也没有伸进来什么吹迷香的竹筒,屋顶上也没有人去把瓦片挪开他要对谁出手
荆无命反手给了自己一剑
一道血口子忽然自他身上被划开,触目惊心的血线瞬间浮现出来,令他苍白而精悍的身躯之上,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凄艳美感仔细瞧一瞧,就能发现,他的腰腹
、胸膛之上,纵横交错着很多这样的伤口,有些已经好了,变成了淡色的疤痕、有些却还新鲜着,稍微一动就会崩裂。
这些伤口竟然全都是他自己划的
难道他喜欢痛苦、喜欢血淋淋的折磨
荆无命的脸上全无表情,冷如冰雪、硬如岩石,他反手收剑,把剑“当哐”一声扔在了床榻上,自己随手拿起一条大汗巾擦头发,擦到半干就扔了汗巾,就这样上了榻,下意识地抱住了剑。
剑heihei是姐姐为他求的。
剑heihei
她也握过这柄剑,用那只很温柔的手,她的手拍过他的头,帮他擦干过头发、也挠过他的下巴,还牵过他的手。
他痛苦地抖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蓦地一响。
荆无命盯着铃铛看,半晌,忽然把头凑近了手腕,含住了那艳丽的金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heihei他盯着她的时间越来越长。
罗敷没有发觉,因为他从小就拥有了一双过于妖异邪恶的眼睛、他也从小就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她依然一如往昔般的对待他,过年的时候发压岁钱给他,平时会拍拍他的头,挠挠他的下巴。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heihei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盯着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喉咙发干,一种奇异的焦躁和渴望从心底涌起、顺着他的神经和血管在扩散,一直到他的手指尖都因为焦躁而蜷缩。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么强烈的想要”的感觉了,因为姐姐是慷慨的人。他自十二岁被姐姐捡回家之后,她就给了他想要的一切食物、温暖、依赖,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是如此轻易的就被得到。
甚至,他喜欢杀人她都去给他找了雄娘子作为人生中的第一个玩具。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癖好。
那时候,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奇怪,他只是依靠本能在行动,没有对错的标准。他捕猎了同类、获得了吃糖般的快乐,双眸亮晶晶地瞧着她,像是连尾巴都在摇来摇去。
姐姐挑了一下眉,很轻易地接受了他,没有打压他,只是教会他,什么人可以杀、什么人不能杀,怎么样给自己定下原则。
这些年来,每当他捕猎欲高涨的时候,就会去随机抓取一个幸运采花贼来玩玩看,不过,近一两年来,活跃在江湖上的采花贼越来越少了似乎是因为他虐杀的手段太残忍
后来,他发现旁人的目光越来越畏惧仇恨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爱好是可怖诡秘的。
发觉这一点后,荆无命却并没有失落,他想到了罗敷看他的眼神,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满足,再一次确认了她对他的偏爱。他一想到她会看着他怎么杀人,简直连瞳孔都要因为过度的兴奋而颤抖了。
他明明应该满足的他明明应该满足的。
但他居然不满足,他想要更多,他难受、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不对劲,像要从姐姐身上获得一点赏赐,可他又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直到他看到十三幺与玲玲在月下的蔷薇花障中拥吻,他的身体忽然被一线残酷的电流所击中,将他浑身都打得不断发抖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就是想要得到姐姐,不是作为弟弟,而是作为男人。
金玲被他无力地松开,又发出了一声脆响。这声音好似一种永久的酷刑,在每一天都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令他的神经紧张、肌肉痉挛,饱受苦楚。但他似乎又对这种酷刑乐此不疲,极度疲劳后的紧绷最令人痛苦,但他却总能从这种痛苦之中品出欢喜的滋味来。
这或许就是他的纾解之法。
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野性直觉、和担心被抛弃的恐惧,荆无命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在她面前压抑一切,又在离开她的时候,近乎放纵地去想念她,去折磨自己。
他大概真的病了,还病得快要死了。
半晌之后,他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姐姐”,浑身充满了痛苦的疲惫,慢慢睡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