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罗敷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坐在别人的家里,指挥着自己的打手,把别人家的客人揍得鼻青脸肿、不成人形。
那时候她的武功还没到可以傲视群雄的地步,就已经敢做这么霸道的事情了。二十年后,她畅游江湖,做事愈发随心所欲了起来,以前她至少用的还是自己人,现在
现在,她甚至让别人家的下属来给她当打手,命令他去掌掴自己的老大。
不过,云在天和花漫天这两个人嘛,面忠心奸,对马空群倒也不是忠心耿耿。他们得知马空群近日有仇人上门之后,就已打算趁着这机会浑水摸鱼,把万马堂的基业夺取过来。
罗敷不在意这些小事,谁当万马堂堂主,她想要好马的时候,都有人乖乖送去给她。
她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而已,马空群啧
她不必言语,更不必恐吓,在带着白纱的时候,她只是一个神秘的女郎,一尘不染地出现在了边城充满风沙的夜晚,而脱下白纱之后,她周身的气质没有分毫的改变,但一切的事情却都已不一样了。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住罗敷,他握刀的手更用力,这简直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动作。
罗敷却笑了,她伸手拍了拍傅红雪的肩膀这一次,傅红雪没有躲开,他一动不动。
罗敷又扫了云在天一眼,轻柔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云在天的嘴唇颤抖着,双眼犹在发直。
他是想暗中杀死马空群,夺取万马堂的基业,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在明面上这样背主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也不想死。
他只好颤声道“三老板,对、对不住”
马空群的嘴唇也颤抖着,他狠狠地瞪着云在天,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充满颓恨怨毒软弱,似乎想要对着云在天痛呼狂骂
他刚说了一个“你”字,云在天的手掌就已重重地掴在了他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那张老脸上松弛的面皮都在颤动着,马空群的头被这一掌直直掴到了一边儿去,他被屈辱的感觉弄得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抖,双眼血红、厉声颓恨“云在天,我杀了啊”
云在天头脑充血,一时也发了狠,十多年来,他在万马堂里唯马空群马首是瞻,十多年的辛苦,却为他换不来什么,他到现在,也四十多了,却依然像个奴才一样听命于马空群,他焉能甘心
这样的仇恨,被罗敷轻轻巧巧地点燃了,于是马空群立刻遭了灾,几掌下去,双颊肿得老高,比起肉体上的折磨,更可怕的还是心灵上的折磨十八年前,他对着罗敷,可以从善如流的跪下,但是白天羽不行,因为白天羽当惯了大哥。
当惯了一把手的人,你要他退下来,给别人卑躬屈膝,这些人宁愿去死的。
十八年后,马空群自己也习惯了站在高位,
如今的屈辱,已令他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
但罗敷却笑眯眯地说了,昏死是不要紧的,生死符可以很好的叫人起床,谁也别想赖着不起来。
她甚至还说“小孩子最爱赖床,不起来好好学武,三老板,听说你有个儿子叫小虎子”
马空群嘶声道“不、不稚子无辜”
罗敷笑道“你刚刚溜得比兔子还快的时候,想没想过你儿子”
马空群说不出话来,就又被云在天一掌掴在面皮上见血了。
罗敷懒懒道“好啦,停手吧,我看他已经醒神了。”
云在天立刻停手。
他在这片刻的时间之内,就完成自己心理上的身份转变认同,立刻十分谦卑地道“公主,要如何处置他”
罗敷看了他一眼,云在天心中一凛,背后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罗敷道“脸上的血啊眼泪啊,擦擦吧,真是有辱斯文。”
云在天道“是。”
他立刻上前,掏出手绢糊在马空群脸上了,马空群盯着他的眼神怨毒到令他恐惧,为今之计,只有伺候好这位公主她应该会杀死马空群的吧
擦干净了脸,云在天又在罗敷的命令之下,将两腿发软的马空群架在上首的位置上坐好也就是马空群最开始坐着的那个、最尊贵的位置。
罗敷也笑眯眯地在他下首第一位坐好。
云在天站在马空群身后,代替死去的公孙断的位置。
这看上去真滑稽。
罗敷充满和善地问“现在,三老板要不再讲一遍,当年我和白天羽之间的事情”
马空群身子一歪,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地就磕头,终于忍受不住地求起了饶,什么“不长眼的忘八”、“嘴里只会嚼蛆”、“罪该万死”、“该割了舌头”之类的话,一连串地从他嘴里吐出来,把自己骂得臭极了。
在场诸人愣住了
他他居然是这样的人么
这个摇尾乞怜、五体投地地趴在罗敷脚边,谄媚恶心到了极点的人是谁啊真的是方才那个高大威严、尊贵稳重的万马堂堂主吗
看他这样子,只要罗敷允许他靠近,他甚至会爬过去舔她的鞋
不错,马空群当然就是这种小人、
他不是那种“宁折不弯”的剑,他为了自己能活着,什么事都愿意干的,在这一点上,他不如他的下属公孙断,最起码,公孙断是个很有骨气的人。
他选错了主人,一个有骨气的人,却为了一条披着人皮的哈巴狗死了。
罗敷有点厌恶地皱了皱眉,叶开似乎连酒也喝不下去,只有傅红雪,他那张冰雪般的苍白面庞上,仍然没有半点表情,双眼中似有讥诮之意。
罗敷露出厌恶表情的时候,云在天就已迅速把马空群拖走,重新摁回他上首的椅子。
罗敷道“你问。”
她是看着傅红雪的。
傅红雪缓缓抬眸,双目凝注着罗敷,冷冷的。
罗敷扬了扬眉,道“别遮掩啦,我见过白天羽的刀。”
傅红雪的嘴唇苍白到透明,他的双目却好似在燃烧
他一个字也没对罗敷说,他只是缓缓地扭头罗敷甚至感觉自己听见了他脖子上那种好像没上过机油而发出的阻塞摩擦的声音。
他的目光之中燃起了爆裂如炭火一般的仇恨,他死死地盯着马空群,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有谁,那七个人,还有谁”
他的声音就像是刀锋一样。
马空群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
他问的不是“是不是你”,而是“还有谁”。
他已经确定马空群就是当年幸存的七杀手之一,马空群不明白他是怎么确认的但的确是他,他千真万确,就是那七人之一
马空群的声音也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是我。”
傅红雪笑了。
他竟然笑了,这是他露面以来第一次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笑得像是一只野兽,愤怒的、仇恨的野兽,可怕得令人恐惧
他的双目中忽然流露出了一种残酷的笑意,他说“你怕了。”
马空群忍不住在椅子上颤抖了一下,大声地道“不是我为什么是我那是我的大哥,我杀了他我有什么样的好处”
他的声音大的简直就好像在嘶吼、在呐喊,好像要显得自己很有理一样,可是,每个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虚弱与恐惧。
他被傅红雪吓到了。
傅红雪冷冷地盯着马空群,目光是如此的酷烈无情,又带着比残酷还要更尖锐的讥诮之意,像是针一样刺入了马空群的双眼,令他觉得瞳孔都在刺痛,想要避开、无法忍受。
傅红雪拿刀的那只手苍白到近乎透明,他手背上的每一根血管,都似乎能被看清、被看透。
他冷冷地盯着马空群,一字一句地道“没有关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复仇,你不愿说,我杀了你,我提着你的头一家一家的找过去。”
他的声音竟还是冷静的。
冷静的语调之下,却又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这句残酷的话语,宣告了马空群的命运,但又何尝不是在宣告自己的命运他对马空群赶尽杀绝、如此残忍,但对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残忍
他冷静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自虐着。
罗敷深深地看了傅红雪一眼。
苍白、年轻、英俊,漂亮的如冰雪一般。
癫痫、跛脚、仇恨,丑陋的东西却都已加诛在了他的身上。
他为了白天羽而甘愿受到这样的惩罚么
她忍不住想起了记忆中白天羽的模样。
她一共也没见过白天羽几次,那的确是个足够英伟俊朗的男人,有着一呼百应、豪气万千的性格,刀法也不错,为人正不正派这就很见仁见智了。
拈花惹草、招惹完女人之后就扔,这的确可以归类为私德方面的问题。
有些人会说什么“大丈夫不拘小节”来为白天羽开脱,真是屁话,白天羽无非就是觉得自己惹得起罢了。
桃花娘子当年不愿意从他,他就一直缠着人家,让人家陪他三天三夜,后来桃花娘子被他打动,果然陪了他三天三夜,然后白天羽是怎么做的呢白天羽在第三天结束后,一脚就把她踹了,还说什么“这种女人只配陪我三天”。
他敢这么对罗敷么
他连第一步缠着罗敷都不敢做
他私德有亏,还知道要亏在软柿子身上哩
这人难道配称英雄不过狗熊尔
他竟值得一个孩子为他献上一辈子来追逐复仇么
罗敷的心里骤然升起了一种十分颠倒的感觉,又很忍不住想去亲自问一问花白凤,她眼睛里的滤镜到底有多大,能把个狗熊当宝贝,在神龛里供奉十八年
哦丁白云也挺癫的。
白天羽难道是富江之类的东西么只要靠他很近,精神状态就会自动变得疯疯癫癫
罗敷“”
罗敷抬眼瞧着傅红雪。
马空群狂呼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你若杀了我,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她绝对”
罗敷笑道“你还配讨价还价”
一缕指风打入了马空群的体内,立刻又激发了生死符那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感觉,罗敷将最残酷的折磨施加在他身上,并不想要拖延时间,也并不是在玩弄他,她冷冷地道“生死符至多只能施加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内,你身上的骨骼会慢慢碎掉的马空群,你想变成一张软人皮么”
马空群狂呼道“是是丁白云丁家庄的丁白云是她在幕后召集了我们三十人在那天的梅花庵中杀了白天羽”
丁白云
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丁家庄,昔年的“白云仙子”丁白云
傅红雪脖颈上青筋暴起,厉声喝问“她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马空群在剧痛中狂吼“因为你爹是个禽兽,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玩了女人翻脸不认人,女人就要杀了他”
傅红雪苍白的脸在瞬间扭曲起来,好似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嘶声道“你你敢侮辱他”
马空群却好似已经被折磨疯了。
他的确被这剧痛给折磨疯了,他其实在此之前没有真正见识过罗敷的手段,因此方才心存幻想,还想着自己能活,可是现在现在他已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双腿软如面条,那不是他被吓成那样的,那是因为他的腿已经在第一次生死符被催动的时候变成了脆的
现在,是第二次,他能感受到自己双腿骨骼一点一点碎掉的感觉,那感觉太过可怕,可怕到令他近乎疯狂,他不想着要活他只想着要快点死
可是连死,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这就是罗敷她当年为什么会对大哥手下留情,没有像这样子一样杀了白天羽呢
如果她当年就这样杀了白天羽,他也就不用策划什么梅花庵血案了如今,傅红雪来复仇的对象,也就不是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
马空群发了疯一样地冲着傅红雪狂吼乱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爹不是个东西,你爹就是该死那猪狗不如的禽兽,死的时候像条野狗一样在地上打滚哈哈哈打滚柳东来还想阉了他,哈哈哈叫他抢柳东来的未婚妻,遭报应了吧你爹死得连条狗都不如,哈哈哈哈”
傅红雪的双目红得好似要滴血。
他嘶声道你不准侮辱我的父亲heihei你不准”
刀光一现。
黑刀。
刀光已在马空群的咽喉上。
马空群的脸上带着扭曲而恶毒的表情。
他的头颅落在了桌子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脸上可怕的表情永久定格,他双目暴凸,死死地盯着傅红雪,像是在诅咒。
傅红雪开始颤抖。
他忽然跌倒了。
他蜷缩在地上,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他死死地咬着牙,但牙齿发颤的声音却如此明显,他的嘴里吐出了白沫,他的四肢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恶狠狠地绞住、扭曲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站起、又跌倒。
他倒在了马空群流下的血泊之中,显得又丑恶、又可怕
他的癫痫发作了。
谁也不会相信,马空群,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他的双目中流出了眼泪,带着血的眼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