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的脸给阿飞带来了超乎他想象的麻烦,行走江湖的前半年,他甚至都有种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
罗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翻出了一顶自己的帷帽,非要他带上试试。
这是一顶双重纱的帷帽,外头一层荷白,好似大明湖畔那永恒缭绕的轻烟水雾,里头一层是藤萝紫色的,氤氤氲氲,好似神秘的香雾,又带着一点极其动人的郁金香的香气。
郁金香花露,是罗敷从楚留香那里直接薅过来的。
阿飞阿飞有点抗拒,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但是罗敷却非要让他试,试也就罢了,她还说,他穿得不好,不配她的漂亮帷帽,又从她的广袖中变戏法似得掏出一整套男人的衣裳来不,等等,你到底是从哪里掏出来的
而且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阿飞的抗拒之心更严重了最后冷着一张脸去换衣裳。
白玉冠、锦绣衣、踏雪靴、缀玉带帷帽轻轻,烟罗阵阵,他立在原地,感觉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罗敷手捧着脸看他因为这时候没风,她忽然还凭空击出一掌,使得掌风带起了帷帽上的轻纱,令他的面庞一闪而过,露出庐山真面目。
玲玲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激动地说“哇飞少爷,你你更好看了”
罗敷笑眯眯地点评“犹抱琵琶半遮面,当然比全露出来更惹人遐想哇”
玲玲不住地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飞“”
阿飞“”
阿飞眉宇之间凝结的寒气更深了。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紧紧的线,摘下帷帽扔给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把漂亮新衣服换下来在心里发誓真是再也不要寻求她的帮助了
她太爱玩了
不过,就连他名满天下的计划,也是罗敷一手操刀的。
江湖并不是单纯的地方,江湖是个名利场,为了名利,人可以变得像野狗一样去抢食,他明明瞧不起这样的行为,自己却还要加入。
更可笑的是,这江湖上的功劳,居然不以孰是孰非来定,李寻欢无辜,却被人污蔑为绣花大盗,当做垫脚石一般,给那些“年高德劭”的老前辈们镀金来用。
阿飞一脚踏入这泥潭,既厌恶别人,又厌恶自己。
他也忽然发现,即便潇洒快乐如罗敷,也不得不屈从于人情门户,龙小云无恶不作,才不过十岁的年纪,就不只杀过一个人,但她却放了龙小云,因为他是林诗音的孩子。
这江湖竟是这个样子的。
阿飞痛苦得这样想着,罗敷却笑着说“人都会护短,这很正常,区别不在于对方护不护短,而在于你愿不愿意惹这个护短的人、惹了之后有没有能力去解决若有,就去惹就是了,若没有,那也不必多想。天下恶人千千万,天下的可
怜人也千千万,谁也没有义务要把这天地变得全然清朗,也没有谁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她似乎根本不会多想,她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她能帮的就帮,她帮不了的,也不多想,只当没有缘分。
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从来不受任何人的束缚。
阿飞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罗敷又道aaadquo况且,做事哪有完全清楚明明的这世上的方法多的是,有的时候,你想要前进,就不得不先后退,然而绕一圈回来能达成目的,不也正好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这话初听很是浅显,细细想来,又觉深奥,半晌,阿飞才道“我不明白。”
罗敷道“因为你是个笨蛋。”
她大笑着离开了,丝毫不管他这笨蛋的心情。
他久久地凝视着罗敷潇洒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江湖虽然与他想象的全然不同,但,或许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阿飞认为她是自己的朋友。
紫禁之巅,他又一次承了罗敷的帮助,终于如愿以偿,让“飞剑客”的名字,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大江南北。
他自己却不高兴。
他应该高兴的,可是他的心里却空荡荡的。
他想母亲,我终于实现了你的遗愿,然后呢
奇异的空虚涌上来将他淹没,在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以一柄铁片剑阻止了当世两大剑术名家决斗的少年人时,这少年人自己却有如一头受伤的幼兽,哀哀呜咽着蜷缩成了一团,企图用酒来驱赶那种可怕的空虚。
他又痛苦,又愧疚。
他想罗敷一定也在为他高兴吧,可是他却是现在这个死样子。
她瞧见他这个样子,会不会生气明明她已经帮他完美的实现愿望了,他却不高兴。
他只希望罗敷不要见到这样的他。
但罗敷居然就这么找来了。
她没有生气,她只是她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的表情瞧着他,看上去像是在说“果然如此”,然后又轻轻地叹息着,对他说“你看上去要化掉了。”
阿飞侧趴在桌子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浸湿了他的耳朵根,他在这一瞬间好像想了很多很多,那些奇异的感觉、那些对她的亲近与信赖交织在一起,最后他却只是嘟嘟囔囔地说“不要叫我雪娃娃”
她总是喜欢这样叫他。
罗敷快活地笑了起来,却道“我还没有叫呢,你倒是惦记起来了。”
阿飞大着舌头,眼神迷蒙,抗拒地道“我没有唔”
罗敷饶有兴趣地要上来捏捏他的脸,他摇摇晃晃地要躲开。
他放心地睡着了。
他一直都是很警惕的人,即便下山,见到这样丰富的世界,他也保持着简朴干净的生活,并不多喝酒、从来保持警惕,独自一人睡觉、一有风吹草动会立刻醒来。
但因为有罗敷在身边,他放心的睡着了。
他从荒野
走向红尘,原本是带着仇恨而来的。
现在,他却蜷缩在这风流红尘之中,因为有一个最能代表这红尘花花世界的人在身边,他放心的睡着了。
七岁之后,他再也没有睡得这样好过了。
那一连串的灾祸没有在他的梦中出现,当他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儿里,头发刚刚洗过,散发着清洁的味道,太阳落在她的乌发上,将每一绺头发都完全晒出新鲜的香气。
她笑着说“呀,你醒啦。”
阿飞久久不动。
或许就是在这一刻,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恨意都消失了。
后来,少年阿飞变成了飞剑客,他在江湖之中历练,见过了许多事,也查出了许多事。当年,他父亲沈浪与母亲白飞飞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一些。
快活王、云梦仙子、幽灵宫、王怜花、沈浪、朱七七这些早已过去的人和事,只能拼凑出些许的片段,在这些片段之中,阿飞甚至没法子猜出自己是怎么出生的。
母亲是偏激而仇恨的,这世界对她太残酷,偏激和仇恨毁掉了她,令她在死亡的时候疲惫到好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阿飞爱她。
阿飞却以不靠仇恨而活着,他见过了这个世界,这世界最残酷的一点就是你如何看待自身、如何用枷锁把自己锁住,就会获得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阿飞仍然爱母亲,但他却已不会再恨了。
在认得罗敷的第三年,阿飞告诉她,他要出一趟远门。
彼时,罗敷正在磨紫茉莉的花种,准备做成可以在脸上敷的粉,闻言,她不仅什么都没有问,甚至还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小研钵,问他“好呀,你要不要带点”
阿飞“”
阿飞“”
阿飞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她。
罗敷嘻嘻笑着,道“我开玩笑的嘛”
阿飞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问“你不问我去何处”
罗敷立刻“你去何处”
阿飞“”
他说“我要去海外,唔寻访仙山”
罗敷“”
罗敷狐疑地眯起了眼睛,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飞。
阿飞“”
阿飞抿着唇一言不发甚至看上去还有点紧张。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这个人,怎么傻乎乎的。”
阿飞不高兴地说“你又说我傻。”
罗敷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这动作她一开始认识阿飞的时候就会做,那时候阿飞会躲开,现在他却不会了。
罗敷笑道“你呀你我都没有问你了,你还非要自己提起来,自己提起来嘛,说个谎话还不利索,心虚的耳根子都红了。”
阿飞“”
阿飞抿着唇,别开了眼,不说话了。
罗敷揶揄他“寻访仙山原来我们飞剑客也有一颗寻求长生不老的心,不过你还年轻嘛,过个二十年再寻也来得及,是不是”
阿飞“我,你你别问了”
罗敷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罗敷道“好啦好啦,去吧,要出海,没两年怕是回不来的,今年过年就不给你准备压岁钱了哦”
阿飞道“本来就不必,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罗敷“只有小孩子才要这么不停的强调。”
阿飞“”
阿飞很想说,荆无命那小子其实根本也没比他大两岁,而且他每年都对他腕上的金锞子虎视眈眈,一副很想要的样子,那干脆就给他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罗敷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去吧去吧,要早点回来哦。”
阿飞道“嗯,我会尽快。”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怔了一怔。
一个月后,阿飞扬帆出海。
出海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也没什么意思,海天一色的美丽风景连着看上一个月,也就成了寻常,船一直在航行,罗敷在临行前塞过来的海钓鱼竿也没什么用,根本钓不到鱼。
这并不是阿飞第一次出海,上一次,他和罗敷一起去了白云城、去了无名岛,杀了无名岛的小老头吴明。
无名岛现在已经大变样了,变成了一个很繁华的商港,来来往往的船只都会在这里停靠,阿飞在这里瞧见了很多新鲜的玩意,砗磲、明瓦、珍珠、珊瑚,香料、沉木他还在这里见到了来来往往的水手、出门历练的剑客、刀客。
三年之前,这里不是这个样子的,这里看上去是个荒岛,在山崖的背面、山坳的里面,却又奢靡得如同仙境,小老头就在这里豢养着他的杀手们。
阿飞还见到了豹姬。
豹姬现在已是纵横七海的大海寇了。
其实,说海寇也不大准确,豹姬与史天王不同,她并不烧杀抢掠哦不对,抢也是抢的,只不过只抢东瀛的商船,毕竟她和石田斋彦左卫门那老头子有仇。
海岸线是很长的,海面是很广阔的,这样大的海上,关系着很多人的生计,史天王死了,必然有人要接上这位置,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豹姬令海面上平静了许多。
阿飞与豹姬见了一面,又逃也似的离开了因为豹姬好像对他有点感兴趣。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男男女女寻欢作乐十分正常,尤其是像豹姬这种身居高位,极具势力的女人,管个屁的名节名声,喜欢就来、不愿意你就滚,就是这么简单。
阿飞麻溜地滚了。
又过了四五个月,等到雪娃娃阿飞变成了古铜色阿飞的时候,他终于在南海诸岛中的一座上,寻访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沈浪。
沈浪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他第一眼瞧见了这个谦和温柔的男人,双眼就立刻被他吸引,
他看上去是个潇洒而脱俗的人、看上去灵秀非常,他的人虽然已不再年轻,眼角也有了皱纹,但他面上所挂的那种笑容,却依旧让人感到轻松愉快,忍不住会心生亲近之意。
他只瞧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他此行的目标。
他们的眉眼五官很像。
很奇怪,阿飞自七岁开始,就一直惦记着要成为天下最出名的人,要让他的父亲沈浪也牢牢记住他的名字,成年之后,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在南海寻访,最终才寻见了这个人。
可是,他见到沈浪后的第一反应却是低下头,挡住了自己的脸。
沈浪、朱七七伉俪情深,他们还有孩子,他们才是一家人。
阿飞挡住了脸,下意识地躲藏了起来,在角落里深深地凝视着那一家三口,然后转身离开了。
当晚,他在客店里吃饭,有人坐在了他的对面,温声道“这里有人么”
客店里现在人正多,没有空余的桌子。
阿飞的手停顿了一下,平静地道“没有。”
那人笑道“那就打扰了。”
阿飞抬眸,瞧着沈浪。
沈浪也正瞧着阿飞,他瞧着阿飞,像是从他的眉眼中又瞧见了另一个故人的模样一般,略微露出了一点恍惚的神色,道“你”
阿飞打断了他,道“我叫阿飞。”
沈浪笑了笑,道“你好,阿飞。”
阿飞又自顾自地说“江湖上的人都叫我飞剑客。”
沈浪目光柔和地瞧着他,过了半晌,才道“南海也流传着你的名字,有海南剑派的弟子想去中原找你比比剑,你知道么”
阿飞无所谓地笑了笑,道“那就让他来吧。”
沈浪笑了笑。
阿飞站起身来,道“再见。”
沈浪道“再见”
阿飞道“我要回家了,我有我的家人。”
沈浪怔了怔。
半晌,他含笑说“一路平安。”
阿飞道“一路平安。”
他大步地走了出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