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砚淡淡地唔了声,只是眉宇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
四周寂然,谢清砚没有作声,他沉默了良久,转头望向车窗外。
青黛山峦连绵起伏,天色渐暮,倦鸟开始归向山林。
也是,他都快忘了。
她本就不属于这暗无天日的上京,更遑论是危机四伏的东宫。
夜深人静,怀王府一处屋内传出愤声。
“王爷,您可得帮帮我出掉这口恶气啊”
上首坐一年轻男子,与仁宣帝生的六七分相似,修眉长目,丰唇挺鼻,颇为俊逸,只是眼睑下微微发青,俨然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谢清乾皱眉,看向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舅舅,眼睛里不经意流露出看废物的意味。
董家也是将帅世家,怎生出这么个窝囊玩意儿。
下首圈椅里,董士翎坐着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刚想抬手擦擦脸,惊觉袖口空荡荡的。
他这才想起,自己整个右手都被截断了。
董士翎更是哭得悲痛欲绝,复又抬起左手使劲往脸上抹了把,那模样浑像死了老子似的。
他娘的废掉一只手得个劳什子的从事中郎,还万金良顷,他才不稀罕
事已至此,董士翎还是无法接受,但想着绝不能白白断只手。
他动不了太子,也必然要想尽办法动太子的女人。
“够了”谢清乾瞥他一眼,勉力忍着。
董士翎倏地止了哭声,觑一眼二皇子。
如今也只有怀王能帮他了,他老爹虽身居高位得圣宠,但也不敢给他出面。
“太子将她护得跟什么似的,我虽没瞧见她长甚样,但那身段真是啧,实在勾人遐想。”
董士翎回想起那日带着幕篱的小娘子,心又开始痒痒,细小的双眼眯成一条缝。
说话间,王府下人利落地进来添茶倒水,袅袅茶香腾起。
谢清乾端起茶啜了一口,面上不动声色“倒也快了,再过几日便是父皇寿宴,你且先忍忍。”
他倒也想好好睹上一番,究竟美成什么样子,能让谢清砚藏得这么深。
董士翎闻言甚喜,终于是安心了。
三更时,夜色正是最为黑暗浓重之时,忽隐隐闻一声阴森凄惨的鸱鸮叫声。
怀王府下房,柴门被人从外“吱呀”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钻进来。
长炕上一正熟睡的下人被吵醒,勾头看去,面露烦躁道“李二,你这一晚放了几次水肾阳虚就去治”
那李二捂着肚子站在炕前,满脸通红,小声跟他急道“甚么肾亏我这是闹坏了肚子。”
炕上那人鄙夷地上下打量了眼他竹竿似的精瘦身子,一切尽在不言中,不欲再与他多言,倒头睡去。
李二撇了撇嘴,囫囵卷着被子躺下,背对他面朝里。
那双谨小慎微的双眼在翻身之际一瞬间凌厉。
静谧的月色映照他面上,正是那位给怀王添茶的下人。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
昏暗的烛光淡淡洒落于青年侧脸,勾勒出干净利落的轮廓线条,在光影中半明半暗。
谢清砚站在案前,身姿端然清贵,他低着头,长指翻看玄鹤呈上来线索。
当年从霜氏救出来的确不止檀槿一个蛊童,还有另一人,他们一同被苗疆大祭司南家收养。
只可惜年岁久远,加之苗疆上一代亲历过剿杀霜氏一族的人大多都已身亡,如今根本无人知晓他们姓甚名谁。
谢清砚陷入沉思,反复琢磨。
他想起檀禾当时提到,她师父说霜氏最后一人已经死了,为何能如此肯定,是否是檀槿当年亲眼目睹过那人的死亡
案上还铺着一张纸,上面寥寥几行字迹
檀禾孤女,檀槿所养。
檀槿乌阗檀氏之女,蛊童,身中冥霜,逝。
善贵妃民间女子,永孝二年冬,仁宣帝南下带入宫。
思忖间,谢清砚随手又在纸上写下“大祭司南家”。
如今檀槿已逝,那些前尘往事也随之掩于黄土之下,檀禾又对此知之甚少。
谢清砚那双黑沉的眼睛深不见底,手指轻轻落在“善贵妃”一行处,点了几点。
似乎只能从这位神秘的善贵妃身上入手了。
谢清砚敏锐地察觉,这位善贵妃必然与檀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是自己身上的冥霜。
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头疾第一次发作是在五岁,但檀禾说过,这毒会潜于人体数年,之后才会愈演愈烈。
谢清砚可以肯定自身的毒是在宫中被人所下,一个千里之外苗疆霜氏所制的毒出现在皇宫,且这毒在大周境域还从未有人听闻,实在是不可思议。
一旁的玄鹤垂首恭声道“属下打探到,宫里的那位善贵妃还活着,只不过被皇帝幽禁在秋琅宫,有专人看守。”
闻言,谢清砚低低地嗯了声,他想到皇帝寿仪就在近日,届时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朝贺。
谢清砚吩咐道“过几日趁着人多眼杂,进去探一番。”
“是。”
谢清砚正要熄灯回寝殿,恰在此时,乌鹫疾步进来了。
“殿下,方才玉鸮传来的。”他急声。
谢清砚接过,展开一看。
“怀王欲于宫宴对女郎不利”。
谢清砚一哂置之,眼底却如布寒霜。
他声音轻而狠,隐隐带着嘲讽的尾音“孤知晓了。都下去歇息罢。”
惨淡的灰白天幕裂出一道金光,旭日东升,徐徐照在殿宇翘起的檐角上。
黄雀一身轻便劲装,正在院里舞剑练身。
冯荣禄跟在一旁絮絮叨叨的,时不时闪身躲避着剑花。
这东宫里也唯有黄雀和朱鹮会听他好好说话,其他人只会冷着张死人似的脸,半天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声“哦”。
冯荣禄有些苦恼,殿下从那日带女郎去寺庙回来后便不对劲了,也不会在寝殿突然笑了,有几日甚至是歇在书房的。
黄雀陡然停了,收起手中的软剑,忽而没头没尾问冯荣禄一句“你可曾见过殿下有对谁上心过”
闻言,冯荣禄眯起眼睛细想。
还真不曾。
这些年来,他一直跟随在太子身边,在北地时头疾发作都能爬起身去打仗。
殿下对他自己甚至都不上心。
若是非要说对谁上心,那必然是檀
冯荣禄浑身一震,霎时眼眸瞪大地望向黄雀。
黄雀得意挑了挑眉,还真就是她最先发觉的。
她虽是舞刀弄枪的,但心思却很细腻。
冯荣禄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
毕竟,檀女郎温温和和的,对谁都一副好面孔,又精通医术,就连冯荣禄在北地落下的多年寒疾,她也给治好了。
也是,朝夕相处的,谁能不喜欢她。
可冯荣禄是知道殿下性子的,这些年别说是有侍妾了,就连他个伺候的都少给近身。
放在从前,若是知道太子会处处护着一女郎,为她出头,还会守在床边等她退烧。
怕不是要惊得眼珠子都要脱眶而出。
冯荣禄的心,此刻跳得几乎要跃出喉咙,耳边轰轰直响。
谢清砚并不知冯荣禄作何所想,这几日不过是要处理的公事繁重罢了。
近来,檀禾又得了新乐子和太子弈棋。
起因是她例行给谢清砚检查把脉时,发现他文书堆叠的案上有副棋盘,其上白子黑子纵横布局,有些像她和师父以前玩的五子棋,但细看又不是,棋局走势很是错综复杂。
檀禾一时新奇,便央着太子教教她。
太子寝殿内,檀禾抱膝,靠坐在软榻边,凭着记忆将谢清砚的白子一一还原摆置出来。
谢清砚凝视檀禾片刻,发现她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会刻意地记住他上一局的落棋点,然后在下一局找出应法。
有时谢清砚会故意留有破绽,她发现后眼睛会瞬间亮起。
或许是不经世事,她什么心思写在脸上。
很快,檀禾复盘完上一局,朝他看过来,而后戳了戳他的手臂,那张纤浓适宜的面上很是认真“我会了,殿下再来。”
谢清砚看了她一眼,淡声“不来。”
这个点早该是歇息的时刻了。
话落,便见檀禾嘴角轻轻拉下,一整个失落。
此时,冯荣禄正端着宵夜进来,殿下是不吃的,但女郎得吃。
自从檀禾病好后,冯荣禄整日让膳房变着法儿给她弄吃的,恨不得之前掉的肉一夕之间全给她补回来。
寝殿内很静,烛火高照,女郎安静柔和,殿下冷肃沉凝,但瞧上去奇异的很是和谐温馨。
冯荣禄见状眼珠乱转,偷偷藏笑。
他还是第一次发觉两人竟这般相配。
此刻恨不得拍腿跺脚,他怎么早没发现呢。
不来便不来吧。
檀禾叹了口气,正好也饿了,她接过冯荣禄端来的血燕窝,道了声谢,小口小口吃起来。
谢清砚静静看着她鼓动的雪腮,忽而漫不经心道“过几日带你看场好戏如何”
檀禾愣住,注意力一瞬被吸引了去,转头望向他,眨了眨眼“好呀,去哪儿看”
“皇宫。”</p>